丙午年二月初二日,天未大亮。
蘇州城門靜悄悄的,開禁時刻將至未至,薄霧裏卻響起一連串清脆而緩慢的馬蹄聲,緩緩朝著城門方向去了。沒多久,東方層層雲霧被脹破,千萬道光芒瞬間傾瀉而下,晨鍾也適時響起。
錦源客棧早已忙碌起來,呼茶喊飯的,吃肉鬥酒的,牽馬尋轎的,熱鬧非凡之至。
掌櫃大喊了一聲“小錢”,遠遠有人高聲應了,幾個呼吸的功夫,茶餐滿座的人堆裏鑽出一個眉目清瘦,兩眼迷糊的年輕後生來,黑黑的眼圈像是被煙熏過,見了人,哈腰一笑:“掌櫃的有什麼吩咐?”
“拿好這個。”掌櫃帶他至後院,於僻靜處將一枚鵝蛋大小的天青色冰裂紋茶葉罐交給他,“……定要找到許老太公,就說錦源客棧東家遙敬,萬望沈老爺親納!你可記住了,一字也不能說錯!”又叫他去後廚找餘老頭,將往常要送去的果蔬魚肉一並帶去。
小錢接過茶葉罐,並不多問,將東西往懷裏揣了,轉身向後院去。
不多時,三輛運菜的馬車從後院出來徐徐駛入正街,打頭趕馬的正是小錢,餘老頭坐在第二輛馬車上看顧前後,以防蔬果遺漏在街上。縱使陪了十萬分小心,在轉了兩個大彎後還是差點蹭到人。
小錢臉色一變,立刻縱身攥緊韁繩。不想馬兒受驚之下前蹄淩空一蹬,幾乎把人跌下去,小錢死命拉住,車身險險傾斜片刻終於拽了回來,還未坐穩,人已心跳如狂,摸了摸胸襟,還好,沒有閃失,便衝後頭喊:“叔,前麵走不通了!”
蘇州官道三丈有餘,按說已經十分開闊,但今日偏有無數車馬蜂擁一處,一眼竟望不到頭尾,別說三輛馬車,就是換成三個人,似乎都沒了立錐之地,餘老頭想到了沈家大小姐舉辦芳誕壽宴之事,隨即釋然,轉而改走小巷。
“小錢,待會兒見了門房上的人,說話可要放乖巧些,別得罪人!”
“小子明白。宰相門前七品官。民不與富鬥,哪怕見了他家一個丫頭,也叫一聲姑奶奶便是!”
餘老頭兒就笑他:“你小子,多讀了幾年書,賣弄到我們麵前來了。”
“阿切!”
浣芽仰頭打了個噴嚏,人也順勢往前衝了兩步,舉止失態,是一件狠丟臉麵的事,又聽見身後的小丫頭們捂嘴竊笑的動靜,更加尷尬,隻好咳了一聲自欺欺人地掩飾過去。
進了寶華苑,入了正堂,小丫頭們便止步了。
東稍間是偏廳,偏廳以東才是內室,內室被透雕如意牡丹紋落地罩一分為二,垂著秋香薄綢,通門以串珠為簾。浣芽掀起珠簾進去,裏麵靜謐如林,通天落地的拔步床上層層疊疊的帳幔已經被左右兩副牡丹雙月鉤閑閑攏住。
這拔步床前後兩進,回廊邊角嵌著等人高的浮雕梅蘭竹菊四君子的儲物台,左右廊沿置著齊膝高矮櫃,床後也是等人高複式壁櫃,三麵床壁鏤著菩提仙禽。半圓落地罩花門以雪地輕紗為簾,外套著墨紅廣綾,因這拔步床自帶香氣,屋裏也極少熏香,此刻因主人家起晚了,才燃了些醒神的玫瑰魄。
妝台在入門右側臨窗處,乳娘林氏正替沈涯君梳頭。
沈涯君猶未睡足,正磕著腦袋打盹,弄月在一旁小心照料,深怕她磕到了桌子。浣芽忍不住要笑,不想驚動了弄月,弄月瞪她一眼。緊接著就聽得“哎呀”一聲,沈涯君一手捂著一邊太陽穴輕輕按壓揉搓,已經站起來了。
弄月忙問:“姑娘可是頭疼?”真正是關心則亂。
林氏放下梳子,神色溫柔道:“磕得猛了,扯到了頭發。”
屋子外麵的丫頭們都接連偷笑起來。
衣裳是早就做好了的,裏外上下十足十的一整套,首飾也都配好,沈涯君不肯戴那些頭麵,林氏也隻好依了她,沒費多少功夫便拾掇好了。
沈涯君起身走到牆邊落地琉璃鏡前,隻見頭綰隨雲髻,偏鬢堆紗金縷梅,秋香色絲絛盤結固發,垂餘三尺似逐波水荇,搖曳娉婷,雙耳點了枚紅豆大小的綠玉璫。再瞧身上,雙肩罩著四合祥瑞織金垂蘇雲肩,一身水杏色綴錦紋細腰棉綢夾襦,底下胭脂紅繡粉嫩紫薇花繭綢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