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卷之作
作者:趙仁慶
1
國為民認識林南波很多年了,他調到鄉政府當秘書時,林南波是負責組織人事工作的幹事,一道共事了三四年。後來林南波平調到區民政局,而國為民通過公選任了區團委副書記,一幹又是三年,年紀明顯超了杠杠,不大能進一步,就活動了一氣,轉業到剛從交界城區劃過來的星光街道辦事處當了副主任,才在業務上又與林南波有了交集。
除了趙書記和王主任兩個黨政一把手,辦事處另有一個副主任,姓羅,一米九二的個頭,是市、區“籃壇”鼎鼎大名的驍將,外號“大蟲”。其球路和NBA“大蟲羅德曼”確有三分相似之處,因為天生一副好身板,壯實龐大,製空能力和力量優勢都很明顯,到了場上,左比劃右劃拉,後靠臀前支爪,就很難對付,很有威勢。
都說四肢發達的人頭腦簡單,羅大個兒的所言所行似乎強有力地佐證了這條市井論斷。羅大個兒的老爹曾是區人大常務副主任,退下來後享受正處級待遇,按說給他“安排”個正科,任個一把手,應該不是難事,可他在政治上不上心不鑽研,又貪玩兒,等年紀漸漸大了,就更不著邊了。國為民調到辦事處椅子還沒坐熱,他就找趙書記談了分工問題,主動提出把主管的街政工作讓給國為民。
趙書記很疑惑,說這不太妥當。羅大個兒急頭酸臉地說,沒什麼不妥當的,你知道我這人對當官、攬權的事不感興趣,看都看夠了,小國人年輕,正是幹事的好時候,讓他抓重點,我管綜治,也樂得輕閑,就這樣吧。趙書記不緊不慢地考慮著不表態,羅大個兒按捺不住,把國為民拽到書記辦公室,將了趙書記一軍,小國,書記要和你談工作分工的事。
趙書記和羅大個兒搭班子三四年了,了解他的脾氣,知道這事如果扭頭別棒不依他的心思,到頭影響了工作不說,自己也是豬八戒照鏡子,就貌似經過深思熟慮地說,是啊,我和王主任、羅主任議了幾次,覺得你在區委機關工作多年,上邊的人氣活泛,街政這塊和民政、勞動、環衛幾個部門聯係又多,羅主任也願意栽培年輕人,準備叫你抓街政,你有個心理準備,改天上例會就公布了。
國為民到任前聽知近人說了,抓街政比抓綜治實惠得多。比如抓最低生活保障這塊,有許多不夠標準的人要托人來說項,少不了表示表示;比如抓勞動保障和再就業,上報公益性崗位、辦小額貸款等等,有一定回旋的空間,這些權如果用好了,不會白幹。聽趙書記這麼一說,國為民望著羅大個兒笑笑,初步表達了謝意。
羅大個兒嘿嘿地朝趙書記樂,說趙書記你可真是當大官坐主席台的料,在辦事處窩著算是瞎了你的才了,你呀,嘿嘿……
趙書記的臉一紅一白,像未去淨皮的大蘿卜,示意他見好就收,別把底起開,兩邊都討不到人情。
本指望當上實職官,過年過節的時候家門口能“車水馬龍”,可一年時間過去了,沒幾個人上趕著搭理國為民,這才發現完全不是當初想的那麼回事——車倒是有,是四輪子,突突突一溜煙開走了,除了超標的尾氣什麼也沒留下;馬沒有了,這年頭地主家也不養大牲口了,費草料不說,用處還不大,近郊的農戶都養獺兔、鵪鶉,或者笨雞笨鵝,本小利卻不薄,掙的是快錢兒。
城鄉接合部的街道辦事處,說城裏不城裏,說鄉下不鄉下,九個社區居委會那點走程序的瑣碎事,清湯寡水,讓人打不起精神。就拿低保來說吧,早就在冊的老戶,除了實在困難、沒有經濟來源、得了大病的外,一些明顯超標、不符合條件的,多多少少都和上邊以及更上邊的大小領導沾親帶故,動誰都牽一發而扯全身,所以,一個指頭都碰不得;新申請的,需先將檔案材料交區民政局包片幹部審核,根據審核意見補充完善,後由其領銜召開社區居民代表聽證會,再將聽證結果和檔案交區民政局低保中心及局領導研究,通過的檔案材料再報市民政局,市民政和市財政派員聯合入戶審查,合格的最後入微機做盤打卡,算是正式成了低保戶。這個過程一般而言快的也要三四個月時間,慢的一年也正常。國為民怎麼琢磨都沒琢磨出在這個過程裏,他有什麼可以上下其手的空間與進退呼喝的餘地,倒是也聽說別的鄉鎮、街道很會“整事”,甚至是“明碼實價”了,可他以為對老弱病殘的低保戶或準低保戶開火,太法西斯,太畜生了,自己這個農民的兒子恐怕一輩子也狠不下心扣扳機。
想來想去,國為民認識到這大約和主任前的那個“副”字關係重大,可也沒招兒,抹掉那個副字,以他目前的綜合實力,有點像黑社會大小幫會之間的鬥狠治氣,比的是有沒有足夠的刀槍炮。
剛到辦事處這年的國慶節前,低保工作站站長李姐李豆包的手裏已經壓了七十多份申請檔案,過問了幾次,說是區民政包片幹部林南波把大部分檔案都退回來了,說要件不全,補了幾次,還說不全。有些材料不是不全,而是她根本就沒看!有幾份上次已經合格的這回又退回來了,你說這不是扯貓膩嗎?!李姐江湖人送外號豆包,是因為人長得短粗胖,說話又直又衝,很不好消化,像極了東北農家冬天裏儲備的凍黏豆包。
國為民疑問是不是關係沒處到位,李豆包很是不屑,說不是我們不會處事,她是區裏的幹部,大小也是個包片主管,我們也想處好關係,可是你看她那死出兒,橫挑鼻子豎挑眼,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我們,好像都欠了她八百吊,一個勁兒在那兒窮裝!真的,我真想勸勸她,勸她做人別太裝,分清鐵和鋼,時代變化快,早晚要受傷!
國為民笑了,說,是,我早就認識她,脾氣稟性就那樣,不過,處近便點總比以公對公、生硬冷淡強啊。
李豆包擺擺手說,國主任,不是我們不想處、不會處,可人和人的交往是相互的,總不能老是拿熱臉貼冷屁股吧?嘁!總把自己當區領導,瞧不起我們跑腿學舌的,其實呢,她算個啥?以為誰沒見過領導咋的?
國為民點點頭,知道李豆包的大伯哥是市發改委主任,當過一個外縣的縣長,來頭不小,再加上性格使然,有點抵觸情緒並不感到奇怪。
接下來趕上社區居委會改選換屆等幾個緊要活動,忙了一個多月,那天,來了一對父女鬧提標,鬧大病救助,鬧廉租房,國為民才冷丁意識到該把新增低保的事提到工作日程上來了。
2
那對父女的情況是這樣的:老頭七十歲上下,得過腦血栓留下了後遺症,走起路來拖拉著一隻腳,進進出出刮著門檻;穿一身藏藍色中山裝,已經是很老的款式了,並且不幹不淨油嘰咯耐的;說是某個特定曆史時期區裏下派支農的幹部,等要回城時卻找不到組織關係和工資關係,眼看到了退休年齡,就多次找區領導解決,上邊拖來拖去始終不給明確說法,他自己也懈怠了,近十多年靠打零工、撿破爛、吃救助糊口至今;唯一的孩子是這個養女,沒工作,沒收入,生了個男孩,竟是先天腦癱,男人就跑了;一年前老太婆也得了腦血栓,比老頭重,一直起不來炕,這陣子犯了病,隻住了一天醫院就因為交不上費被攆出來,可不打針不用藥隻能幹等死,爺倆這才到辦事處來找:一說再要大病救助費;二說買不起過冬的煤,又交不上五十塊錢的房租,要申請廉租房;三說要低保提標,加點錢……
看上去就是當過幹部的人,對政府給低保戶的幾種補助補貼了如指掌,懂得拿政策開路說事。老頭耳朵聾,說話聲就大,辦公室、走廊裏裏外外都聽得清清楚楚,震得李豆包躲炸雷似的閃開兩三個身位,張嘴回話不得不提高一個調門,大病救助的兩千塊錢不是給你們發了麼!就那麼多,沒有更多的啦!廉租房的事剛完事一批,全市也是第一批,一共才一百多戶,輪到咱辦事處才兩戶,你們得等第二批了,來年再說吧!
女兒聽著就急了,說不行啊不行,房子太冷了,我媽在屋裏躺著一動不能動,眼看就不行了,你們快去看看吧,真的,你們快去看看吧!
李豆包側了側身,說,看看?!是,知道你們的情況,可辦事處也沒招兒了,錢也不是我們發的,得一層一層地申報。女兒又聲嘶喉哽地央求,求求你們了,你們就去一趟吧,看看吧,看看吧……
老頭吵吵著能不能給提提標,提提標!我們馬上要住露天地啦,快凍死啦!
李豆包說,行、行、行,能辦的我們都辦!但是得一層層一級級地申報,得有個過程,不是我們和你們著急的事,著急也沒用!
重複了十幾遍無能為力的話,磨叨了半天,李豆包累了,最後說,要不你們去區民政和市民政找找,看能不能臨時照顧照顧,辦事處是沒辦法了。老頭打聽了半天市民政局的地址,領著閨女拖施拉拉地走了。
說這些話時,國為民就在旁邊聽著,看著,他注意到女兒的棉襖排扣扣串了一個,三四十歲的人了,一時三刻竟沒能發覺,可想而知心思都放在了哪裏。
李豆包湊過來說,國主任,看見了吧,全是這樣的,困難死了,整得你沒著沒落兒。
國為民讓她把新增低保的檔案材料拿來,挨個兒過了一遍,研究探討了些程序上的事,嘀咕林南波確實應該下來看看了,該入戶的入戶,該開聽證會的開聽證會,不行就拿下唄,壓著總不是個事兒,又叫她這幾天再報一次看看。李豆包牢騷滿腹,說就這麼簡單點事,可她偏別著,硬把事情往複雜了整,氣死你。
第二天,李豆包說林南波這幾天沒來上班,病了。第五天時說林南波沒在單位,同屋的人見她早上來點個卯就沒影了。第八天時,找著人了,把檔案放下了,帶搭不希理地說再看看。每次聽後,國為民都晃晃腦袋,知道這種工作作風在區機關也是正常現象,論職權,論層級,都隻能被動接受。
那天,國為民去區政府開會,散了會下樓被林南波翠葉藏鶯似的叫住,呦,國主任啊,好久不見,十分想念哪……來,把東西拿回去。是那一大摞檔案材料,國為民還沒看上幾眼,林南波就數落,說了多少次了,缺少的要件必須得補上,我都用筆寫上頭了,可回回拿來的都是原樣沒動的,咋不補呢?你回去問問吧,這麼幹工作是不行的,不合格就是不合格!
國為民感覺不是滋味,嗯啊地答應了兩聲,沒話找話地問她啥時下去入入戶?林南波反問入什麼戶啊?檔案的要件都不全,補不上來入個什麼戶?國為民被噎得臉上一赤一白,尷尬地說是啊,是啊,等我們回頭再看看。
民政局向來都是亂糟糟人不斷溜兒,這會兒正擁進來一夥上訪的老殘,國為民就準備走,林南波卻換了溫柔綿軟的腔調,問他在辦事處幹得怎麼樣,是不是已經完全適應了,是不是比機關累多了?國為民說也不是沒在基層幹過,心理上早有準備,再說,環境變化了人就得跟著適應,沒有這個調節能力可沒法混了。又體貼人似的問他處朋友了沒有,到底要找什麼條件的,我碰到合適的好給你留意。國為民謝了句,說條件麼,差不多就行,又問她怎麼樣,孩子學習怎麼樣,一個人帶孩子挺難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當兄弟的我一定盡力。林南波頓時像被秋霜打了似的收了嬌妍如花的粉臉。
林南波的愛人年初時出車禍去世了,丟下正值羸弱年少繞膝縈懷的女兒和花開四季噴香吐蕊的豔妻,十分令人扼腕惋惜。
說起國為民的婚姻也挺不幸的,他大學畢業後在鄉中心校當了三年語文老師,能調到鄉政府當秘書全靠了原老丈人,那時是鄉上的副鄉長。妻子燕子是另一個鄉的幹部,長相也過關,看上去兩人相當般配。處對象時,沒人告訴國為民燕子小時候得過精神病,而且那時為了及早進編,必須得老丈人頭拱地去辦,就草草倒插了門,完了婚。等婚後第二年發現,燕子常常會發傻笑,言行多有怪異,並且在丈人丈母娘的秘密照顧下大把大把地吃藥,一些抑製精神亢奮的藥,稍稍一重,就不太著調地說話,班也不能正常上了。
老丈人撐不住說了實話,說本來燕子的病十年都沒犯過,沒曾想結了婚卻犯了,實在是想不到,為民,我們可不是故意要隱瞞你啊。國為民陷入長久的驚駭裏,說我現在心裏很亂,你什麼都不用說,等我想明白以後我們再談。老丈人就垂著腦袋,歎著像彗星尾巴一樣瀝瀝啦啦的晦氣走開了。
這種婚姻一百個人聽了一百個人都不同意維持下去,特別是國為民的老爹,他說,燕子有這病,遺傳下來可了不得!這婚必須得離!我哥們兒四個,隻有咱家你這麼個小子,為什麼生了你兩個姐姐還要生你?為什麼口省肚攢苦熬幹修供你上大學?為什麼挖門盜洞豁出血本家底也要把你辦進政府?就是為了咱們家留個後!就是為了把你培養成才!就是為了一代更比一代強!
國為民挺了兩年多,帶燕子診治了各地不少名醫名院,但都收效無幾,同時,在老爹“三個為什麼、三個就是”指針的高壓下,筷子頭、板凳腿、笤帚疙瘩不知道撇飛打折了多少,反正隻要一見麵就是催他離婚,離婚,趕緊離婚。
老丈人感覺特別對不住國為民,說這兩年燕子的病時好時壞,還不能給你們國家生個孩子,實在難為你了。國為民不得不攤牌說,爸,你對我的好處我一輩子也不會忘,可是,你看——將後脖梗兒和脊背上板凳腿抽過的紅檁子亮給他——我爸見我一次打我一次,說啥時拿回離婚證啥時就不再打我。
老丈人黯然神傷地說,為民,你做什麼我們都認了,隻有一件事求你在心裏有個數,就是等我們老了,照顧不了燕子了,你到醫院時常看看她……看這樣子,後半輩子她隻能在醫院裏呆著了,她有工資,又有醫保,錢的方麵不會拖累你的……
國為民把頭深深埋進膝間,嗚嗚地悶哭,他這一哭,也把老丈人一家都帶哭了。
又騰了半年多,終於離了婚,那時國為民在區團委剛幹到第一年頭上,不好當即就處朋友,就拖了一年,眼瞅著三十大多了,得找了,可一時竟遇不到合適的。這裏邊年齡是個問題,離過婚更是個問題,再者說也沒什麼錢,千八百的工資填巴日常開銷都費勁巴力,老爸鋤田抱壟,勒斷褲腰帶也沒攢下幾個錢,三個姐姐各自並不寬綽,支持也支持不到哪去。事實是,找城裏的黃花姑娘吧,硬件條件就得齊全,一處樓房是男方必備的,怎麼也得十萬塊,裝修呢?家具、電器呢?不達標的話就找個富家女融資吧,可哪那麼容易碰到這種美事呢!老爹是真著急抱大孫子,說實在不行就退一萬步,回鄉下來找,我看好姑娘丫頭蛋子有的是!這倒是省錢也省力,可國為民堅決不同意,琢磨著全國解放都半個多世紀了,不好再回農村鬥地主,怎麼也得找個身份相稱的城裏人,並且最好也是國家幹部。就這樣舉棋不定,一晃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3
國為民本想和林南波遞點小話,說我們檔案材料方麵你抬抬手照顧照顧,差一不二就入入戶,指點指點,再說了,你一個人說了也不算,還有局裏低保中心和各位領導,更別說市裏一層層一關關了,可話到嘴邊沒好意思說出來,心話都是為了工作,有些東西心照不宣的,挑明了倒破壞了多年的舊誼,就隻字未提,拎著厚厚的檔案材料走了。
回到辦事處,沒和李豆包多說什麼,隻說還是不合格的多,咱們缺啥補啥吧,按規定動作走,啥時補齊啥時算數,不夠的就放下不報。李豆包還是氣不打一處來,說林南波這是故意刁難咱們,她根本就沒看這些材料,順手挑出一份檔案,道,比如你看這份吧,這裏有離婚判決書,寫著幾幾年離的婚,孩子歸女方,男方一個月付一百塊錢生活費,可你看她挑了什麼毛病?說戶口不對,離婚了為什麼兩人還在一個戶口上?嘁!這不明明標著男方已經遷走了麼!
國為民問,是啊,那為什麼還在一個戶口上?遷走了怎麼不換個新本?
李豆包冷笑了下說,唉呀,國主任哪,換個新戶口本得不得花錢呢?你知道多少錢嗎?
國為民卡了下殼,多少錢?幾塊錢吧?好像是七塊錢。
李豆包還是冷笑,淺淺地點了點頭,七塊錢?!是,沒錯,這點錢對我們不算個事,就是一碗黃師傅拉麵或者大半碗李先生加州牛肉麵,可你知道這七塊錢對於吃低保的來說相當於什麼嗎?那就是一家兩口、三口,大人孩子一兩天、兩三天的夥食!哪舍得去換新本啊?哪一分錢不是掰兩半花的?所以,能挺就挺,能拖就拖!
想想,也有道理,國為民舔著嘴唇沒吱聲。
李豆包又挑出一本檔案,說,這個,說人家病曆不全,有什麼全不全的?精神病就是精神病,入戶一看就知道了,得了十四五年了,一搭眼就瘮人!哪有錢上醫院治啊?哪有病曆啊?哼!我算看透了,林南波她就是太能整事,太欠收拾!嘁!真是沒法說她了,不知道說啥好了!話說到家,她越這麼整,我們就越不能慣著她!
國為民看了看林南波標記在檔案材料頁眉上的一行鉛筆字:“病曆不全。監護人收入情況不明。”字跡工整纖巧,和她的長相倒也相符,又參照李豆包的氣話仔細琢磨了一陣,心裏就有了八九,推開那摞檔案,幾乎是在明知故問,你說,林南波這樣的脾氣態度,和她的家庭生活、出身、婚姻什麼的有沒有關係?
李豆包很感興趣地問,怎麼個家庭生活?出身?婚姻?
國為民清了清嗓子說,是這樣,我們是原來鄉裏的老同事了,挺了解她的,個人關係也說得過去。她爸是市司法局副局長退的,媽曾經是市教育局計財科科長,都當過權;哥哥現在是市財政局辦公室主任,老公是市交警支隊車管科科長,都正在當權;這樣,從小到大,各方麵條件都太好了,一點罪兒也沒遭過,人又長得好,形成小脾氣小性子驕嬌二氣……可惜啊,年初呢,老公上省裏辦事在高速上出了車禍,當場死了,是個打擊,她可能到這會兒還沒緩過勁來,使著性子,攪和了工作……
李豆包倒吸一口氣,疑問什麼原因出的車禍,我們怎麼一點沒聽說?國為民說是爆胎,一車人都毫毛未損,就他出事了,挺邪性的,並追問,你說她能受得了嗎?
李豆包幹咳幾聲,咽了兩口吐沫,欲言又止,國為民猜她要說些詛咒的字眼,可畢竟是太惡毒了,並未出口,隻是說應該和家庭生活有直接關係,可她又不是太陽,別人都得圍著她轉,就是再有情緒,也不能把個人的事情摻和到工作中,相反,她更應該想想基層的難處、低保戶的難處,是吧?
國為民說那倒對,我認識她快十年了,一直這樣,等有好機會了我勸勸她,可也不是一時半時能改的。
羅大個兒在旁邊左耳朵進右耳朵冒聽了半拉哢嘰,嚷嚷,小娘們兒就是死了男人憋悶的,作事兒,的瑟大勁了小國你就收拾她,把她擺平了收拾,收拾老實就百依百順了。
國為民就樂,尋思了尋思說,這倒是個損招,也不是不可行,可我們平常姐弟相稱,整到床上恐怕施展不開拳腳打不開局麵,大蟲主任,你叱吒風雲幾百裏獨占鼇頭數十年,我看,勻給你倒很合適,林南波的長相你知道,雖然戶口年齡不小了,可身段臉蛋的年齡也就二十七八,稍稍一打扮也就是二八年華,一掐就破皮,直滴答水兒呢……
羅大個兒嘿嘿地笑說,別給我機會,給我機會我保證給你們、給咱們辦事處老少爺們兒還有全體低保戶報仇!
李豆包等幾個娘們兒呼呼啦啦湊過來起哄,嘎嘎嘎大鵝式的狂笑,震得幾塊起皮的牆皮撲簌簌掉下來,也共鳴了棚頂的燈管晃了又晃。
這時,拖拉腳刮門檻子的老頭又一次進了門,李豆包迎頭一句話,不是告訴你了麼,回去等著,我們也沒招!
老頭扯著嗓子喊道,等著啥啊,我老伴快不行了,我們馬上要住露天地了,等下去就得病死,凍死!……上午我又去市民政局了,還是沒找著人,你說我咋辦吧?
老頭一進屋,屋子裏就多出一股黴酸味,直嗆人鼻管,李豆包後退了兩大步,也大著聲說,還得找他們,讓他們商量商量醫院緩繳費吧!我們這兒是一點招也沒有啦!你還是先回去吧!說完,似逃似躲地回了自己辦公室,將門關得緊緊的。
接下來的幾天,一到下午,老頭就來辦事處,沒人和他搭話,就在門廳的沙發裏靜坐,到下班時打更的師傅攆他走,才一蹶躂一蹶躂離開。中間趙書記問過這人怎麼回事,國為民和李豆包彙報了情況,趙書記也吸溜著舌頭、搓著手躲了。
李豆包幾乎是天天跟國為民嘟囔,年初到現在,一次聽證會沒開,一戶也沒入,眼看過了元旦就是大年,那些貧困戶、重病戶真是難過啊。國為民聽了心裏也發堵,可自己就這點權限和能水,跳腳撓牆著急也於事無補。和書記主任商議了兩次,他們也沒好辦法,滿嘴埋怨和哀歎。有那麼一瞬間,國為民意識到辦事處的工作是大家的,自己沒必要在某項工作、某個方麵鑽牛角尖,犯愁上火,工作這東西得慢慢推著幹,總會有破頭出水的時候,就徹底打消了單獨找林南波談工作、談心事的想法,恐怕如果談不好倒會起反作用,弄得自己做人沒麵子,做官沒樣子。
4
同學大李在一個財政狀況不錯的鄉當副鄉長,主管經濟,雖不像傳說中的“一天一隻雞,三天一隻羊,十天半月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但好煙好酒好館子不斷溜兒,家裏的主食副食一年四季五穀豐登魚蝦滿倉,基本上吃一半,扔一半。
有一次飯局上國為民問他,你們那兒那麼實惠,過年了,能不能整十幾二十幾扇豬肉柈子?
大李攢了一筷頭蒜苗兒,咂吧了兩口說,不好說,說不好。
羅大個兒也在桌上,嘲笑道,小國你這個問題問得真不講政治,他能告訴你實話嗎?再走漏了風聲,紀檢委監察局明天找他一談話,就鼠迷了。再說了,這年頭誰整豬肉柈子啊,都整現金了。
國為民問能整多少,羅大個兒“操”了一聲,學著趙本山的口吻說,那更不能說實話了,不過,說不說也得五六個!
大李那邊撲哧撲哧樂,國為民這邊鼓氣囊腮地嘮叨,看看!我就納悶了,同樣的級別,副鄉長,副主任,差距咋這麼大呢?我們這兒可是抄了家的李蓮英——要啥沒啥啊!不行,現金我就不要了,得分我兩柈豬肉,行不行?
大李斜瞥著他,揶揄道,分?也行,不過,豬小點,你別嫌棄,是乳豬——國為民就氣,逗我玩哪?啥好玩意兒咋的?舍不得給拉倒!
羅大個兒起哄,別的呀,你不要我要,大小是塊肉哪!
國為民假裝不服不憤,行,你倆就腐敗吧,我明天就給紀委寫實名檢舉信,講講貧富貴賤,討個說法!
羅大個兒快嘴角撇到門外了,說沒用沒用,太小兒科了,早就送了兩柈給他們,至少能保佑我們一年呢!
大李就乳豬式的哼哼哈哈,一唱一和地與羅大個兒碰杯,誠心誠意逗國為民殼子。
國為民知道大李不是摳搜人,互相擠占揩油的事十幾年同學間也沒少幹,想想大李也不容易,一點一滴,一步一步,挪動了三四個地方才見了點回頭錢,還得四處支應,就不忍心剝他的皮兒。
隨跟著一天大李打來電話,說有一個朋友的親戚的同學的前妻想辦低保,一個女人四十大幾了,帶著孩子,身體不好幹不了累活,孩子卻挺爭氣,考上了實驗高中,學費全免,請他給運作一下。國為民調侃這關係扯得還算近便,你咋不說這個朋友的親戚的同學的前妻的姥姥的外孫女要辦低保呢?都說八竿子打不著,你這個還得接上一骨節,這不是破車攬載是什麼?
大李反應倒快,說還不是這娘兒倆的事嘛!兄弟你在那位置上,高低得給我辦了。不過,真是這麼回事,人托人累死人啊。
國為民答應是答應了,但說好了辦不成也不能怨他,他法力雖無邊,可職權有限。大李說知道了,你看著整吧,該打點破費的咱們一點也不會差。隨後國為民要來了那份材料,找到本人,指點著編了些瞎話,造了些假,混到大部隊裏等著接受幾級檢閱。
終於有消息了,說市裏在大年前要集中新增一批,通知各縣區立即報名單,再入戶核查。和書記主任一碰頭,決定抓緊時間,跳開包片幹部和低保中心,直接找區民政大局長定下名單,用行政層級消化中梗阻。第二天,國為民和王主任按約定時間去了民政局,按名單挨排兒向大局長彙報了一遍,中間總有人來打擾,或請示或彙報或上訪,斷斷續續地很磨嘰。
其間林南波也來了,把上身俯在局長辦公桌上請示報表的事,後背亮給眾人,王主任出門接手機,國為民就借便仔細觀摩了她圓翹的屁股和修長的雙腿。那屁股並不很鼓脹,但翹挺適中;那大腿和小腿被經典藍色牛仔褲勾勒得粗細勻稱,立體流暢,像極了台灣著名嗲女林誌玲,雖沒有她瘦長,但一樣細條;再看那柳腰,似無贅肉,奶白色的緊身絨衣一裹,身形確乎出類拔萃,黏人眼球。她邊研究報表,還不時抖動小腿磕噠高跟鞋跟兒,整個腰身就隨著顫動顯現出玲瓏花態與別致靈巧,簡直堪比尤物。
王主任接電話回來坐下,國為民收回目光佯作翻檢手裏的檔案材料,半晌,指著一份材料沒話找話問他一句,發現他竟也盯著林南波的腰身曲線發愣怔,不覺咧了咧嘴。王主任醒過神,哼哈地壞笑,敷衍過去。
後來國為民把這個小插曲跟羅大個兒學了,羅大個兒樂顛顛地說沒啥稀奇的,你看了兩眼就麻了,他多了個啥?他看他也麻!是男的都一樣!所以嘛,這麼多年了,我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聽的不聽,堅持兩眼一抹黑,始終不瞎看,感覺特別省心!國為民笑得接不勻氣,深有體會地說你這辦法雖然土了點,可也確實不失丸散膏丹的功效。
林南波請示完工作,朝國為民和王主任打了聲招呼,扯了扯絨衣的下襟,扭扭搭搭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