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專欄
作者:周樹山
1
衛老爺這些日子正和兒子衛文璉生氣。
衛老爺是前清的貢生,曾經在安徽謀過一個知縣的差事,沒幹上兩年,因和上司不和,被開了缺,憋了一肚子鳥氣,回到了老家。他滿指望兒子能為他爭口氣,可是兒子卻去了東洋。去東洋就去東洋吧,康梁一夥,鼓搗光緒皇帝變法,把科舉給廢了,後來老佛爺一怒,囚禁了光緒,殺了幾個新黨,康梁一夥,逃到了國外,可科舉這條路終是給堵死了。等兒子回國,皇綱墜地,國事日非,到處亂黨起事,嚷嚷著維新共和,大清國眼看著要完。兒子的頭上沒了辮子,頭發剪短了,穿著一件立領排扣的洋服,手裏常提一根打狗棍子,滿口洋話,看了叫人窩心。靠著一個親戚的關係,他為兒子謀了一個官府的差事。兒子在堂屋的鏡子前梳頭,一邊理著鬢角,一邊說:“大清國也就是三天兩早晨的事,還要我去給他當差?”老爺怒道:“你懂個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清國畢竟有二百多年的江山,怎能說垮就垮?紅頂子還是管用的,你沒看到處都是辮子兵嗎?再說,你讀書,不就是為了齊家治國、光耀門庭嗎?不當官,你幹什麼?”兒子沒回頭,嘟噥道:“任你怎麼說,我這一輩子不想吃大清國的官飯。”說罷,換上一件蛋青色的長衫,出門去了。
衛文璉到鄉下一個名叫青蓮塢的小鎮看一個朋友,小鎮上有一座小學校,據說朋友在那裏教書。這天午後,衛文璉到小鎮上僅有的一家雜貨店去買蠟燭。櫃台後麵沒有人,他輕輕叩著台麵,喊道:“有蠟燭賣嗎?”一掀簾子,一個姑娘出現了,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斜襟滾邊小襖,配一條同樣顏色的長裙。小襖斜襟上的扣襻做得極其精巧,左胸上還用藍絲線繡著一朵小花。小襖腰身窄小,緊箍著姑娘那纖細的腰肢和豐滿的胸脯;袖子卻寬肥而短,也滾著藍布邊,舉手舒臂間,露出半截白藕似的小臂。姑娘正在午睡時被喚醒,發髻偏斜,鬢絲淩亂,眼神慵倦,細彎的眉毛下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乜斜著,粉嫩的臉龐上帶著春睡初醒的紅暈。她掩著嘴,輕輕打了個哈欠,開口問道:“客人要買什麼?”衛文璉一時有些恍惚,姑娘溫軟動聽的江南口音如春燕呢喃,他似乎嗅到了一種氣息,那是一種開著藍花的搖曳在湖畔的水草的氣息。他接過姑娘手中的蠟燭,輕聲道謝,注意到姑娘的玉一般光潔的胳膊和紅潤圓活的小手……
小巷潮潤的青石路上,響著他單調而清脆的足音,像他惆悵落寞的心情。白牆灰瓦,院落幽深,誰家的粉牆上探出一蓬開著紫紅小花的迷迭香來。衛文璉覺得仿佛回到了日本,和一班留學生乘著酒興混鬧後從藝妓館裏出來徜徉在初夜的異國街道上……他決定在青蓮塢留下來,為了這風光旖旎的靜謐的小鎮上那撩人心魄的風情;為了雜貨店賣蠟燭的姑娘滾邊的寬肥短袖中令人心旌搖曳的玉臂,還有那雙手,那聲詢問,那個輕輕的風致綽約的哈欠……當然,他留在青蓮塢,或許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他在小鎮上流連了一個月。每天,他都要去雜貨店買一支蠟燭,說是夜裏讀書用,有時候,他也去沽一斤米酒。最後那個夜晚,他到雜貨店去,輕聲告訴那少女,船,備好了,夜裏就起錨。少女隔著櫃台,眸子裏情焰灼灼,像兩團火。她把黃酒遞給他,輕輕地捏了一下他的手。
衛文璉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鷓鴣江上那個夜晚,月華若紗,薄霧如煙,兩岸的峰巒若隱若現,如皴染的淡墨。船行平曠處,但見風動菱荇,蕭蕭有聲,幽深的葉底,似有情侶繾綣低語……衛文璉在船頭站了一會兒,江風很涼,他卻覺得渾身燥熱,恍然如在夢中。這是江南尋常的烏篷船,是青蓮塢的朋友事先為他雇定的。艄公是個老成人,收了錢,並不過問客人的閑事。私奔的雜貨店的女兒就藏匿在船篷下。船行了好久,江村已遠,他進了艙裏。艙內點著兩根紅蠟燭,這是那女子事先備下的。女子坐在艙裏,還是那件月白小襖,身邊放著一個藍布小包裹。見他進來,熱辣辣瞥了他一眼,低了頭,往一邊挪挪身子。衛文璉貼著她坐下,攬過她的肩,附在她耳畔問道:“冷嗎?”女子輕輕搖頭;“怕嗎?”女子仍是輕輕搖頭。她鬢邊的柔發觸著他的臉,癢酥酥的;光潔細嫩的臉頰有一種溫潤的香味,不是脂粉的香氣,是處子獨有的神秘的異香。她的小手握在他的掌心裏,像春水邊的嫩柳條。那令他神魂顛倒的裸臂真的如玉一般瑩潤,撫觸之時,微涼滑膩,妙不可言。她低了頭,羞得不敢抬眼,任他揉搓。他的手伸到長裙下,摸到女子的大腿。同樣是女人的肌膚,各部位的手感是不一樣的。大腿不像脊背那般光滑,不像小腹那般柔軟,不像乳房那般堅挺柔韌……它像細麻布一般有著細密的紋理。他把她的長裙褪下,把她兩條修長的大腿放到膝上,從大腿到膝蓋,再到小腿,最後到兩隻腳丫細細地觸撫。燭光下,她的兩條美麗的腿泛著灰白色,是雪白的肌膚在燭光下的顏色。船外櫓聲欸乃,不時傳來水的潑濺聲,在反複的無數次的觸撫中,他感到手下肌膚內血管裏的血在加快奔流。他用唇和舌頭去體驗,去感受,把頭插在兩條美麗的白豚中間,珠貝色的波濤把他席卷而去,他被兩條嬉戲著的白豚夾帶著沉入了大水的深處……
衛老爺躺在後園子荼蘼架下的一張竹榻上和三姨太說閑話,管家馬三奔進去告訴說少爺回來了。
老爺陰了臉,問:“怎麼回來的?”
“雇了一輛黃包車拉到家門口,和從日本國回來時一樣,就是沒帶行李什麼的。”
“哦,知道了。”
“少爺氣色挺好。”
“知道了,讓他來見我。”
“少爺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什麼?”
“少爺帶回個女人。”
“女人?什麼女人?”老爺從竹榻上坐起來,撥開三姨太手裏的蒲扇,問道。“老爺,是年輕的女人,提著一個藍包裹……”
“馬上叫他到書房來見我。”老爺說著,雙腿伸到竹榻下去找鞋。三姨太忙把鞋子放到他的腳下。
衛文璉換上了一套日式高領學生裝,坐在父親對麵,不慌不忙地點著了手中的煙鬥,輕輕地吐著藍煙圈兒,聽父親訓斥。完了,他站起來,問:“爹,沒事了?”
老爺說:“官府的差事你不幹。你走後,督軍派人到家裏來過一次,讓你到督軍府去一趟……”
衛文璉說:“我不認得什麼督軍。”
老爺道:“你不認得他,他對你可不放心。你們這些去過東洋的人,怕不是孫文的亂黨吧?你可別給我惹出事來!”
衛文璉站起來,磕著煙鬥,說:“什麼亂黨不亂黨的,我是不問政治的人。”老爺說:“不入亂黨,那就好。我給你定了一門親事,是督軍妹丈汪德元家的千金,隻等你回來交過聘禮……”
衛文璉忙說:“我已經有了太太。爹,沒事我走了。”
“什麼太太?”老爺拍案喝道:“虧你說得出口!到鄉下拐了一個窮丫頭,竟敢領回家來?你不要臉,我還要這張老臉呢!”
衛文璉笑了,說:“爹,這與您老沒什麼關係,我的太太,我的女人,我做得了主。”說著,起身去了。
老爺怔在那裏,看著門在兒子身後關上了。他呆坐了一會兒,忽然抓起桌上的一個硯台,狠狠向門口砸去,大罵了一句官話:“王八蛋——!”
衛文璉在家裏住了些日子。女人脫下了月白斜襟小襖,換上了一件藍底碎白花的開叉旗袍。他常常和女人在家裏出出進進。馬三見了,就哈了腰,叫一聲少爺,閃在一邊,拿眼偷覷女人旗袍下的裸腿。每天晚上,衛文璉都叫朱媽給端進一盆熱水來,據朱媽說,她親眼看見少爺給那女子洗腳。老爺的臉陰得像一塊鐵板,闔家上下走路踮著腳,說話屏聲低氣,生怕惹了事。老爺偶爾在客廳裏拍桌打凳,大聲咆哮:“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淒愴悲涼,尾音拖得很長,像荒野上絕望的狼嗥。
一天,兩個朋友登門,說是來了一個衛文璉結識的日本人,在正興樓設宴。衛文璉聽了,忙更了衣,隨朋友去了。
衛文璉剛走,三姨太進了少爺的房。女人正對著一麵大鏡子發呆,見了三姨太,忙站起來。三姨太拖著長音問:“姓啥呀——?”
女人低了頭,說:“姓雲。”
“叫啥呀——?”
“雲姑。”
“聽說是開雜貨店、賣洋蠟洋火的?”
女人沒做聲。
“少爺拐了你,不過是玩一玩,新鮮勁兒一過,也就罷了手。這樣的人家,哪裏會娶你這等人做少奶奶,怕是做小也不夠份兒的。我看你是個精明人,趕快斷了妄想,回家去吧。我這裏預備了一些盤纏,怕你賣幾年洋蠟也掙不來的。”三姨太說著,把一小袋銀元“嘩啦”扔在床上:“外麵有車子,送你去碼頭,趁船還來得及,快走吧!”
叫雲姑的女人抬起頭,盯著三姨太看,臉兒由紅轉白,咬著嘴唇尋思了一會兒,說:“我是賣洋蠟的,可要給人做小老婆呢,八抬大轎抬我也不去的。文璉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不是他拐了我,是我要跟他來的,就是要走,也得和他招呼一聲,不好這樣就走的。”
三姨太聽了,臉兒呱噠一下就撂下了,冷笑一聲道:“小婊子,別給鼻子上臉,我是奉老爺的吩咐請你出門的,拿了你的東西,趕快給我滾!”
雲姑說:“不勞你來攆我,等文璉回來,他讓我走,我立馬就走。”
三姨太大怒,喝道:“等什麼文璉?少爺的尊諱是該你叫的嗎?快滾!”說著,上前來扯雲姑的衣襟。雲姑抵擋著,三姨太推搡著,想把她弄到門外去,兩個女人揪扯到一起。三姨太忽然大叫:“馬三!馬三!”管家馬三和兩個男人在門口,紮撒著手,一時不知所措。三姨太罵道:“還不快動手幫我,狗攮的王八蛋!要等我扒了你們的皮啊!”馬三和兩個男人一擁而上,把雲姑從三姨太的身邊拖開。雲姑又蹬又踹,一腳踢在馬三的襠上。馬三“哎喲”一聲,彎下腰去。三姨太撲上去,給了雲姑一耳光,罵道:“多歹毒的小婊子,往男人緊要地方踹!”說著,回身問馬三:“怎麼樣?要緊不?”馬三額頭滲出了汗,捂著襠,說:“虧得隻一腳,再來一腳,就化了!”三姨太憐愛地拍了一下馬三的腦袋,回頭厲聲喝道:“把這小婊子給我捆起來!”
兩個男人一人揪住了雲姑的一條胳膊,聽令之後,拿出早就備下的繩子來捆她。雲姑掙紮叫喊,三姨太和馬三也上去幫忙,四個人好歹把雲姑製服了,四肢被捆綁了,口裏塞了三姨太的一塊汗巾子。三姨太說:“你既然不想回你的雜貨店,送你去個地方。像你這樣勾引男人的騷貨,去了保準快活。”說完,對那兩個男人道:“拉回怡春坊去吧,錢過後再說,我家老爺不在乎那兩吊錢。”兩個男人把雲姑弄到門外。二門裏停著一輛人力轎車,他們把雲姑塞進車裏,怕她亂掙,又三下兩下,把她捆在車上。放下了轎簾子。一個男人抓起車把,另一個男人在後邊跟著,兩人向三姨太示意一下,就把車拉出了大門。
雲姑四肢被縛著蜷在車裏,一點兒動不得,心想,要是被賣到妓院去,哪裏還有見天日的時候!少爺如今不知在何處,想到鷓鴣江上那個私奔的夜晚,柔腸百轉。自進了這門,家裏上上下下的主仆,那一雙雙眼睛總刀一樣剜著她,心裏惴惴像揣個小兔子,進出時,避著他們,躲著他們,可有文璉在身邊,百般嗬護,諸多溫柔,也還安心。夜裏也纏著文璉,要他帶著她遠走高飛,縱然到天涯海角,受千辛萬苦,也無悔無怨。可文璉笑而不答,總說再等一等,等一等……如今到了這般地步,還有什麼話說呢!她覺得車子顛動前行,耳畔響著拉車男人的腳步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她試圖掙脫捆綁她的繩子,覺得手腕和腳脖火辣辣的疼痛。她搖晃著腦袋,口裏塞著的汗巾子讓她的嗓子眼兒刺癢難熬,胸腔裏憋悶得不行,眼淚嘩嘩淌,渾身的骨節和皮肉也痛得很,胳膊和大腿上也有了幾塊青紫——他們力圖製服她的時候,下手都是很重的。她恍惚覺得那兩個男人的手像兩把鐵鉗抓住她的胳膊,像要摳到肉裏去的;他們捆她的雙腳時,一個男人坐在她的身上,三姨太和馬三各壓住她的一條胳膊。她叫了一聲,三姨太罵了一句,狠命地擰了她一下,令他們快堵住她的嘴……暴力和淩辱令她不堪,此刻身陷絕境,文璉,你在哪兒?你到底在哪兒啊?
車子穿弄堂,走背道,車輪簌簌挲挲地滾過地麵,兩個男人的喘氣聲越來越重。雲姑的頭和身子滾來滾去,撞著車廂板,她狠命地掙著,掙著,兩隻腳脖兒原是勒進皮肉般疼。後來覺得慢慢有些鬆。她把縛在車上的雙腿用力繃緊,身子竭力縮進,再拚力一挺,捆縛她的繩子鬆動了。原來她被縛在車上時,幾個人在外邊幹這種事,不免有些發慌,手忙腳亂中,那男人竟把繩結係成了活扣,現在繩結鬆脫,雲姑的手腳雖仍捆著,但身子卻可活動了。
衛文璉到正興樓,果然見到原來認得的日本人川上一郎,還有三個中國朋友,兩個穿中式短褂,挽著袖,散腿褲子,腳蹬千層底夾鞋,模樣像武館裏的打手。另一個卻穿著中式的長袍馬褂,戴著金絲邊眼鏡,留著兩撇仁丹胡子,麵孔很白淨。幾個人喝著酒,吃著菜,談了一些話。席闌人散,衛文璉雇了一輛車子回來。車子走過藍穀橋,忽見前邊一輛人力車裏滾出一個人來,那輛人力車也順勢翻倒,路人呼啦一下子圍了一群,衛文璉忙叫停車,下車分開人群一看,眾聲喧嚷中,隻見一女子四肢捆綁,嘴裏塞了團布,兀自在地下掙紮。衛文璉大驚,隻見女子藍底碎白花的旗袍已被扯爛,雪白的身子半裸著,頭發蓬散,臉色紫漲,不是雲姑,又是哪個!眾人亂嚷,車夫和跟從的男人在人牆間亂撞,想奪路逃跑。衛文璉大怒,不由分說,揮動手杖,照那兩個人的頭上一頓亂打。那兩人捂著腦袋,撞開人群,飛也似的逃去了。
2
衛家的風波鬧了一個月才平息下來。其間老爺病了一場,三姨太躲到娘家去了。衛文璉的母親早年病逝,二姨太隻管吃齋念佛,平時躲在西跨院的一間房子裏難得出來。衛文璉把管家馬三叫來,當著所有下人的麵扇了兩耳光,罵道:“狗屎的奴才,背恩欺主,幹出什麼醃臢下流的鬼事來!你等我扒了你的皮!跪下!”馬三撲通跪在地上,對著坐在太師椅上的雲姑搗蒜般地磕頭,連連哀告:“奴才該死,奴才再也不敢了……”衛文璉照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腳,命他起來,一邊立著。衛文璉指著雲姑對下人們說:“你們記著,這是衛家的少奶奶,有敢在背後嚼舌根子、說些不三不四的混話的,讓我知道,割了他的舌頭!有敢當麵頂撞不敬的,小心我扒了他的皮!”眾人唯唯,不敢做聲。衛文璉除了命朱媽每晚給雲姑燒一盆洗腳水,每三天燒一次洗澡水外,又命一個叫秀子的婢女專事伺候雲姑。衛文璉到上房去見老爺。老爺躺在一張大床上,讀一本名為《白虎通》的古書。
“爹,你好些了?”
老爺陰著臉,瞭了他一眼,沒做聲。
“爹,我想結婚了。”
“結唄。”老爺“嘩啦嘩啦”地翻著書頁子,淡淡地說。
衛文璉說:“爹,我已派馬三去接三姨娘回來,事情總得商量一下才好。”老爺怒色稍解,但眼睛還是盯著書,問:“商量什麼?”聲調明顯地和緩了。“既然爹不太滿意雲姑,我就不想操辦了,省得讓你老不快。我想在正興樓擺幾桌酒席,請些朋友,搞個新式的婚禮得了。”
老爺坐起身,把書拋到一邊,說:“那怎麼成?衛家的事,能這麼辦嗎?”
衛文璉的婚禮不能說十分豪奢,但也算撐足了派頭。官府也派人送來了禮帖子,鄉下的田莊備辦了豬羊雞鴨和一些土產果品。婚禮是按舊式的禮節辦的,披紅戴花,騎馬遊街,鼓樂班子把半個城鬧得沸反盈天。雲姑頭插簪花,身披大紅披風坐在花轎裏,悲喜交集,淚水盈盈。悲的是拋別父母家鄉,與傾心相愛的人私奔在外,如今父母在家,不知如何想她念她,自己幹下這等傷風敗俗的事來,辱沒了祖宗和父母,此生此世,怕無顏和父母相見了。喜的是文璉雖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又留學東洋,對自己真的是一片誠心,不是玩過就丟手的輕薄兒郎。文璉抗父命,責惡仆,如今又大操大辦,雖無明媒,終屬正娶,為自己掙足了麵子。想一想自己的來路和幾個月的遭際,不禁潸潸淚下,越發對衛文璉愛得連心連肝,恨不得立時撲到衛文璉的懷裏,溶在那裏、化在那裏才好。雲姑自打做了衛家的少奶奶,倒還相安無事。聽說南京城裏的辮子兵正在抓捕革命黨,有幾個滿清的官員被革命黨的炸彈炸死了,世道很不太平。衛文璉呆在家裏,也沒出去找事做,每日裏讀讀書,逛逛城裏的書鋪子和古玩街,有時也會會朋友。那些朋友來家的很少,所以雲姑不認得,也不關心那些事,隻要文璉在身邊,她就高興。雲姑在家時,曾和上過二年私塾的父親學過一點字,淺顯的書也能讀得。衛文璉發現妻子粗通文墨,喜不自勝,就擔起了教雲姑讀書的責任。每日裏教她讀書寫字。倦了時,雲姑就繡繡花,給房裏的幾盆蘭草和水仙澆澆水。衛文璉怕雲姑日久煩悶,還帶她到郊外的菱角湖劃過兩次船。這兩次郊遊給雲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記憶。兩次都回憶起鷓鴣江上兩人雲雨初試的夜航經曆。說到這個心領神會的隱秘話題,雲姑就抓住衛文璉的手,頭埋在他的懷裏,滿麵羞紅,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瞼,衛文璉就俯下身來,吻她的眼睛,額頭,羞紅的臉頰和雙唇。小船在荷花和水草叢中打著旋兒,動蕩不已。他們把船劃進更幽僻的地方,在那裏上了岸,像一對交尾期的野鳥似的無所顧忌地做愛。她裸身仰臥在蘆葦叢中,一絲不掛。他跪在她的腳前,欣賞著她曲線起伏的雪白的肉身,在高聳的峰巒,舒緩的墁坡和平坦的原野上流連忘返,樂不可支,最後,坍塌在嫩草環生碧波蕩漾的深潭前。他用狗尾草穗去搔她的癢,把藍色的水草花撒在她的身上,用一片大荷葉蓋在她的隱處。一切的花樣,一切的惡作劇,甚至所有帶來快樂痛楚的施虐行為,都引向心醉神迷的徹底崩潰。第一次,他們有些拘謹,有點兒慌亂和不安,對湖上吹來的輕風和草叢中驚起的水鳥都有著戒懼和羞赧,因此沒怎麼盡興,回來得較早。第二次他們一直在湖畔呆到夜色將深。他們手牽手在湖邊奔跑追逐,在高高的蘆葦和水草間穿行。雲姑發現一窩野鴨蛋,高興得大叫起來。衛文璉摘下日本的學生帽,裝了滿滿的一下子,還剩下四個,雲姑用手帕包起來,帶回了小船上。這時候,滾圓的紅日帶來滿天的霞光,真個是半江瑟瑟半江紅。他們依偎著,無言地望著那紅日慢慢地下墜,親吻著遼遠的地平線。渾圓的日頭在接近大地的一瞬間,忽然撐持不住,癱軟了,熔化了,流淌了,變了形,胭脂色的天光和水色漸漸變得青紫,在日頭沉沒之後,最後的餘暉也被收盡了,天空和湖水輝耀著青虛虛的藍光,這是白晝最後的布施,刹那間就隱去了。黛藍色的天穹上,有星星在閃耀,薄暮已逝,黑夜降臨。他們佇立在沉沉的暮色裏。衛文璉覺得雲姑的手涼冰冰的,美麗柔和的麵龐在晝夜交替的明暗間輪廓分明,兩滴清淚掛在長長的睫毛上。衛文璉伸出手,去揾她眼上的淚。雲姑一下子捧住他的兩隻手,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衛文璉沒說什麼,他也找不出話來說。他就那樣站著,用臂彎輕輕地環護著她,任她的淚水痛痛快快地流著,打濕他的胸脯……
滿天星光,湖水在船幫那兒幽咽地細語,木槳拍擊水麵,發出有節律的潑濺聲。衛文璉用力地劃著槳,雲姑坐在船頭,把一條印花圍巾包在頭上,窈窕的身形成一幅楚楚可憐的剪影。
衛文璉備辦了一些東西,連同幾十塊銀元,命管家馬三送到青蓮塢的雜貨店去。三姨太聽說後,從自己的私房錢裏拿了十塊銀元添進去,連連說:“以前不知少爺的心思,差點兒作下孽來,如今見文璉和雲姑這般恩愛,心裏悔得什麼似的。這十塊銀元,權當補補我的過吧!”衛文璉不便說什麼,隻好由她。馬三不久回來複命,說,雜貨店的老板收了東西和銀元,但接著就破口大罵,說他的女兒傷風敗俗,害得他沒臉做人,縱然她千富萬貴,就是做了宮裏的娘娘,也斷不認她這個閨女!叫她趁早絕了省親的想頭,權當沒生沒養她……衛文璉聽馬三述完經過,半晌沉吟無語。恰好雲姑在外聽見,回到房裏,撲到床上大哭起來。文璉忙去解勸,說:“收了東西和錢,便是有親情的意思,隻不過一時轉不過麵子,總是要罵一罵的。容以後慢慢轉圜,畢竟是親生骨肉,遲早總會認的。”雲姑哭道:“你不知我爹這個人,又要麵子,又會計算,他收了錢和東西,隻當是把我賣了。我慣常在家,他就常說,養個雞鴨,還要本錢,何況養大個活人,他是打定主意要用我換錢花的。如今收回本錢,哪裏還會認我這個閨女?我爹倒不打緊,隻是我娘,平時身子弱,又最疼我,如今到了這一步,不知怎的苦惱呢!”說罷,又哭。文璉抱住她,附耳低言道:“兩個月沒來紅了,必是有了身孕,哭壞身子不是小事。真的生下孩子,我陪你回青蓮塢去,看他還不認嗎?”雲姑抽噎著,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拱進他的懷裏,啜泣不止。
雲姑自打有了身孕,臉色白裏透粉,肌膚充盈,倒比先前更加端莊秀美,隻是身子有些怠惰和慵倦。她已繡完了兩個門簾,兩個枕套,一個桌圍子,用五彩絲線繡的鴛鴦花鳥,絢麗多姿,煞是好看。她本想再給屋裏的兩個青瓷藍花春凳一並繡上套子,但文璉怕她累壞了身子,說什麼也不讓她再繡了。一早起來,梳洗了,文璉就教她讀一點書。太深的,也讀不了,不過是幾本《紅樓夢》、《鏡花緣》之類的小說。雲姑生性穎悟,除了一些生僻的字要問文璉,古奧的詩詞糊塗難解外,故事人物都能理解,因此讀得滿有興味。讀書倦了,文璉又訪友未歸,她就一個人到院裏走一走,看古宅門楣上斑斕的匾額,“大夫第”三個字赫然在目;看簷下青石上雕刻的傳說和曆史人物,騎馬廝殺的,坐堂問案的,舉杯邀月的,駕雲飛升的……真個是栩栩如生;看紅漆窗扇上雕鏤的鬆、梅、竹、蘭及各色圖案,什麼鳳穿牡丹,五蝠捧壽,雙獅滾珠、犀角雲紋……真個是饒有趣味,百看不厭。看過了這些,就去看天井裏那株玉蘭樹,那婆娑的樹影,氤氳的香氣,花期裏那稚嫩的骨朵和怒放的鮮花,真個是香肌雪膚,風華絕代。雲姑也想到後園裏走一走,但老爺和三姨太每逢午後都在那裏飲茶聊天,所以就斷了這個念頭。
那場凶險的風波過後,文璉大鬧,老爺屈服,三姨太自覺沒了麵子。雲姑成了衛家的少奶奶,不論輩分,論主子身份,比自己還高出半截去,三姨太弄得裏外不是人,又悔又恨,憤懣不已,在老爺麵前撒嬌弄癡,耍了幾回。老爺烏著臉,不做聲,最後一次,抄起桌上的一個鈞窯花瓶,“啪嚓”一聲在地下摔得粉碎。三姨太立刻噤了聲。待上了床,三姨太使出狐媚的手段,千方百計撫慰老爺。老爺仰躺著,兩眼失神地望著帳頂,像個死人。三姨太說:“我本是按老爺的吩咐去做的,後來終是沒掙過少爺去,如今人家大紅轎子抬進門,我在家裏還如何做人呢!小輩的人怎麼恨我不說,如今你也對我黑眼風似的,我反成了黑染缸裏鑽出的鍾馗,又黑又惡了!”說著,擰過身子,垂下淚來。老爺把她攬進懷裏,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委屈,別哭了。大丈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是一樣沒成。武昌亂黨起事,大清眼看著壽數已盡,到處亂糟糟的稱王稱霸,亂黨要講什麼共和,據說連皇位都要廢了。我看《白虎通》,夜觀天象,黃道有虧,天命將移,黃毛鬼子還要瓜分華夏,世道要亂嘍!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全亂了套。國將不國,家又何為?亂世民,不如狗,除了平安,尚有何求!”三姨太說:“你說那些,我也不是很懂,國不國的,咱管那些做甚?隻要你心裏有我,凡事別讓我太折份兒了,正房偏房的,我總是同床共枕地侍候著你,別給人欺負,我也就知足了。”老爺說:“有我在,誰敢欺負你?你隻管在家裏說話行事,錯對有我兜著就是了。”三姨太這才破涕為笑,哼哼唧唧在老爺身上揉搓起來。
雲姑正兒八經地做了衛家的少奶奶後,婢仆們個個恭恭敬敬,都小心地侍候著,不敢稍有怠慢。尤其馬三,自遭文璉責罰,更是小心翼翼,見了雲姑,低了頭,不敢抬眼。雲姑開頭,不慣於呼奴使婢,起居諸事,能自己動手的,就不勞煩別人。三姨太道:“凡事能使喚他們的,隻管吩咐,若事事自己親勞,反失了主子的身份,讓他們輕賤你。”雲姑雖不以為意,但慢慢地也習慣被人侍候了。文璉常常出去,有秀子陪侍身旁,鋪床疊被,梳洗更衣,撣塵淨室一應事情,都由秀子做了;洗衣、預備洗腳和洗澡水等粗活,自有朱媽來做。雲姑漸漸顯懷,而文璉反倒忽然間忙起來,常常很晚才回來,也不知忙些什麼。這晚,雲姑看書倦了,拋了書,斜倚在枕上等文璉回來,朱媽端來洗腳水。雲姑由朱媽服侍著洗了腳,文璉還沒回來。夜漸深沉,還不見文璉的影子,雲姑讓秀子自去睡了,自己悶懨懨地守著孤燈,不免有些為文璉擔心。正心神不定時,窗外閃過一個人影,聽三姨太在窗外問:“雲姑,睡了沒?老爺來了,有話說。”雲姑慌地坐起,心兀自“怦怦”亂跳。老爺在窗外咳嗽一聲,啞著嗓子,說:“不進去了,就在這兒說話。少爺剛派人捎來話,他有急事去了上海,三五日怕是回不來,你不必等他,先睡吧。”雲姑著急,衝口問了一句:“是什麼要緊事,怎的不告訴我就去了?”她的聲音發抖,委屈得要哭。老爺威嚴地嗽了一下嗓子,說:“晚上不便說話,明日再講。”說罷,聽腳步踢踢蹋蹋地遠去了。雲姑一時怔在那裏,又聽三姨太在門外輕拍窗欞,溫聲慰解道:“沒事的,少爺說不準很快就回來的,放寬心睡吧。”雲姑哪裏還睡得著,淒惶惶一夜未眠。天剛亮,由秀子服侍著草草梳洗了,腆著肚子,徑自往老爺正房來了。在門外候了一陣,老爺和三姨太還沒起身,又悶悶地踅回來。往返了幾次,聽屋裏有了響動,方輕輕拍打窗子。裏邊三姨太聲音:“誰呀?”
“我。”雲姑的聲音怯怯的。
“啊,雲姑。”三姨太拉開門閂,推開門,“呀,臉色蠟黃,眼圈也黑了,一夜憔悴成這樣,快進來吧。”
雲姑進門(這是她第一次踏進這個門檻),見老爺躺在西窗下的一張煙榻上,仄歪著身子正在吸鴉片。窗簾嚴嚴地遮著,屋裏幽暗,桌上的煙燈閃著藍幽幽的光。三姨太齜著白牙,衝她一笑,甩掉了趿拉著的繡花鞋子,爬上煙榻另一側,抓過自己那杆煙槍,忙著吸起來。雲姑站在地當間,渾身一陣發冷,鼻腔裏嗆進一股渾濁而濃烈的異味。
老爺吸完最後一口煙,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抻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從煙榻上坐起來。三姨太又忙著吸了兩口,直到那點微暗的藍火慢慢地熄了,才麻利地從煙榻上下來,給老爺把鞋子穿上。老爺用手捋了捋頭上稀疏的頭發,他已經謝了頂,臉色灰暗。但腦門很亮。這很亮的腦門給了老爺很多自信,很多對未來的期待。他覺得他還有一步鴻運,說不準還有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時刻等著他。現在,吉星的光芒已在朦朧的天際閃現了。
老爺踱到明代的紅木方桌前,坐在太師椅上,三姨太把一蓋碗龍井茶放在他的手邊。他端起茶盞,掀開碗蓋兒,慢條斯理地撥弄著浮麵上的茶葉兒,吹了幾口氣,輕輕啜了兩口,放下,威嚴地嗽一下喉嚨,這才開口:
“是問少爺的事吧?”
“是,文璉他……”雲姑低聲囁嚅道。
“天下擾攘,世道不寧,正是英雄紛起的時候。我告訴你吧。少爺——我的兒子——在日本的時候就參加了孫文的革命黨。大清氣數盡了,革命黨成了勢,南北議和,鹹與維新了。革命黨的黨首們召他去上海商議國事。聽人說,若革命成功,文璉還要去北京就職呢!”
雲姑一頭霧水,呆站著,不懂老爺的話。
“你不是一直罵孫文一黨是亂黨嗎?鬧到最後,文璉倒和他們是一夥。”三姨太給老爺捏著肩膀,嬉笑著在老爺背上拍了一掌。
“你懂什麼?改朝換代的時候,都是亂黨成事的。”
雲姑覺得腹中一陣躁動,胎兒成熟了,正用小腳丫狠狠地踹她……
3
陳舊剝落的“大夫第”的門楣兀立在浮動的寒氣裏,幾隻受驚的蝙蝠在夜空裏亂竄,高牆角落探出幾株光禿禿的枝椏,兩隻貓幽靈似的掠過瓦脊,在黑暗處發出撲食前呋呋的威脅聲。天上沒有星月,隻有匆匆的奔逐的浮雲,仿佛魔鬼顯形前翻滾的蜃氣。在這死寂的詭異的冬夜,在這曾經顯赫輝煌而今破落衰敗的門牆內,雲姑被產前的陣痛折磨著。
她的額發貼在汗濕的腦門上,平時曲線柔和的臉龐如今變得線條僵硬,眼神哀戚絕望,下唇咬出了紫印子……她赤裸著身體躺在產床上,被一陣陣腹部的劇烈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她哭喊、慘叫,手痙攣地攥緊任何東西,兩腿屈曲,用力地蹬踹,再複屈曲,再蹬出……身子像涸轍裏的魚顛動起落。她已經筋疲力盡了,幾次在疼痛中昏迷,醒來時,還是痛。這酷烈的疼痛似乎永無盡頭。接生婆坐在床前墊著軟墊的青瓷春凳上,接過秀子遞過的一碗紅棗荷包蛋,閑閑地吃著,對產婦的呻吟叫喊無動於衷。她慢悠悠地吃完荷包蛋,把空碗交給秀子,讓她到廚房去洗,吩咐說:“現在燒些溫水吧。”
“那麼,是快了嗎?”三姨太問。“還得一個時辰。”接生婆說。雲姑發出一聲非人的尖銳的慘叫聲,身子猛烈地扭動著。朱媽和另一個中年女人如施刑般忙壓住她的胳膊和大腿。接生婆嗬斥道:“用不著大呼小叫,頭胎,都這樣。是女人,就得忍著!”說著,命朱媽把一根筷子橫進雲姑的嘴裏,“別著點,別讓她咬碎了牙。”她說。
到了午夜,雲姑已被折磨得虛脫,這時羊水終於破了,和潰堤一樣,某種阻窒太久因而積鬱著無比憤怒的東西暢快地從母體遊離出來。老練的接生婆倒提著在母腹中窒息的嬰兒——他帶著髒汙的胎血和羊水——在臀上輕擊一掌。
嬰兒發出喑啞無力的哭聲。
衛文璉站在黃浦江畔的碼頭上,和眾多人一起向船上揮著帽子。
船就要起航了。低垂而疾走的浮雲籠罩著這座在陰謀和夢想中痙攣的城市,凜冽的寒風推擁著渾濁的江濤拍打著堤岸。剛剛從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職位上卸任的孫中山和他的隨員們站在甲板上,向岸上的人招手。孫中山帶著疲憊的笑容,他的身後左右,帆檣林立,附近一艘掛著英國旗幟的商船上,英國船長用單筒望遠鏡向孫中山這邊瞄著。他窺看了一會兒,把望遠鏡交給身旁一個大塊頭的英國紳士。大塊頭紳士接過繼續窺看。孫中山的臉在鏡頭裏很清晰,但他很快轉過身去,臉被其他的人遮蔽了。汽笛長鳴,船上的汽笛聲總是帶著淒慘悲涼的味道,讓人心裏不舒服。在這樣一個陰沉的冬日,船緩緩離岸,船頭劃開渾濁的波濤,嘩嘩作響。衛文璉和其他的人一樣,繼續向漸行漸遠的船揮著帽子,領袖和他的隨員們的臉漸漸地模糊,所謂“疲憊的笑容”隱沒在渾黃的江濤深處……
英國船長和大塊頭紳士依在船舷旁聊天,他們對孫中山的笑容印象深刻。衛文璉此刻也看到了那兩個聊天的英國人,他們衣著筆挺,紅光滿麵,臉上帶著譏誚的笑容,這笑容和孫中山的笑容一樣給他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岸上的人漸漸散去,衛文璉依然站在岸上,手裏攥著自己的禮帽。江風很涼,兩個英國人走進船艙。
衛文璉沿著碼頭走著,心裏一時空空蕩蕩。他的手插在口袋裏,手心裏攥著一張紙。這是他在日本加入同盟會時的誓約,最後的話是:“從茲永守此約,至死不渝,如有貳心,甘受極刑”的話。那麼,在家鄉聯絡的那些準備相機起事的青幫朋友大約是沒用了。南北議和,革命成功,袁世凱在北京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並任命孫中山為全國鐵路督辦。他立誓要在十年之內為中國修築鐵路二十萬裏,在袁大總統麾下,為積貧積弱的華夏民族盡畢生之力。此刻,身為國使,攜員東渡,是去日本求助資金的。日本朝野上下,他有很多朋友,此行定當不辱使命。那麼,衛文璉該做什麼呢?他很惘然。
迎著江風,他在碼頭上走著,忽然腳底一絆,險些跌倒。他定神一看,腳下橫亙著一條長長的粗大的錨鏈,不,是好多條錨鏈,帶著斑斑的紅鏽,胳膊般粗細,蛇一樣蜿蜒地爬過混凝土路麵,鑽進漂浮著垃圾的江水。十幾米的地方,一群藍衣苦力在卸貨,他們扛著大貨包順著搭在高高的船舷上的跳板縷行而下,再空身順著另一個跳板走上去,像一群秩序井然的螞蟻。兩輛運貨車往來運走貨包。在這個角度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英國商船豪華的主艙。墨綠色的帷幔垂在舷窗兩邊,金碧輝煌的艙室內,正麵掛著一幅肉色的油畫,大約是意大利古典藝術的複製品吧,炫惑著朦朧的欲望和美。西洋古典音樂輕輕地飄漾在寒凜而陰沉的冬日,那該是一部老唱機發送出來的吧。高腳玻璃杯閃著柔和的光,英國船長和那個大塊頭的紳士舉著酒杯,微笑著互相示意。幾個紅包頭的印度巡捕走過來,手裏都提著警棍,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遠遠的,一個藍衣苦力避過巡捕的目光,痛快淋漓地向江裏撒尿。高聳的龍門吊像一個巨大的絞刑架,帶給世界肅殺和死亡的氣息。
突然,一個印度巡捕尖厲地大叫一聲,返身向那個藍衣苦力跑去。苦力的尿流戛然而止,提著褲子拚命逃去。幾個巡捕也返身追趕,苦力的身影消失在高高摞起的貨包後麵。
回到那個日本人開的名叫樂善堂的藥鋪時,天色已晚。在後院狹長的走廊裏,他碰見了那個叫近子的日本女人,腳蹬木屐,身穿和服,臉上施著厚厚的脂粉。她一邊掩著懷,一邊彎腰問道:“您回來了?”
“回來了。”他點點頭,和近子擦身而過。
拉開那扇紙拉門,是一個六疊的房間,一個男子裸著身子,披著一條灰色的薄毯子坐在榻榻米上。這是川上一郎。他的枕畔放著一支手槍,旁邊的木托盤裏,放著日本青瓷酒具。還有一本俄文書。
“喂,文璉君,”川上說,“一邊喝著酒,一邊幹著女人,你有這樣的體驗嗎?”
“什麼哪,川上君,你喝多了嗎?”
“什麼喝多了,”川上一本正經地說,“超脫世俗世界的規範,自由地往來於佛魔如一的天國,這正是我輩的追求嘛!”
男女交媾混合著日本清酒的氣味彌漫在房間裏,衛文璉想退出去。“那麼,孫先生的船開走了嗎?”川上問道。
“是的,我想,我最近也要回家去了。”
“不要忙著回去,伊藤到山田的《民國日報》社去送稿子了,孫中山和袁世凱聯合是最大的失策,支那革命遠未完成。我剛寫了一篇《迷途中的支那》,文璉君,你看一看吧。”
紙拉門被拉開了,近子跪伏在門外——“晚飯我就送來嗎?”
“馬上就送來吧,再拿一壺酒來,我要和文璉君再喝一杯。不過——”近子靜待著吩咐,川上笑眯眯地說:“你可不能和文璉君睡覺啊!”川上說罷大笑起來。
嬰兒生下十幾天後,衛文璉才回到家中。他在路上遇到了一夥強盜,險些喪了命。強盜一律穿著灰軍服,好像民國的兵。他一路上見到好幾夥士兵模樣的人,有的穿灰,有的穿黑,還有的留著辮子,燈籠褲,長過膝的衣服前襟上鑲著寬邊,後背繡著個“勇”字,就像好多年前和長毛作戰的湘軍。他身上的銀元全被搜走,但是保留下一個暹羅產的藤床。暹羅藤床顏色白皙,像嫩嫩的女人的肉色。他買它的時候,想到了雲姑的肉體,想象在靜謐的月明之夜,在明暗參差、暗香浮動的簾幃後他的女人躺臥在這把藤床上的情景。在這個充滿色情意味的畫麵裏,沒有手槍、自製炸彈和入會誓約,沒有瑟瑟的寒風中駛離碼頭的大船,沒有淒厲的擊碎寒波的汽笛聲……他雇了兩個人把藤床抬回家,跟在一前一後肩著嫩白藤床的兩個人後麵,江畔枯黃的茅草和蘆葦擦著他的長衫。雲姑從“大夫第”的門楣下跑出來,青白的臉上帶著淚痕,眼裏閃著熾熱的虹彩,她的衣服很長,袖子寬大,梳得光光的頭上插一根象牙簪子,她站在那裏,風掀動她的衣擺,獵獵作聲。他先去見了老爺,老爺滿麵春風,對兒子如此落魄歸來非常疑惑——
“怎麼?沒去南京也沒去北京?”
“沒有。”
“大總統的委任狀也沒有嗎?”
“沒有。”
“新朝開國,豈能不封功臣,你不是最早的革命黨嗎?就連我,還收到一張委任狀呢。”說著,果然拿出一張委任狀來,是都督親自簽發的委任老爺為省府參議的委任狀。上麵蓋著梅花篆字的大紅印,雖不比皇帝的聖旨,但很莊嚴也很正式。
“不出三兩日,我就去省府赴任。”老爺說。
“好。那麼,沒事我走了。”
“莫非另有重任嗎?大總統擇日就要召見吧?”老爺期待地問。
“不會的,北京的大總統並不認得我。”
衛文璉說罷,離開了老爺的屋子。
回到了自己的房子,按照他的吩咐,暹羅藤床已被置放在臥室靠窗的地方。紫色的窗帷下,藤床閃著迷人的肉欲的光澤,散發出熱帶植物特有的氣息,他攤開四肢,躺倒在藤床上,沒有了任何欲望,隻是覺得疲憊。
“文璉,文璉。”傳來雲姑的叫聲。接著她們走進來。雲姑在前,後麵跟著奶媽,抱著新生的嬰兒。
“看看吧,咱們的孩子。”雲姑說。
繈褓裏的嬰兒很羸弱,紫色的小臉,攥著小拳頭,幽幽定定地看人。衛文璉覺得嬰兒很難看,一點兒也不可愛。他感到事情有些荒唐和不可思議。他並沒想做父親,尤其沒想做這樣一個醜東西的父親。難道一切柔情,一切歡愛,一切煎熬,一切欲仙欲死驚心動魄的呼喊與細語,一切靈與肉的掙紮,就是為了造出這麼一個小東西嗎?他站起來,壓抑著內心的嫌惡和失望,望著繈褓裏的嬰兒,露出了疲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