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城市作者卡爾維諾第二章(1 / 3)

馬可回答說:"汗王,你隻要作一個手勢,最完美的獨一無二的城就會升起完美的城牆,可是我卻要為別些讓路給它的城收集灰燼,它們已經消失,永遠不能重建也不會被人記起了。隻有等你認識到任何寶石都補償不了的、悲哀的剩餘價值,才可以算出最後的金剛石應該有多重,否則一開始就會算錯了。"城市和標記之五英明的忽必烈啊,沒有人比你更清楚,描述城市的字句不能跟城市本身混為一談。然而二者之間又確實有關係。假如要我為你描述奧莉薇亞這個物產富庶的城,我隻能夠列舉它鑲金鏤銀的皇宮和直格子窗旁有流蘇的軟座墊,藉以說明它的繁華。內院的門屏後麵,旋轉的水管在噴灑草地,白色的孔雀張開尾巴。你從這些詞語可以馬上想像到,籠罩著奧莉薇亞的煤灰和油煙怎樣沾汙它的房屋,而流動的拖車在吵鬧的街道上把路人撞向牆壁。假如要我描述居民的勤奮,我就得說到散發皮革氣味的鞍具店、一邊談笑一邊織棕席子的婦女,以及推動磨坊車葉的運河流水;可是,在你明智的心裏,這些字句所造成的形象卻好像與車床齒輪相依的心軸,按預定的轉速由千萬隻手千萬次反複相同的動作。假如要我向你解釋奧莉薇亞的精神如何傾向於更自由的生活和細致的文明,我會提到夜裏乘坐晶亮的獨木舟滑過青色河口的女子;不過,那也隻是提醒你,在男男女女每夜像夢遊人一樣列隊行走的郊區,經常有人在黑暗中縱聲大笑,引出串串的笑話和嘲諷。有一點你也許不知道:我不能用別的字句談論奧莉薇亞。如果得到一個有直格子窗和孔雀、鞍具店和棕席織工、獨木舟和河口的奧莉薇亞,那必定是一個醜惡而爬滿蒼蠅的黑洞,要描述它的話,我隻好再一次用煤灰、刺耳的車輪聲、反複的動作、嘲諷等等比喻。虛偽的永遠不是詞語;是事物本身。瘦小的城市之四索伏洛妮亞是兩個半邊城合成的城市。一個半邊是駝峰陡峭的過山車、有刹車鏈的機動本馬、有旋轉籠子的阜氐輪、跟死神競賽的摩托車騎士,以及懸著秋千的大陀螺。另外半邊城是花崗岩、大理石和三合土建成的銀行、工廠、皇宮、屠房、學校等等。這半邊是永久的,那半邊是臨時的,期限一就會給連根拔起、拆卸、運走、移植到另一個半邊城的空地。這樣,每年到了某一天,工人就會卸下大理石窗頭、拆掉石牆、三合土塔柱、政府大樓、紀念碑、船塢、煉油廠和醫院,把它們裝上拖車,逐年依照定下的路線運走。留下來的半座索伏妮亞,在射擊場和旋轉木馬以及急衝的過山車廂傳來的尖叫聲裏計算,要等多少天、多少個月,車隊才會回來,讓完整的生活重新開始。貿易的城市之三踏上以鬱特羅琵亞為首府的區域,旅人見到的不是一座城而是散布在一大片起伏不平的高原上的許多城市,它們麵積相等,形狀也相似。鬱特羅琵亞不是一座城而是眾城的總稱,不過其中隻有一座有人居住,其餘都空著;這種情形輪流出現。我現在會詳細告訴你。鬱特羅琵亞的居民如果有一天覺得厭倦了,覺得再也忍受不了他們的工作、親戚、房子、生活、債務、必須打招呼的人和跟他打招呼的人,全體居民就會遷到隔鄰那座空著等待他們的簇新的城市;然後他們每個人都會從事新的工作、娶另一個妻子、開窗看新的風景、跟新朋友作新的消遣並且談新的閑話。這樣,他們每遷移一次便重新生活一次,而每個地點的方向、斜度、溪流和風,都使它們顯得不一樣。他們的社會是有秩序的,財富和權力的分配沒有大差異,因此,從一個崗位轉到另一個崗位也就幾乎完全沒有波折;多樣化的職務保證了工作多姿多采,每個人在一生之中極少會重複已經千過的活。這樣,城就反複過著不變的生活,在空棋盤上移動。居民反複演出同樣的場景,隻是換了演員罷了;他們用不同的口音念相同的台詞;他們張開不同的嘴巴打相同的嗬欠。在帝國所有的城市之中,隻有鬱特羅琵亞是始終不變的。這城最尊崇的、無常之神墨丘利造出這種曖昧的奇跡。城市和眼睛之二珍露德的麵貌要視乎你用怎樣的心情看它而定。假如你當時吹著口哨,昂首闊步而行,那未你對它的認識是從下而上的:窗台、飄動的窗簾、噴泉。假使你當時指甲掐著掌心垂頭走路,你的眼睛就隻看見地麵、陰溝、路洞蓋、魚鱗、廢紙。你不能說這一種麵貌比另一種麵貌更真實,可是,你所聽到有關珍露德高處的傳說,大部來自別人的記憶,因為他們正在向珍露德的低處下沉,每天沿著相同的街道走,每天早晨看到牆腳嵌著前一天的愁悶。總有一天,我們每個人的視線都會移向排水管,再也離不開鋪路的石子。相反的情形並非不可能,但是比較少見:因此,我們繼續走過珍露德的街道,目光伸向地窖、地基和井裏。城市和名字之一關於阿格蘿拉,我所能告訴你的,不外是它的居民常說的話:一係列常見於格言的美德、同樣常見於格言的過失、一些怪癖以及一些對規律的拘謹見解。古時的觀察家(我們沒有理由疑心他們不誠實)認為,阿格蘿拉比其他同時代的城具有更多持久的品質,從那時到現在,傳說中的阿格蘿拉和我們眼中所見的阿格蘿拉也許都沒有什麼大改變,可是從前認為奇特的,如今已經變成慣見,從前認為正常的如今卻變得怪誕,而且由於道德準則改變,德行和過失也不再帶來美譽或惡名。就這方麵的意義來說,有關阿格蘿拉的一切傳說都是不真實的,不過它們已經為這城造出堅固緊密的形象,而有些人僅憑居民的身份而隨便推斷出來的意見卻更為缺少實質。結果是:傳說中的城市具有充分的、存在的必要條件,我們眼中看得到的城,其存在反而沒有那麼真確。因此,假如我根據親眼所見和親身的經曆向你描述阿格蘿拉,就隻能告訴你,它是一個既沒有彩色也沒有特征的、給隨便擱在那裏的城。可是這話也不真實:在某個時刻,在街上某個地點,你看見某種跡象顯示一些不可能誤解的、罕有的、也許是輝煌的事物:你很想把它講出來,但以前關於阿格蘿拉的一切傳說把你的詞彙堵死了,你隻能重複別人的話而說不出自己的話。因此,當地的居民仍然相信,他們住在一個名叫阿格蘿拉的城裏,他們看不見在地上成長的阿格蘿拉。我希望在記憶裏分別保存這兩座城,盡管這樣,我也隻能談論其中之一,因為無法用詞語表達,另一座已經消失。"從現在開始,我會給你描述城市,"可汗這樣說,"看你旅行的時候能不能找到它們。"馬可?波羅看到的城市總跟皇帝想出來的不一樣。"而我在心裏建造的是一個模範的城市,根據它就可以演變出任何可能的城市,"忽必烈說。"它包藏了一切符合常規的東西。既然現存的城市在不同的程度偏演離常規,我隻要預先認出不屬於常規的例外,便可以計算出最接近真實的組合形式。""我也構想過一個模範的城市,也可以根據它演變出其他一切城市,"馬可?波羅回答。"它是由各種例外、排斥、衝突,矛盾造成的城市。假如這樣的城市最沒有機會,那未,我們隻要削減它的給構成分的數目,便可以提高它存在的機會。因此隻要從我的模型裏剔除若幹例外,無論朝什麼方向走,我都可以到達一個作為例外而存在的城。不過,這樣的活動不能超過一定的界限:否則我得到的城就會因為存在機會太大而變成不可能真實。"□作者:卡爾維諾第五章大汗在皇官的陽台上,目光越過高高的欄杆,注視著帝國擴大,最初是疆界容納了新征服的土地,然後,前進的軍隊進入人煙稀少的區域,隻有茅舍的村落、稻麥不生的沼澤、衰病的老百姓、幹掉的河、蘆葦。"帝國的發展過於外向了,"可汗想,"現在應該讓它向內生長,"於是他夢想成叢的石榴樹和裂開的熟透的果子、燒烤叉子串著滴油的牛肉、陷落的地麵露出閃光的黃金礦脈。多年的豐收把穀倉裝滿了。泛溢的河水帶來大批木材,用以支承廟字和皇宮的銅頂,一隊一隊的奴隸搬運蛇紋大理石山橫過大陸。大汗看見他的帝國布滿城市,緊壓住地球和人類,遍地財富,交通繁忙,有無數裝飾物和辦公大樓,具備複雜的機械和階級結構,浮腫,緊張而沉重。"帝國被自己的重量壓倒了,"忽必烈想,於是,他夢見紙鳶一樣輕的城、花邊一樣通透的城、蚊帳一樣透明的城、時脈似的城、手掌一樣多紋的城,還有鑲著金屬的精巧的城,可以看透它們無光的假想厚度。"我會把昨夜的夢告訴你,"他對馬可?波羅說。"一片黃色的平原布滿隕石和不規則形狀的岩石,我望見遠處有城市的培尖聳起,這些纖長的尖頂,似乎是輪流著供移行的月亮歇息,或者懸在起重機纜上擺蕩。"波羅回答:"你夢見的城是拉拉姬。它的居民安排這些夜空的憩息點是因為希望月亮賜給力量讓萬物增長而且不斷增長。""有一點是你不知道的,"可汗補充說,"月亮還賜給拉拉姬城更罕見的特權:讓它的重量不斷減輕。"瘦小的城市之五假如你願意相信我,那很好。現在我要告訴你,奧克塔薇亞——蛛網之城,是怎樣建造的,兩座陡峭的高山之間的懸崖:城市就在半空,有繩索、鐵鏈和吊橋係住兩邊的山坡。你在小塊的木板上走動,戰戰兢兢惟恐腳步落空,你也可以抓緊繩索。腳底是千百呎的空蕩:隻有幾片雲飄過,再往下望才是淵底。這是城基:一張網,既是通道也是支持物。其餘一切都不是豎立在上麵而是懸掛在下麵的,繩梯、吊床、麻袋似的房子、衣架、小艇似的梯台、皮水袋、煤氣管、燒烤叉子、網籃、活動食物盤、淋浴水管、小孩玩的秋千和圈圈、吊車、吊燈、盆栽蔓藤植物。奧克塔菠亞的居民在深淵上麵生後,反而不如別的城市那樣覺得不安定。他們知道那張網的壽命有多長。貿易的城市之四在愛希莉亞,城的生命是靠各種關係維持的,為著建立這些關係,它的居民從房子的角落拉起繩子,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間,視乎關係的性質——血緣、貿易、權力、代表——而定。繩子愈來愈多,到了走路都通不過的時候,居民就會離開:隻留下繩子和係繩子的東西。帶著財產露宿的愛希莉亞難民,從山邊回望平原上那豎起木柱和繃緊繩索的迷官,它仍然是愛希莉亞城,而他們不算什麼。他們在另一個地方再建愛希莉亞。他們織起另一張類似的繩網,希望它比以前那一張更精細更有規律。後來他們又放棄了,把房子搬到更遠的地方。因此,在愛希莉亞境內旅行的時候,你會看到一些被舍棄的、城的廢墟,不耐用的牆已經失蹤了,死著的骸骨也被風卷走了:一些糾纏不清的、關係的蛛網在尋找形式。城市和眼睛之三到波西絲去的旅人在林地裏走了七天還看不見城,可是他已經到了。城是由一些細長的支架撐起來的,支架與支架之間相距很遠,直穿進雲層。你沿著梯子攀登它們。居民極少在地麵出現:上麵有一切必需的東西,他們不願意走下來。城的一切都離開地麵,除了那些長腳的紅色支架,還有就是大晴天裏投射在草葉上的、有孔洞的多角的黑影。關於波西絲的居民有三種假設:其一是他們憎恨大地;其二是他們敬畏大地,所以避免任何接觸;最後是他們喜歡自己出生之前的大地,他們利用大大小小的望遠鏡孜孜不倦地審視每一片樹葉、每一塊石頭和每一隻螞蟻,苦苦推想自己杳然的蹤跡。城市和名字之二保護著莉安德拉城的有兩種神。兩種神都是細小的,肉眼看不見,而且數目也大多,算不清。其中一種在房屋大門外以及屋內的衣帽和雨傘架子旁邊;住戶搬家的時候,他們會一起跟著搬到新居。另一種在廚房裏藏身,尤其喜歡躲在炊具下麵、煙囪裏或者掃帚櫥裏:他們是屬於房屋的,原來居住的人家要是搬走,他們會留下來跟隨新的住戶;說不定房子還不曾蓋好,他們已經躲在空地上野草堆裏生鏽的鐵罐子裏了;假使房子給拆掉並且改建成一座容納五十戶人家的大樓,他們的數目就會迅速倍增而分別在五十個廚房裏安身。為分辨這兩種神,我們把前一種稱為守護神,後一種稱為家神。在隨便哪一所房子裏,家神和守護神不一定是壁壘分明的:他門時相過從,在飛簷或者暖管上一起散步;他們評論住戶的家事;不時也有吵架:不過,他們也可以和平共處多年——如果他們排成一行,你不會知道誰屬於哪一類。家神見過出身懸殊和習慣不同的守護神來來去去,守護神也要跟不同的家神設法相處,包括破落戶的倨傲家神和鐵皮屋子裏的敏感多疑的家神。莉安德拉的本質,是他們永遠爭辯不完的題目。即使是去年剛來的守護神,也會認為自己是城的靈魂,並且相信他們離開的時候會把莉安德拉帶走。家神認為守護神都是不速之客,使一切內涵具備形態的、真正的莉安德拉是屬於家神的,它在暴發戶抵達之前已經存在,在他們離去之後也仍然繼續留下來。兩種神有一個共通點:他們批評屋子裏或城裏發生的每一件事。守護神講大公婆、曾祖父母、曾叔祖母和別些祖先,家神講從前的環境,不過,這並不是說他們隻活在回憶裏:他們也作白日夢,守護神想像孩子們長大成人之後的事業,家神想像房子在善於持家的人手中會變成什麼樣子。如果仔細傾聽,特別是晚上,你會聽見他們在莉安德拉各處的房子裏不斷低聲講話,彼此打斷話頭、斥罵、嘲諷,不時發出冷笑和竊笑。城市和亡靈之一在美蘭尼亞,你每次走進廣場都會聽到對話:吹牛的軍人和走出門外的寄生蟲遇見年輕的紈絝子和妓女,或者吝嗇的父親在門檻上向懷春的女兒發出最後警告卻給愚蠢的仆人(他正要給鴇母送一張字條)打斷。許多年之後,你回到美蘭尼亞,同樣的對話還在繼續進行,不過寄生蟲已經去世,鴇母和吝嗇的父親也已經去世,吹牛的軍人、懷春的女兒和愚蠢的仆人代替了他們,而這些人又正在被偽君子、摯友和星相家取代。美蘭尼亞的人口生生不息:參與對話的人一個一個死去,取代他們的地位的人一個一個出生,扮演這個或那個角色。當一個人轉換角色或者永遠離開廣場或者首此走進廣場,就會引起一連串的變化,直至所有的角色都換了人為止;同時,憤怒的老人會繼續叱責伶牙俐齒的女仆,高利貸債主繼續追迫失去承繼權的兒子,護士安慰繼女兒,可是他們的眼睛和聲音已經跟上一個場景不一樣。有時,一個人會同時扮演兩個或者更多的角色——暴君、恩人、信使——有時一個角色又分由兩個人以至一百個一千個美蘭尼亞居民扮演:三千人演偽君子、三萬人演寄生蟲、十萬人演流落街頭、等待恢複身份的皇太子。時光過去,有些角色跟從前不完全一樣了;盡管曲折的變化使情節愈來愈複雜、障礙愈來愈多,演出仍然朝著最後的收場繼續進行。假使你在連續的瞬間觀看廣場,就會發現每一幕的對話怎樣變化,可是美蘭尼亞居民的壽命太短,不會知道了。馬可?波羅講一條橋,描述它的每一塊石頭。"可是,支住橋的是哪一塊石頭?"忽必烈可汗問。"支住橋的不是任何一塊石頭,"馬可回答,"而是石塊形成的橋拱。"忽必烈可汗默默想了一會,又問:"你何必講石頭呢?我隻關心橋拱。"波羅回答:"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了。"□作者:卡爾維諾第六章"你可見過這樣的一個城?"忽必烈向馬可?波羅發問,同時在禦舟的絲質篷帳下伸出戴滿指環的手,指點著運河上的橋、水浸過大理石台階的堂皇宮殿、打著長槳曲折前進的小舟、在市場卸落一籃一籃蔬菜的船,還有陽台、站台、圓頂屋子、鍾樓、灰色湖中青翠的小島花園。皇帝正由這個外國寵臣隨侍著駕幸已傾覆的王朝——大汗皇冕上最新鑲上的一顆明珠——的故都。"沒有見過啊,汗王,"馬可回答,"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城市。"皇帝嚐試望進他的眼睛。外國人垂下了眼瞼。這一整天,忽必烈沉默無語。日落之後,在皇宮的平台上,馬可?波羅向國君報告他執行任務的經過。像平時一樣,大汗半閉著眼睛傾聽,這是他睡前的習慣,直至他的第一個嗬欠暗示內侍亮燈領他前往寢宮。可是忽必烈今天似乎寸心抗拒倦意。"再講一個城罷,"他堅持著說。"……你離開那地方,順著東北風和東北偏東風策騎走了三天……"馬可繼續他的報告,列舉了許多地名、風俗習慣和物產。他的閱曆可以說是取之不盡的,然而此刻卻不能不放棄了。天亮的時候,他說:"汗王,我所知的城市都講過了。""還欠一個。"馬可?波羅垂下頭來。"威尼斯,"可汗說。馬可笑了一笑。"難道你以為我一直在講別的城?"皇帝毫不動容。"我從來沒有聽你提過這個名字。"波羅說:"我每次描述一個城市,其實都是講威尼斯的事。""我問起別些城市是因為要你講它們。我要聽你講威尼斯,才會問起威尼斯。""為著突出其它城市的特點,我必須先講永遠含蓄的第一個城。對於我,它就是威尼斯。""那末,你每一個旅遊故事就該由出發點開始,如實地描述威尼斯,整個威尼斯,不該隱瞞你記得的任何事物。"湖麵泛起淺淺的漣漪,宋王朝故宮的映象分裂成為閃亮的碎片,像飄浮的葉子。"記憶的形象一旦被詞語固定下來就會消失了,"波羅說。"也許我不願意講述威尼斯是害怕失去它。也許,講述別的城市的時候,我已經正點點滴滴失去它。"貿易的城市之五水城愛絲美拉爾達是由一個運河網和一個道路網交織而成的。從一個地點到任何一個地點,你可以選擇陸路,也可以選擇水路:在愛絲美拉爾達,兩點之間的最短的並不是直線而是有多處隨意分支的曲線,因此可供行人選擇的路線不止兩條,假如你喜歡交替使用陸路和水路,你的選擇就更多。這樣,愛絲美拉爾達的居民用不著因為每天要走相同的路而愁悶。不但如此:路線的分布不限於相同的層麵,沿途或上或下,有駐腳的平地,有弓形的橋,有架空的路。各段不同層麵的路線交替變化,使每個居民前往同一個目的地的時候都可以觀賞不同的景色。在愛絲美拉爾達,即使最安定平靜的生活也並不呆板。不過,秘密和冒險性的生活,不論是這裏或那裏,都受到比較嚴格的限製。愛絲美拉爾達的貓兒、小偷和不合法的戀人,走的是高處斷斷續續的路,他們有時要從屋頂跳下露台,有時要用耍雜技的步法取道屋簷的水槽。在下麵黑暗的汙水渠裏,成群結隊的耗子跟陰謀家和走私客混在一起:他們從地洞和排水管口向外窺探,他們溜過地道和溝渠,抬著幹乳酪片、違禁品、成桶的火藥,從一個巢穴竄向另一個巢穴,利用地下通道橫過城市。愛絲美拉爾達的地圖應該用不同的顏色標出這些路線——固體的或液體的、明的或暗的。地圖上比較難以標出的是燕子的路線,它們劃破屋頂上的空氣,用不動的翅膀描出看不見的拋物線,衝向前去吞吃一隻蚊,盤旋上升,掠過尖塔頂,在空中路線的每一個點君臨整個城市。城市和眼睛之四抵達菲麗斯之後,你會十分欣賞運河上各式各樣的橋:彎曲的、有遮蓋的、有柱腳的、用駁船承托的、架空的、有雕花欄杆的。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臨街窗子:直根的、摩爾式的、拱形的、尖頂的,鑲嵌著半月形或者有玫瑰花紋的磨砂玻璃的;鋪砌街道的物料也有許多種:鵝卵石、石板、碎石子和白色的瓦磚。到處都有使人詫異的景色:伸出堡壘牆頭的一叢刺山柑、梁柱上三個皇後的雕像、洋蔥形圓屋頂上串著三個小洋蔥的尖頂。"能夠天天看到菲麗斯並且觀賞城景的人有眼福了,"你這樣說著,同時為了必須離開這個還不曾看夠的城而懊惱。其實,情形恰好相反,你發覺自己不能不在菲麗斯住一段日子。你眼前的城很快就褪了色,玫瑰花紋的窗子、梁柱上的雕像、房屋的圓頂都消失了。像其他菲麗斯居民一樣,你走過曲曲折折的街道,辨認陽光的地方和陰暗的地方、這邊一扇門、那邊一段梯級、一條可以讓你放下籃子的板凳、走路不小心就會踩進去的地洞。城的其餘部分是看不見的。菲麗斯是一個空間,它的街道是虛無中各點之間的連接線,無須經過某個債權人窗前便可以抵達某個商人的篷帳的、最快捷的路線。你的腳步所追隨的不是肉眼可見的事物而是心眼所見的、掩埋的、抹殺了的事物。假如你覺得兩個拱廊中之一個比較愉快,那是因為三十年前有一個穿著繡花的寬袖衣服的女子在那裏走過,又或許是因為這拱廊在某個時刻反射的陽光使你想起什麼地方的另一個拱廊。。千萬隻眼睛仰望窗戶、橋、刺山柑,它們也許在看一張白紙。像菲麗斯這樣的城很多,它們躲過一切人的眼睛,可是躲不開那出其不意來臨的人。城市和名字之三有好一段日子,我以為琵拉是海灣斜坡上一個堅固的城,像酒杯一樣給環繞著,有高大的窗戶和塔樓,還有一個井一樣深的廣場,廣場的正中是一口井。我那時還沒有見過它。它是我未曾踏足的許多城市之一,我隻憑名字想像它們:鬱費列茜亞、奧黛爾、瑪嘉拉、葛圖莉亞。琵拉有它自己的地位,跟其他每個城市都不一樣,也像其他每個城市一樣,在心目中決不會認錯。有一天,我的行程引我到達琵拉。當我踏上這片土地,馬上就忘掉以前想像的一切,琵拉變成現在的琵拉這樣子;我相信自己一直知道下麵是蜿蜒的海岸,大海卻隱藏在沙丘後麵,在城裏是看不見的;街道又長又直;每隔一段路有一堆屋子,不高,屋子與屋子之間有空地存放木料,也有木廠;風吹動抽水機的車葉。從那時開始,琵拉這名字就使我聯想到這種景色、這種光線、這種嗡鳴聲、這種有黃塵浮動的空氣:除此以外,這名字顯然不能有別的意義。我腦海裏仍然保留著許多未曾見過也永不會看到的城市,它們的名字附帶一種形貌、或者想像的形貌的片斷或一瞥:葛圖莉亞、奧黛爾、鬱費列茜亞、瑪嘉拉。聳立在海灣之上的城也還在那兒,它的廣場藏著一口井,可是我再也喚不出它的名字,也想不起自己怎樣會給它起一個意義全然錯誤的名字。城市和亡靈之二我所到過的地方,沒有比阿德爾瑪更遠的。上岸的時候是黃昏。碼頭上那接過係泊繩索的水手,看起來很像一個跟我一起當過兵但已經去世的人。那時候是批發魚市場開放的時刻。一個老頭正在把一籃海膽裝上手推車;我似乎認得他;我一轉身,他已經在一條小巷裏消失了、不過我知道他的樣貌很像我童年時見過的一個老漁夫,今天不可能還活著的。一個蜷縮在地上的寒熱病人使我難過,他頭上蒙著氈子:父親死前幾天,眼睛就跟這人一樣發黃,胡須楂子也跟這人一樣長。我望向別的地方;我再也不敢直視任何人的麵孔。我想:"假如阿德爾瑪是夢裏看到的城,假如在這城裏隻會遇見死去的人,那就確實是個嚇怕人的夢。假如它是一個真實的、有活人居住的城,那末我隻要繼續看他們,樣貌的相似總會消失,而帶著痛苦表情的麵孔會出現,不管怎樣,我最好還是不要堅持注視他們。"一個賣菜的正在用天平稱一棵卷心菜,然後把它放進露台上的少女用繩子垂下的吊籃裏。那女子跟從前我們村子裏因失戀而發瘋並且自殺死去的少女一模一樣。賣菜的小販抬起頭來:她是我的祖母。我想:"到了生命的某一個時刻,在你認識的人之中,已去世的會比活著的多。這時你的心就會拒絕接受更多的麵孔和更多的表情,你遇見的每一張新麵子都是舊的容貌,它們各自尋得合適的麵具。"碼頭工人排成一列走上石階,彎腰背著瓦壇子和木桶;他們的麵孔被粗麻布兜帽遮住;"現在,他們會直起腰,我會認出他們,"我這樣想,又焦急又害怕。可是我的眼光離不開他們;如果我把視線移向狹窄的街道上那些擠擁的人群,意料不到的麵孔就會從遠處伸出來向我凝望,似乎要求我認出他們,似乎想認出我,似乎已經認出我。在他們眼中,也許我也像已經去世的某一個人。我才剛剛抵達阿德爾瑪,卻已經成為他們中之一分子,我已經投向他們那邊,溶進眼睛、皺紋、扭曲麵孔的萬花筒裏。我想:"也許阿德爾瑪是你垂死時抵達的城市,每個人都可以在這裏跟故人重逢。也就是說,我也是死人。"我又想:"這意味著陰間並不快樂。"城市和天空之一歐朵茵亞這個向上同時又向下伸展的城,有許多彎曲的小街、梯級、窮巷和茅屋,城裏保存著一張地毯,你可以在其中看出城的真正麵貌。第一眼望去,你會覺得地毯的圖案跟歐朵茵亞一點也不相像,因為整張地毯的設計都是對稱的圖形,沿著直線或曲線不斷反複,間以色彩鮮豔的螺旋紋飾。不過,假如你仔細審視,就會同意地毯的每一段都符和城的某個地點,同時整個城的東西也都包括在地毯裏,並且符合它們排列的先後次序,那是你因為被人群匆忙碰撞分散了注意而看漏了的。你的不完全的觀察會注意到歐朵茵亞的混亂、驢子叫、煤煙的汙跡和漁腥味;然而地毯卻證明了從某一點可以展示城的真正比例,它的幾何圖形絕對不適漏任何一個最微小的細節。在歐朵茜亞很容易迷路:可是假如你專心審視地毯,就會看出你要找的街道是在一圈深紅或深藍或紫紅顏色裏麵,它環繞著的一片紫色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地。每個歐朵茵亞居民都拿地毯的固定圖形跟自己心目中的城的形象互相比對,這也是他的憂慮,而每個人都可以在圖象裏找到答案、自己一生的故事、命運的轉折。有人向先知請教過,像地毯和城市那麼相異的二者之間有什麼神秘關係。先知回答說,其中一方具有上帝賜給星空的形狀和行星運轉的軌道;另一方就是近似的映象,尤如一切人造的東西一樣。有一段日子,卜者都認為地毯上和諧的圖案是屬於天界的。他們根據這種信念詮釋先知的話,沒有人表示反對。不過,你同樣可以得到相反結論:我們眼中所見的歐朵茜亞城是宇宙的真正地圖:一片不成形狀的汙跡,其中有扭曲的街道、在灰塵裏亂成一堆的破屋、火焰、黑暗中的尖叫。"這樣看來,你經曆的隻是記憶之旅!"聽覺敏銳的大汗,每次聽到馬可隱約的歎氣就會在吊床裏直起身子。"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隻為了擺脫懷舊的負擔罷了!"他這樣喊,或者:"你帶了滿船的悔恨回來!"而且還加以冷嘲熱諷:"老實說,隻是舊貨攤的小買賣!"這就是忽必烈關於過去和未來的一切提問的最終目的。他花整個鍾頭玩這種遊戲,就像貓作弄耗子,最後把馬可逼進牆角,一麵擊攻他,一麵用膝蓋抵住他的胸口,扯他的胡子:"但白招供你走什麼私貨:情緒、幸福、挽歌!"這些言語和行為也許都是想像的,因為兩個人其實都在默默注視煙鬥裏慢慢升起的煙。雲有時被風吹散,或者一直懸在半空;答案就在雲層裏。煙噴出來的時候,馬可想到籠罩住海和山的霧,散去之後,空氣就變得幹燥透明,而遙遠的城市就會顯現。他的視線投向的地方,正好在飄忽的煙霧屏障之外:從遠處看得更清楚。也許,緩緩離開嘴唇的霧還會懸留著,使人想到一種景象:首都上空的山嵐、吹不散的濃煙、壓住柏油路麵的瘴氣。不是那種不安定的、記憶的薄霧,也不是幹燥的透明,卻是燒焦的生命在城市表麵結成的痂,是滲透了不再流動的生命液的海綿,是過去和現在以至未來的果醬,在動的假象之中,已鈣化的存在被它堵住了:這就是你在旅途終點發現的。□作者:卡爾維諾第七章忽必烈:我不知道怎能騰出時間遊曆你講的那些國家。我覺得你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園子。波羅:我所見的人物、我所做的事,在一個精神的空間裏都是有意義的,那空間跟這裏同樣安寧,有同樣半明半暗的光線,有同樣混和著樹葉沙沙聲的靜寂。在專心沉思的時候,盡管同時在繼續度過充滿綠色鱷魚的河流或者在點數有多少桶醃魚裝進船艙,我發現自己總在這園子裏,在黃昏的這個時刻隨侍著汗王。忽必烈:我也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是在花園的斑岩噴泉之間散步、傾聽泉水飛濺的聲音,還是渾身染著血汗的汙跡在馬上領兵攻打你將來向我描述的土地,或者揮刀砍向攀牆攻城的敵人。波羅:也許這花園就在我們下垂的眼瞼的陰影裏,而我們一直在忙於別的事情:你在戰場上揚起塵土,我在遠方的市場上為買賣胡椒討價還價。可是即使在吵鬧擾攘之中,我們一閉上眼睛就會回到這裏來,身上披著絲質袍子,思考我們的見聞和生活、下結論、從遠處觀察。忽必烈:我們的對話,說不定是綽號忽必烈和馬可波羅的兩個叫化之間的對話;他們在撥弄一堆垃圾、生鏽的鐵罐、布屑,廢紙,喝過幾口劣酒,使他們在醉意中看到整個東方的寶藏在四周閃閃生光。波羅:整個世界所餘的,也許就隻有一片堆滿垃圾的荒地和可汗的空中花園。使它們分隔的隻是我們的眼瞼,而我們不會知道何者在內、何者在外。城市和眼睛之五涉過河流、跨過山路之後,摩裏安娜城突然在你眼前出現,在陽光之下,它的雪花石城門是透明的,它的珊瑚柱承架著鑲蛇紋石的裝飾,它的房屋是玻璃造的,像水族箱一樣,有些長著銀鱗的跳舞女郎的影子在水母形的吊燈下遊來遊去。即使不是第一次出門旅行,你已經知道,像這樣的城市總有個對應麵:你隻要繞半個圈就可以看到摩裏安娜隱藏的麵孔——一大片鏽蝕的金屬、麻袋布、嵌著鐵釘的木板、布滿煤質的管子、成堆的鐵罐、掛著褪色招牌的牆、破藤椅的框架、隻適宜用於在爛屋梁上吊的繩子。從一麵到另一麵,城的各種形象似乎在不斷繁殖:而它其實沒有厚度,隻有一個正麵和一個反麵,像兩麵都有圖畫的一張紙,兩幅畫既不能分開,也不能對望。城市和名字之四克拉莉斯,光榮的城市,有一段痛苦的曆史,它經過好幾次的盛衰,始終以最初的克拉莉斯作為無可比擬的輝煌模式,拿城市今日的麵貌去比較,隻能在星光暗淡時引起更多的歎息。在幾百年的衰敗過程裏,城因為瘟疫而空了,歪倒的梁住和簷篷、地勢的變化,使昔日的巍峨不可複見,由於疏忽或無人照顧,居屋荒廢了堵塞了;然後,逃過災劫的人逐漸從地窖和洞穴裏跑出來,耗子似的成群結隊,充滿搜索和咬齧的饑渴,同時也像築巢的鳥一樣收集和補綴。他們抓住一切可以到手的物件,搬去另外的地方作另外的用途:織錦窗簾變成了床單,大理石屍骨壇子給用來種了紫蘇;閨房的鐵窗花給拆下來用以烤貓肉,精工鑲嵌的木料用來生火。把克拉莉斯一切沒有用的零星雜物放在一起,就成為劫後餘生的克拉莉斯,有茅舍、爛陰溝、免子籠。不過,克拉莉斯昔日的輝煌幾乎還全部保存著;全都在那兒,雖然排列次序改變了,卻仍然像從前一樣符合居民的需要。貧窮的日子過去,隨後是比較快樂的時光;克拉莉斯從襤樓的蛹蛻變為華麗的蝴蝶。新的富足使城市泛溢新的資材、房屋、物質;新?的人從外地湧進來;每一件物、每一個人,都跟從前的克拉莉斯毫無關係。新的城市逐漸坦然承受了舊克拉莉斯的地位和名字,同時也逐漸認識到日益離它更遠而且像耗子和黴菌一樣破壞它。新城市雖然為新的財富驕傲,私底下卻覺得自己是個不配襯的外國人,是個篡位者。然後,保存下來的舊碎片又換了位置以適應新的需要。今天,它們在絲絨墊子上給保存在玻璃罩下麵而且鎖在櫥窗裏,不是因為它們還有什麼用處,隻為讓人憑藉它們再建造一座已經沒有人知道的城。克拉莉斯又經曆了更多的衰敗和複興。人口和風俗也改變了許多次,可是名字、地點和打不破的物件仍舊留下來。每個新的克拉莉斯都像活的動物一樣,各有自己的體臭和呼吸,它把碎掉的、死去的克拉莉斯的遺物當作珍寶,向人炫耀。誰也不知道那些希臘式柱頭什麼時候裝飾過它的柱:隻有一個柱頭讓人記起,因為它有好多年在一個雞場裏給用來承住母雞生蛋的籃子,後來才跟別些展品一起搬到柱頭博物館去。這些曆史時期出現的先後次序已經失傳了;一般人相信,曾經有過第一個克拉莉斯,不過沒有證據。搬進神廟之前,柱頭也許本來是在雞場裏的,大理石壇子也許本來是種紫蘇,後來才改盛骸骨的。隻有一點可以肯定:某些數目的物體在某個空間裏給移來移去,有時被一些新的物體遮蓋,有時破舊了而得不到替換;規律是每次都要把它們調亂然後再拚湊起來。也許克拉莉斯一直都是一種華而不實的混亂,配搭惡劣而且過時。城市和亡靈之三世上沒有一個城市比得上歐莎匹亞那麼傾向於享受無憂無慮的生活。為了緩衝由生至死的突變,它的居民建造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地下城,所有經過特別脫水處理的屍體,保留著一層黃色皮膚包住骸骨,都給帶到地下城去繼續進行生前的活動。關於活動的性質,首要的考慮是死者生時心境最舒泰的時刻:大多數屍體坐在飯桌旁邊,或者在跳舞,或者在吹奏樂器。活人的歐莎匹亞所從事的行業和專業,在地下城也同樣經營著——最低限度,都是生者樂於經營而永不厭煩的行業:鍾表匠在環繞身邊的那些不再走動的鍾表裏,把幹枯的耳朵湊近走了音的老祖父擺鍾;演員睜開空洞的眼讀劇本,而理發匠握著幹刷子在他的臉上塗肥皂;帶笑的女子骷髏在給小牝牛的屍體榨奶。其實,許多活人都希望死後能夠過另一種生活:公墓裏擠滿了獵人、次女高音、銀行家、小提琴家、公爵夫人、女傭、將軍——那數目是活的城從來沒有達到的。送死者到地下城並且為他們安排位置,是戴罩帽的一個兄弟會的工作。除了他們,誰都不能進入亡靈的歐莎匹亞,有關地下城的一切資料都是從他們那裏探聽得來的。有些人說,死者之中也有同樣性質的兄弟會組織,而且都樂意幫忙別人。戴罩帽的兄弟,去世之後會在另一個歐莎匹亞從事同樣的工作;傳說他們之中有些人其實已經死去,可卻仍然繼續走上走下。反正,在活人的歐莎匹亞裏,這個兄弟會握著大權。據說他們每次到下麵的歐莎匹亞去的時候都發覺有些改變;亡靈在自己的城裏也進行改革;不多,可是都經過嚴肅的思考,而且並不隨便胡來。有人說,亡靈的歐莎匹亞在一年之內變得麵目全非了。為著趕上潮流,活著的人會根據戴罩帽兄弟所講的情形追隨亡靈進行變革。這樣,活人的歐莎匹亞已經開始模仿地下城。據說,這不是剛發生的事:地麵的歐莎匹亞,其實是已去世的人依照地下城的形象建造的。據說在這一對孿生城市之間,活的和死的已經分不開了。城市和天空之二琵爾希巴有一個代代相傳的信念:城的最高尚的美德和感情,都維係在半空中的另一個琵爾希巴裏,假如地上的琵爾希巴追隨天上的城的榜樣,兩個城便會合而為一。根據一貫的傳說,那是一個純金製的寶城,有白銀鎖和金剛石門,一切都是精工鑲嵌的,因為使用最貴重的材料必須依賴最細致的技巧。琵爾希巴的居民誠心誠意相信傳說,他們尊敬一切可能跟天上城有關的東西:他們儲存貴金屬和稀有的石頭,他們鄙棄一切世俗的繁褥,他們養成了含蓄的儀態。這些居民還相信,地底另外有一個琵爾希巴包藏了所有卑賤醜惡的事物,他們經常著意消除跟地下城有關或者相似的一切。在他們的想像中,地下城的屋頂是打翻了的垃圾桶,到處散布著幹酪皮、油膩的紙頭、魚鱗、汙水、吃剩的麵條、汙穢的繃帶。他們甚至想像它是一種膠粘的、濃膩的黑色物質,就像陰溝裏人類排出的便溺,從一個黑洞流向另一個黑洞,直落至最底,直至層層沉積物冒起泡泡,而一座糞城帶著扭歪的尖頂升起。琵希巴城裏的這些想法,有對的也有錯的。城確實有兩個投影,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可是居民把它們的結構混淆了,蟄伏在琵爾希巴最底地層的一座是由最權威的建築師設計的城,用最貴重的材料築成,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