貯貝器
小說榜
作者:段愛鬆
出逃
我已多年未見到過他。貯貝器上,他騎著青銅色的牝馬,四周圍滿了耕牛,兩隻鏽跡斑斑的豹子正從地底飛躥而上。我知道,他們都餓極了。他們在苦苦尋找,一身金黃色的衣帽,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我住在這個小鎮,已記不清有多少年。在東南方,陽光穿過一片桉樹林,稀稀落落照見青色的瓦蓋,透過瓦蓋間的縫隙,有幾縷,時常落在老屋中央。
我看著這些鮮亮的輕飄飄的光線,隨著我的思緒,一點一點移動,像那個一直在尋找我的騎馬人,還有他的耕牛,他的豹子,他的金黃色,哦!就是這些一點一點移動的光亮,我知道其實是些腳印,發出從另外一個世界抵達這個世間的聲音。我憑借耳朵是無法聽到的,隻有當我看著這些零碎肢解的光點,一步步逼近的時候,我才會不由自主地挪了挪位置。
地上全部都是些紅土,那是我唯一的武器。我用它分散了追逐我的敵人,還有我的腳,穿著黑色布鞋的腳,是我的另一對耳朵。隨著地麵溫度的變化,它覺察到了危險。就在今天早晨,它悄悄離開了我。也許是它厭倦了頭上那對無用的耳朵,對的,就是正在被這些光線燒灼透紅的那對肉乎乎的耳朵。
我想逃離的目的地,本來並不是在這裏。
有一次,我夢見了波濤洶湧上的一葉小舟,忽然想起上小學的時候,白發老頭扶了扶眼鏡,大聲讀道:“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裏。”隨著聲音撲麵而來的並不是鱸魚的鮮美,一股口臭,熏得我差點當場嘔吐。
我急忙把頭扭向窗外。老頭毫無察覺,一大群聲音隨著他,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他口中臭烘烘的鱸魚。從此以後,一聽到鱸魚,我就像聞見死屍發出的臭氣。也正因此,生產這種臭氣的地方,無論是江河湖海,在我小小的心思裏,一律都是不同形狀的化糞池。
本來,我更早時候向往的地方,也就是從高高在上的蔚藍色,變成了不斷凹陷的屎黃色。不過,這也是好事,它讓我想到了世界的另一極,黃色的,冒著金子光芒的那一大片黃色;一點一點,吞噬世界的那片靜悄悄的不朽之黃,不動聲色地喘息。
它和我的心,是如此一致。它的胃口張得大大時,世界就一點一點退縮。它包圍了口臭的所有領域:教室、廣場、寺廟、教堂、集市、趕街的攤……哈哈,多像我奔逃的步伐,其實是為了更多地占量和占有我渴望的世界。不過,另外一個金黃色敵人的坐騎,已經逼近。我必須有所警覺,趕緊收拾,趁著夜色,帶上黑底布鞋,立馬出發。
距離西關主廟不遠的地方,隱隱有火光閃現。
我放慢了腳步。一條小河嘩啦嘩啦漫過黑亮的物質。我想,水怎麼會是這樣的呢?地上的水,總是白花花地穿過眼睛和腸胃。這麼黑亮的物質,橫在我前麵的道路與火光之間,是不是騎馬人豢養的巨蚺,扭動著身體,噴散著黑霧,想把我嚇得退回去?
後麵嗖嗖刮來一陣涼風,猶如青銅劍被奮力一揮,發出的寒光化作力道,削向我的頸部。
我打了個寒戰。鬼魅般的一排排桉樹,不知是不是被風掀開了一道口子。
小河之上,一座小石橋向我伸出了斑白的手。我猶豫不決,蹲在一堆土凸上。西關主廟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我,我卻感到了某種異樣的安全與溫暖。我很清楚,裏麵泥塑的塑像,都有著菩薩心腸。
火光越來越亮,透過繁亂的枝葉縫隙,我被完全吸引住了。殘缺的青銅貯貝器底座兩側,戰爭仍在繼續。
冷兵器時代,身子和長矛一樣都光溜溜的。一個人的臀部異常發達,他正把一柄鏽跡斑斑的劍,刺進另一個同樣臀部高高翹起的身體裏。腿部因為用力過猛,一隻腳高高甩起,像是要脫離身體的兩把飛刀。另外緊握長矛的一隻手,恨不得把最後的一點凶橫,也摔進敵人的身體。被刺的人,半邊臉已經脫落,身子隨著被刺時的疼痛呈半蹲狀,肩膀正好抵住貯貝器上部向外延伸出去的圓托,似乎奮爭了幾千年,他才得以保持這個永久的失敗姿勢。
貯貝器頂,平整的青色土地上麵,人們燃起了熊熊大火。冒著綠色的磨掉了光澤的頭盔的火焰,竄進我驚恐的眼睛。它虛晃一槍,擺開一場原始的饕餮盛宴。
我又看到了他,嘴邊流露出金黃的笑。他的坐騎,青銅色的馬匹不知道何時已超越了我,就在祭祀台上慢悠悠地轉圈。豹子和耕牛,側臥在旁邊,朝我乜斜著喘氣。我看到自己被捆綁在立柱中央,一條蛇和鱷魚雜交的怪物纏繞著我,令我無法動彈。
我在樹叢和雜草背後,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試圖清醒。
疼痛並不明顯,但是有。我慶幸自己還活著,並且躲藏好沒被發現。
我更加迷惑,我怎麼就在不遠處、被綁在立柱中央,毫無反抗和毫不生氣呢?立柱左邊有幾個人忙著湊火,巨大的鍋裏,冒出陣陣熱氣,翻滾的不知道是水還是油。右邊有幾個人,發出了陣陣慘叫,他們被捆綁住了手腳,鞭子不斷從他們口中發出絕望的抽打之聲。正中間跪著三排人,麵無表情,正虔誠地磕頭作揖。
他對此似乎毫無察覺,一直冷冷地看著我笑。
我突然感覺到,他的臉部和我一樣長著極其相似的五官。瞬間驚詫,我不由後退半步,腳下滑了一下,差點跌倒。而祭台上那個我,此時也抬起了頭。我的目光,正好與其碰到一起。我看到一個王國在眼睛裏隨著瞳孔放大。古滇池的水,就在裏麵碧波蕩漾。水波上翻騰著一條大船,吐出一串串透明的水泡,一條條古滇青線魚冉冉升空。祭台上,冒出五光十色的油漬,火苗伸出長長的舌頭。我怕被發現,趕緊把頭縮了回去。
河水在樹木和雜草的掩護下,依然黑暗地流淌,這已經不是我曾經垂釣過的那條河。混雜著紅色泥沙和雨水的河裏麵,跳躍著許多銀光粼粼的鯽殼魚。
我的釣鉤,曾在一個黃昏被某種力量拖到了河底。七星漂一個不落,隨之迅速潛入水流的響動中。粗糙的竹竿尖拚命彎曲,發出火苗嗞嗞燃燒的聲響,就像主祭台上四處亂竄的誘餌,一條大魚正被命運拖進網兜。我看著枝葉和亂草叢後麵躲避的自己,琢磨著如何把這場敵人的祭祀,變成他們的葬禮。
那幾個被反複鞭打的我的族人,此時已經奄奄一息。青銅貯貝器上左右兩個邊緣,放置著兩個幾乎一致的被縮小的影子。上麵什麼都沒有,在火焰的照耀下,微微泛出綠色光芒的立體圓形表麵,像兩隻睜得極大的惡狼眼球。它們被埋葬了幾千年,也就被餓了幾千年。
它們死死盯著我,饑腸轆轆,眼巴巴期待著金黃色的首領一聲令下。然而,穩穩當當的金黃色表情依然不屑一顧。他開始不可一世地接受族人的頂禮膜拜。更為重要的是,他得盡快把他們費盡心力、耗盡心思捕捉到的獵物祭祀分食。
我試圖用眼神,喚起叢林背後另外一個人趕快繼續逃跑。他身上,積蓄和保存了我的一切。在他沒有被抓住之前,祭祀,永遠隻是一個出土文物。我盡管被捆縛,我的敵人們盡管得意揚揚,然而還都隻是青銅生鏽的證明。時間穿不透一個金屬的結構,它能改變的,隻是叢林後麵,那雙黑底布鞋破損的表皮和下麵的道路。
大魚終於被扯出了暗紅色的河麵。
雨越下越大,竹子釣竿幾乎快要斷成兩截。四號精細透明的釣魚線,被拉扯時的力道不均衡,絆得亂成一團。我看到白生生的魚肚皮,在泥地裏翻滾起伏。略帶鮮紅紋理的白色魚肉,隨著翻滾被一片片切開。那把利刃如此飛快地揮動,我感覺到自己突然胃口大開,但是手根本不受控製,我害怕這樣下去非傷到骨頭不可。
一陣接一陣的魚腥,讓我原本垂涎欲滴的欲望,因為緊張而蕩然無存。我試圖極力阻止自己的手,卻發現我根本沒有動彈過,一直木瞪瞪地站著。就連身邊的草木,也跟著一動不動。金黃的馬匹,似乎在我腦後,掀起隆隆猶如地震般的巨大聲響。而那把刀,伴隨著光芒的金黃色,把這條大魚一截截整齊地切割。
我就像奔跑了幾天幾夜,疲倦得難以再繼。
離河不遠處有一條公路。河水從地下穿過了公路,武義閘建於它們之上,仙魚飯店就在武義閘更上麵。仙魚飯店的老板,我兒時最要好的朋友,正忙著吆喝生意。他特意蓄著的小胡須,隨著微風一顫一顫。
我想起來,我們一起在這條河裏遊泳的小時候,他被一陣激流卷進一個大漩渦,眼看就要被淹沒頭頂,我奮力伸出手,一把將他甩了出去,我卻被水流順勢猛地推了一下,重重撞在一塊凸起的石塊上,血流不止……
現在,我的腳也一樣,一路被刺藜掛開,血流不止,洇透了黑底布鞋。鞋子上麵的泥土與汗漬,變得和我的心境一般深刻而直僵。我又饑又渴,幾乎快暈倒。但是很開心,我想到了魚,仙魚,那白嫩還透著血絲的新鮮仙魚片,還有兒時好友,仙魚飯店老板,西裝革履,挺著油光大肚,正在仙魚飯店門口等待著。
對我的突然到來,他嘴角泛起了如釋重負、略帶芥末味道的詭秘一笑。
飯店
暗紅的河水從什麼時候變黑?武義閘何年建成?我已經記不得了。仙魚飯店巨大的紅字招牌,完全吞噬了我因饑渴而喪失的記憶。
很早以前,河水流經這個地方,逐漸開闊壯大,宛如食物經過一個人的咽喉,然後到達胃部,不得不停下來進行消化。
依稀有一次,我獨自一人在這裏遊泳。那時候還小,如果能從東岸遊到西岸,就算有本事。
我在暗紅泛綠的河水中,一點一點靠近目標。
忽然,腳底下一蹬滑,一種絲質卻粗糲,冰冷卻帶電的細膩,緊緊貼住我的腳心。一下子,酥麻難耐的戰栗,從腳底板躥進我的大腦。我的冷汗,吧嗒吧嗒從頭發深處直往外冒:“不好,頭發,是頭發,就是頭發,還是女人的頭發。他媽的,怎麼會是頭發?”
這些我意外碰觸到的頭發,在腳下發出絕命而撕裂的呼喊。她難道忘記了我還是一個小孩?她不管不顧,把冤死沉底的受難化作一道裂縫,讓我在武義閘閘門緊閉時,身體不由自主地被纏繞著,穿過厚厚的冰冷閘門,探到下遊河道湍急的漩渦中。
這頭發,隨後又伸出一隻手,長著千萬根指頭的指甲,油膩膩地從我的身體上狠命一抓。異樣的感覺途經砰砰亂跳的心髒,最後沿著血管和神經,從我臉上冒出驚恐萬狀的表情。
頭發頭發頭發……青銅貯貝器上,舞俑拚命甩動的一把又一把混亂的金質頭發……我迅速地、不要命地連滾帶拖,把一個赤裸的少年拽住,用盡最後一點力,終於掙脫出心底的絕境。
我爬上了土老埂。
武義閘的西岸,在夕陽墜落的時候,長著鎏金一樣的青草。微風拂過,稻田在我心中拉長了影子,就像一綹一綹黑得發亮的頭發,濕濕的,刮著我的瞳孔,冒出原本青銅色的光芒。我感到有某種重量,是那條纏繞著我的蛇和鱷魚雜交的怪物,一點一點把我往下拖;再一點一點,把我的肉體剝離,拽向河底。
青銅貯貝器正中偏左,熱氣騰騰的大鍋下麵,火焰燃燒正旺。
我實在是渴極了、餓極了。仙魚飯店,還有錢陸,不,是錢老板,我救過他命的錢老板,我兒時最要好的錢老板,我幾十年都沒有見到的錢老板,挺著油光大肚的錢陸,是他,向我伸出了手,向我邁出了步,向我敞開了他的大肚。他脖子上係著那條金色的領帶,和騎馬人係的領巾一模一樣。他們是不是都拿準了,今天,我必經此地。
這個時候我來,錢陸早有準備:鹵豬頭、燒鵝、烤鴨、火雞……還有一桌子慘白著臉的陌生人,裝出無比熟悉和熱情的笑臉。更絕的是,最後抬上桌的仙魚飯店的招牌菜:那尾滑溜溜、赤裸裸、白生生的母魚,兩眼硬鼓鼓的,就要裂出來。它一直盯著我,就像滾滾河水,從我眼睛裏直灌而下,暗黑的流質,裹得我全身奇癢難耐,宛如貯貝器被泥土深埋幾千年,被時間剝離了的光芒,混雜著死亡的沉澱。
這條名曰楊柳河的水流,給晉虛城傳奇人物謝武義送葬的點點滴滴,翻了個身,灌注進我的身體,令我心旌搖晃,饑渴感頓時全被消弭。
某種比食物更高級的欲求,從腳尖直往上冒,令我血脈賁張、坐立難安,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隱隱將要發作。
錢陸就坐在我身旁,直勾勾盯住我,依然保持著那詭秘的笑。隻是這笑意傳來,空氣中原本彌漫的油香,更添了幾份黏稠的膻腥。為了穩住情緒,努力避開幻象,我不得不扭動身軀,頓了幾下屁股,想稍微使自己清醒一些。
幻象卻依然在一陣急促的金黃色馬蹄聲中,轟隆轟隆碾紮過來。
一八九八年,武義閘和貯貝器一樣,沉睡地底。
光緒二十四年,曠野中隻有流淌著的楊柳河,清澈見底。當日京城上空,天現祥雲。張三甲身手蓋世,經過層層選拔,博得大清最後的武狀元。謝武義在南方僻野山村,剛剛出生,不停大聲啼哭。張三甲在遙遠的京城,隱約聽到了一個孩子對他的呼喚,宛如武義閘聽到了楊柳河用流動的鑰匙,插進大地鎖孔的嘩嘩聲。
若幹年後,晉虛城石寨山青銅器皿被盜墓人盜取販賣之時,張三甲的關門弟子謝武義,正和我一樣,身後不斷被馬蹄聲追趕。他懷揣著的是殺人償命的債,而我的逃亡,在莫名的宿命中,則是無可名狀的變異之源。對於我追逃的結果,也許和謝武義一樣,也許完全相反。我不知道前麵有什麼,但我能夠感覺到泥土深處抹不掉的血腥,經過幾千年的沉澱,越來越醇厚。就像騎馬人在貯貝器上呼出的氣息,緊緊尾隨在逃亡路上,一刻不停。
盜墓人常在楊柳河裏清洗器皿。有一次,一隻鏽跡斑斑的銅鳥,不慎落入,隨即化作一個巨大的陰影,攪起層層浪花,沉入河底。那之後,常常出沒一頭怪物,專食人肉,且專吃兒童的肉。不知道有多少路過此地的小孩遭殃。
謝武義深得張三甲真傳,但後來嗜賭成性,成了豪門豢養的殺手,好色貪婪,殺人無數。有一次意外失手,反被仇家追殺,一路從京城追至雲南境內,後到達晉虛城楊柳河。因連續趕路,饑渴至極,捧水就喝。
他們喝了楊柳河的水之後,皆高燒不退,幻覺重生,手舞足蹈,就像貯貝器上扭動著的歌舞俑,朝向騎馬人不停歡呼,直至精力衰竭、連續暴斃。倒地後,皆全身烏黑,最後化作一攤爛泥,形同鳥狀。
隻有謝武義運氣極好,恰好在映山塘象山小路邊倒下。氣若遊絲之時,遇到一隻白雲狀大鶴飄然而下,竟是隱居盤龍寺後麵的老道。老道慈眉善目,雖一眼看穿此人乃滿身煞氣障孽深重的一條大鯊,但不知何故,還是從袖中取出一顆丹藥給他服下。恰好錢陸他老祖路過,因上山砍柴,曾與老道有過數麵之緣,老道便委托把謝武義帶回他家養傷,並告之鎮上將有大事發生,囑之千萬注意。隨後,便繼續駕鶴騰空而去。
錢陸幹咳了一聲,隱約端起一瓷實的高腳杯,伸了過來,眼睛直勾勾看著我,向我敬酒。
我瞥見杯沿裏麵,有著記憶中讓人心驚的汁液。
貯貝器上祭祀大鍋翻滾熬煮後的濃濃怪味撲鼻而來,腦海中頓時浮現錢陸他老祖在我家老屋院子下棋時,端著的紅豔豔的黏稠的汁液,一邊手起棋落,一邊津津有味啜飲著,時不時附耳輕聲說著什麼。我老祖和他老祖密謀時對飲的釅紅色,正透過細白的瓷杯,仿佛血液不經過血管,直接在皮膚下麵、我那被剖開的心房裏悠悠晃蕩。
錢陸舉著杯子的手,突然停在我眼前不動。他慢慢轉個身,半側著臉,朝窗外看了一下。似乎有一個巨大的黑影隨著他擺動,“咕嘟”一聲,一閃即逝。
一張大嘴對著滿桌的人開始嘰裏咕嚕,不知大聲說著什麼,那是他們的語言。就像我被綁在立柱上聽到的,那金黃色騎士灑向腳下跪成幾排兵俑的邪惡雨露。毋庸置喙,這些液體逐漸彙聚成“仙魚飯店”這個小鎮的標誌性鮮紅線條,扭動著蛇蠍般貪婪的嘴,字正腔圓,甚至有點義正詞嚴,像是在法庭上闡述理由充分的辯論詞。隻是錢陸原本緊繃繃而顯得詭秘的微笑,隨著吐沫四濺,白領子外翻,垮鬆下來,斫喪的麵部神經因為得意而忘形,暴露出幾條青黑的細紋。
許多波浪一樣的汁液,從我眼前紛紛晃過。此時,錢陸他老祖,後來的錢大老板他爺爺,端著一碗雞湯剛到床邊準備給謝武義喝時,謝武義緊閉的眼睛突然睖睜,凶光大露,嚇得錢大老板他爺爺一個趔趄,後退數步,啪啦一聲,一碗雞湯灑得滿地滿身,手也被燙得通紅。
謝武義慌忙起身,用手扶著床沿下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口中千恩萬謝。這一變化,讓錢大老板他爺爺有點措手不及,連忙把謝武義攙扶起來。但見謝武義眼中明眸似水,像溫婉女子,又似懵懂少年,怪異凶狠樣不見半點蹤影,甚是異樣。
錢大老板他爺爺感到十分吃驚,細細想來,似乎有所明白。原來老道仙藥,不僅治人皮肉,也治人骨髓神經,更治人三魂七魄。謝武義,已然得道,錢家必然得福,小鎮青銅色的秘密,就快見光。
錢陸念著咒語一樣的禱告之詞,語調開始轉變。
他舉杯呷了一口,空氣猶如灌了象紋山的野蜜。我被這香氣一下又從清醒的片刻回憶中,拉回到餐桌前。錢陸故意把聲調提得高高的,生怕我聽不太清楚。
青銅貯貝器上,眾人隨之高呼,似乎時辰已到。狂歡喜悅的神情,在兵俑隨從剝落的皮膚上滑到我的腳下。金黃騎士停止了布道,眼神變得迷離而深邃。
這樣的眼神我似乎見過。那次在河水裏,我因救錢陸而受傷後,坐在老埂上,他就是這樣正對著我,驚魂不定地瞄著我,看著我的血,從頭上不斷往外湧出,一點點順著脖頸和赤裸的身體,一直滑到地上。蓬鬆的紅土和稀落的野草根,這兩群饑餓的豹子和耕牛,發狂似的圍了過來,一下子就把渴望已久的血液,全部吮吸了進去。
武義閘下麵的水,嘩啦嘩啦,在仙魚飯店地板下驟然喊叫,響聲震天。貯貝器上舞樂俑高高舉著鼓棒,哐啷哐啷哐啷……大刀自行從牆上掉落,不停翻滾。
謝武義身體很快康複。一日,忽然從禪坐的蒲墊上一躍而起,恰好日旦時分,他將大刀放在散漫月光的大條沙石上,磨了又磨,直到寒氣閃閃,滿院放光。
傍晚時分,謝武義獨自出門時,他又給錢大老板他爺爺跪下,磕頭作揖道別。
那日深夜,月明高懸。青銅貯貝器篝火熊熊,照見楊柳河傳來陣陣搏鬥和砍殺的金石撞擊之聲。鎮裏的人都難以入睡,搏殺激烈時,力道尤大,震得每家床鋪搖晃,吊燈搖擺,桌上的小件兒紛紛抖落……
但誰也不敢起來,走出去跑到楊柳河看個究竟。砍殺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卯時。在驚魂不定的猜測中,伴隨著楊柳河那邊一縷縷奇異的狺狺聲化作翽翽聲,越飄越遠,越來越弱,最後,隻剩疲憊不堪的人睡著後,輕微的喘息與不安的打鼾,在貯貝器內部回蕩,哐璨哐璨此起彼伏,經久不絕……
我心底突然一熱,想起了父親,錢大老板他爹的摯友(老祖輩就是至交)。他老人家和我說過,那天早上,錢大老板他爺爺第一個衝到楊柳河畔,但見河水平靜,河岸開闊,就連一根草,一塊土,一片樹葉都完好無損。
他四處張望,沿著東岸找,又沿著西岸尋,最後在小石橋上觀察河麵,試圖發現蛛絲馬跡。昨夜那麼激烈的搏鬥,一切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得幹幹淨淨,那怪物也不見,謝武義也消失。楊柳河的水卻完全變了,白天暗紅,晚上黢黑。楊柳河再也不是原來的楊柳河,實實在在成了如今的汙泥河,且河水常常泛濫,吞沒田地莊稼。
後來,錢大老板他爺爺,托謝武義某日夢中所囑,出資修建大閘。大閘建好,汙泥河水慢慢變清,恢複了往昔風貌,重新成為楊柳河,並命名大閘為武義閘。
隻有錢大老板爺爺意外帶回來謝武義的一件遺物,他家從來不敢對外聲張。那件寶貝,就挎在騎馬人的腰間,在青銅貯貝器上,在我身後的馬蹄聲裏,闖進我的心頭,明晃晃地懸著……
還沒等我從記憶中回過神來,錢陸剛才嘰裏咕嚕的演說已完畢,他在餐桌前重新坐定。我沒能動一下碗筷,卻感覺到肚中被什麼東西填得氣鼓食脹、隱隱作痛,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站起身來,想出外方便。錢陸十分慌張,像是怕我逃走,伸手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一用力,硬生生把我按住。我便像著魔般木然坐回原位。
錢陸為了掩飾剛才的慌亂之舉,一陣大笑,笑聲幹癟冰冷。滿桌子陌生的麵孔,也隨之用同樣的腔調哈哈大笑。
笑聲中,一排排潔白的牙齒慢慢被拉長,一個個青麵獠牙的嘴巴,撐長得無比巨大,就連餐桌上那些煎炸黃燜過的雞鴨鵝魚,也露出了被屠宰時,垂死掙紮的本來麵目。
這些笑聲和動作,在貯貝器上被青銅一一澆築;在幽深的石寨山地底,被雨水和蛆蟲爬過;在光亮的明月夜,被一陣陣光亮折射到我身後,不停追趕著我,不停想爬到我的身上,想鑽進我的五髒六腑。
我驚得冷汗直冒,趕緊用手抹了抹眼睛,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
錢陸端著酒杯,再一次敬向我。所有場景在瞬間恢複原樣。
我感覺到仙魚飯店裏,有個影子的頭,慢慢縮小,嘴巴向外長出去,脖頸拉長,身體不斷向外膨脹,雙腿被什麼抽拉得又細又長,腳趾間長著燒鵝一樣的蹼,全身汗毛豎起、漸漸擴張……舉著杯子的雙臂被一層層黑褐色的羽毛覆蓋……
我被嚇得肚中疼痛加劇,一股死亡的窒息灌進體內,實在難以忍受,不由得大吼一聲,拔腿拚命飛逃而出。不料,一個巨大的蔑製圓筒,在門外高高懸掛;一座鏽跡斑斑的青銅貯貝器,自東南冷庫方向,挾裹著戰馬垂死掙紮的嘶鳴,鋪天蓋地罩了過來。
冷庫
大石橋坐落在晉虛城東南方,與南玄村相距不遠。
我就住在南玄村村口,偏南一點的旮旯邊。站在這裏,可以一眼望見鑫鑫冷庫尖頂高高斜翹,宛如古滇王國幹欄式建築,一排排扇子一樣的利劍,刺穿千年厚厚的積土,重見天日。
自小,我對一切老舊的什物情有獨鍾,就連一粒土疙瘩,也常常看得出神。那是稻香撲鼻的年代,一個人常常可以在田野中、星空下慢悠悠晃蕩。我甩著兩隻空空的手,走過來、又走過去。頭頂上有風刮過時,天空宛如一個巨大的漩渦,隨時可以把我帶走。
大部分時間裏,我隻敢低著頭走;疲倦的時候,才不時抬起頭,偷偷聽一下,上空密密麻麻的聲音,那是老祖們絮絮叨叨地說話。我一直很害怕,害怕他們會看見我一個人遊蕩田野。有時候,我也會想象著老祖們從天上紛紛下來,藏身田野,直到田野荒蕪,又隻剩我一人,暴露在其間。
大石橋下有一條河流,清澈的河水拐幾個彎,就流進汙泥河。
我清楚記得,許多隻青蛙一到傍晚就呱呱直叫,叫聲此起彼伏。它們是餓了?還是慌了?我無從知曉。遍野的小蟲子散發幽藍的光,在我的眼睛裏亂飛,一閃一閃,飛著飛著就上了天,就化作了星星,化作了老祖們隱秘的交談。
祖先們一刻不停地說著什麼,說著說著,星星一不小心滑倒,便成了流星,一閃到底。流星把天幕撕出一個長長的口子,拖著一個個詛咒降落下來,最後落到了古滇大地上。
那些個詛咒,似乎在觸地的一瞬間即被反彈起來,借助某種神秘的力道,借著看不見的風,灌向我的身體、我的眼睛、我的青蛙……我心裏突然一熱,像是被什麼憋急了,脫開褲子,掏出小雀雀,站在大石橋上,匆匆撒了一泡尿。
咒語順著我的尿,在大石橋下,嘩啦嘩啦,吞噬著河底的石頭。它們舒舒暢暢、自自由由、無拘無絆,引誘得兩岸的野草,也跟著不停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我夾著咒語的尿,沒有任何氣味,一滴一滴、一波一波,混雜著石礦土物,漸漸彙聚成那柄狩獵紋銅劍,一劍接一劍,在大石橋下,迸出飽滿而璨璨的嘶鳴。它挾裹著暗夜與星光的呐喊,直刺汙泥河,衝開武義閘,劈倒仙魚飯店,最終,重新回到石寨山,插入地鞘。
……我的記憶,順著大石橋下的水流淌時,忽然被某種聲音撞翻了。
鑫鑫冷庫又駛進一輛輛雙橋重卡。
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我看到他們又在忙著偷偷搬運著什麼。一批又一批見不得陽光的東西在深更半夜動作,都是些什麼呢?
一卡車一卡車急匆匆往外運的東西,把加厚的承重鋼條壓得嘎吱嘎吱。還有那些駕駛員,躲躲閃閃,為什麼常常換了發型和衣服?
我就快認出你們來了,被吊人銅矛勒著的那些痛苦變形的麵孔,埋在土裏幾千年就沒有變化過;手腕部位青黑的疤痕,吊了幾千年也沒有變過。你們轉動方向盤的時候,袖口不經意暴露了我的猜測。你們的笑被焊接在金屬上,令我感覺不到溫度。你們越裝,就越暴露出時間在一塊青銅上鐫刻的功勳和恥辱。
我看出了你們,你們未必看得出我。我是誰呢?鑫鑫冷庫的老板,錢陸,小時候可是我的鐵哥們。我的家就在附近,南玄村。可我怎麼會來到這裏,在這裏看大門?難道我落難了嗎?難道我為了混口飯吃,到這裏看大門?
我絕不能和你們一般見識,更不能像你們那樣隨意傻笑,一笑就暴露我的身份,一笑錢陸就會格外小心,一笑騎馬人就會聽到,他還在貯貝器上等著我。貯貝器上,我還被捆綁等著我去解救,那把金色的鑰匙到底藏在何處?
你們逃跑得真快,一腳油門,就失去了蹤影。你們車上載著那麼多秘密,要去哪裏?沒有時間了,錢陸就快來了,他說他老祖和我老祖是摯友。他為什麼一見到我,就老這樣說呢?他究竟害怕什麼呢?他讓我每天為他開大門關大門,難道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了嗎?不行,我得趕緊先把大門關好,然後再打開,好迎接鑫鑫冷庫老板,錢陸的到來。
就是這個位置,對,大門這裏。我記得以前,總有長長的隊伍跟排著。那時候,常常是熙熙攘攘、你叫我罵、你推我搡。有一次,不知道是誰扔了一封鞭炮,有人被炸爛了衣服,有人被噴得灰頭土臉。刺鼻的火藥,和大門內,老式電影院裏麵,正在放映的槍戰片中的味道,似乎一模一樣。
這是兩層結構的木框架建築,土基打造的四麵牆壁上,還有很多螺螄咼咼鑲嵌裏麵。半露著的屍體,風化成慘白堅硬的點點裝飾。遠遠望去,像是陰間盛開著的大型立體風景畫。裏麵傳來陣陣爆炸聲,震耳欲聾,原來是《黑太陽731》裏的小日本飛機,正輪番轟炸中國大地。
錢陸和我坐在二樓的第三排的邊上。
我看著他對轟炸場麵,特別是後麵活體解剖實驗十分害怕,雙腿不住地抖動,我就十分高興。但我也搞不太清楚,為什麼自己會那麼高興。盡管我也害怕,但是沒有他怕,我就感到開心。我就喜歡看他害怕的樣子,他被嚇得忍不住發抖的樣子。我得多看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