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哭比笑難(1 / 3)

哭比笑難

短篇小說

作者:劉劍波

劉劍波,男,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曾在國內重要文學刊物發表近百萬字作品,兩次獲紫金山文學獎。

了解了郭國祥的來意後,表兄笑了起來。表兄從床底下抱出一箱洋河。表兄拿出其中的一瓶,用牙齒咬開了瓶蓋,頓時,屋子裏彌漫起白酒醇厚的香味。你要是能讓我哭起來,我就把錢借給你,表兄這樣說。我已經好久沒哭了,我記得我還是十來歲時哭過,我都快五十了,你給我算算,我有多少年沒哭了。你知道嗎,我對哭充滿了懷念,現在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痛痛快快哭一場。哭其實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可是我無法做到讓自己哭,我忘記了怎麼哭,我已經不會哭了。我聽說,好多人喝醉了酒會哭,像小孩那樣哇哇地哭,比如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喝醉了酒會像小孩那樣哇哇地哭,也許我像我父親,喝醉酒了也會像小孩那樣哇哇地哭,可是我從來沒喝醉過。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聽了表兄的話,郭國祥也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要我陪你喝酒,把你灌醉了,然後你哭起來,你就會借錢給我,是這樣嗎?在郭國祥看來,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玩的遊戲。

你這個兵沒白當,你沒當兵的時候很笨,可是你一當兵就變得聰明了。怎麼樣,我擺出的這個條件還公平吧?你隻要能讓我哭起來,我就把1萬塊錢借給你。郭國祥從床底下又抱出一個箱子來,但這次抱出來的不是裝酒的箱子,而是一個裝錢的箱子。當著郭國祥的麵,表兄打開了裝錢的箱子,那是一個小型保險櫃。表兄從裏麵掏出一疊碼得很整齊的百元鈔票,攔腰用白紙條箍著,看上去就像一塊粉紅色的磚頭。毫無疑問,這是1萬元錢,表兄從銀行拿回來還沒啟封。表兄把這1萬元錢拍在桌子上。表兄的手勁很大,擺在桌子上的一盒蚊香被他拍得驚跳起來。

郭國祥搓起手來。每當郭國祥興奮起來,就會使勁搓手。郭國祥的手很薄,很可能就是被他搓薄的。郭國祥一邊搓手,一邊想到了手到擒來和甕中捉鱉這兩個成語。他盯著這塊粉紅色的磚頭,覺得這錢不是擺在桌子上,而是已經擺在他衣兜裏了。郭國祥上學時成績不好,但卻對語文課上的成語接龍遊戲很感興趣,那時,他幾乎將一本《成語辭典》背下來了。如果高考隻考成語,那麼他郭國祥早就上了北大或清華,而用不著去當兵了。

每個人都有擅長的一麵,郭國祥最拿手的就是喝酒了。郭國祥在部隊喝酒的名聲很大,連團首長都知道有個養豬的郭國祥能喝。郭國祥從小看戰爭片看多了,他一心想當野戰軍。讓郭國祥沒想到的是,新兵連結束後,他被分配去養豬了。郭國祥當時的感覺,猶如一下掉在冰窖裏。如果當兵也可以辭職,郭國祥肯定當時就辭了。讓郭國祥更沒想到的是,喝酒拯救了他。郭國祥天生酒量大。喝酒這東西練是練不出來的,必須靠天賦,而郭國祥在這方麵特別有天賦。當時部隊裏流行著將一瓶白酒叫做一顆手榴彈的說法,問及某人能喝多少酒時,總是這樣問:你能喝半顆手榴彈還是一顆手榴彈?

郭國祥養豬沒多久,有一次慶祝“八一”建軍節,連裏搞會餐,連長讓炊事班從倉庫搬來一卡車白酒,連長舉著一顆手榴彈說,你們盡興幹吧,能幹多少就幹多少。那時郭國祥19歲,19歲的郭國祥一個人就輕而易舉幹掉了3顆手榴彈。幹掉了3顆手榴彈的郭國祥,麵不改色心不跳。那是郭國祥第一次正兒八經喝酒。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居然會有這麼大的酒量。連長跑過來給了郭國祥當胸一拳,他媽的,連長親昵地罵了一句。連長圍著郭國祥轉了一圈,像打量著一匹剽悍的戰馬那樣打量著郭國祥。都說北方人能喝,他媽的,南方人比北方人還能喝。你還能幹嗎?連長又遞給郭國祥一顆手榴彈。郭國祥接過去,咕嘟咕嘟像喝白開水那樣又幹掉了一顆手榴彈。連長又給了郭國祥一拳,這一拳打得非常狠,差點將郭國祥打趴在地上。連裏所有的人都知道,當連長喜歡上一個人,他就會用拳頭狠狠揍那個人。連長笑著對郭國祥說,你小子等著團裏來找你吧。

事實上,團裏很快就來找郭國祥了。在部隊裏,各種消息傳得很快,特別是誰誰能喝,誰誰的酒量大,這種消息傳得尤其快,弄得團首長也知道有個養豬兵一個人能幹掉4顆手榴彈。團裏經常有各種各樣的飯局和酒會,每逢這個時候,團裏就打電話給連長,讓郭國祥去喝酒。郭國祥的任務很明確,就是喝酒。說穿了,就是代酒,給團裏的各位首長代酒,充分保護團首長。這個任務其實很艱巨,比喂出一欄大肥豬還要艱巨。但是,郭國祥將這個任務完成得很好。郭國祥說是在部隊養豬,但真正養豬的天數屈指可數,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喝酒了。

3年很快就過去了,郭國祥麵臨著去留的問題。團長說,老九不能走。團裏直接推薦郭國祥考軍校,郭國祥考了兩次沒考上。團裏想把郭國祥轉成誌願兵,這樣可以在部隊待得久些。另外,誌願兵回地方也好找工作。但是,郭國祥死活要回來,最後還是回家了。很奇怪的是,從部隊回來,郭國祥再沒喝過酒。有人猜測,這是因為郭國祥在部隊喝酒喝傷了。對這個說法,郭國祥不置可否。

郭國祥一邊搓著手,一邊還想今天來找表兄是找對了。郭國祥還差1萬塊錢,如果能借到這1萬塊錢,郭子就能從Q中學轉到S中學借讀了。所以,這1萬塊錢,對郭國祥來說很重要。為了借這1萬塊錢,郭國祥踏遍了所有他認為能借到錢的人家的門檻,最後的結果是,連1分錢都沒借到。郭國祥並不著惱,設身處地去想,要是一個蹬黃包車的向你借錢,你肯定也不會借給他。所有願意借給對方錢的人,都會估摸到對方有償還能力。一個蹬黃包車的有償還能力嗎?答案是一個很大的問號。問號其實就是風險,誰願意冒這個風險呢?郭國祥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這個道理他還是懂得的。然後,郭國祥就想到了表兄。

表兄會借1萬塊錢給我嗎?對這個問題,郭國祥作過深沉的思考。表兄這幾年承包魚塘發了財,郭國祥從親戚嘴裏聽說,表兄出去打牌都是隨身帶著裝滿了錢的保險櫃。表兄的牌友都是很有錢的人,他們不僅像郭國祥一樣隨身帶著保險櫃,還隨身帶著一把量衣服的木尺。不過,這把木尺不是用來量衣服的,而是用來量錢的。無論是輸,還是贏,用不著一張鈔票一張鈔票地數,而是直接用尺量。可以這麼說,向表兄借1萬塊錢,就好比向表兄的九頭牛借一根毛,這話一點都不誇張。這是郭國祥打算向表兄借錢的理由之一。

理由之二是,郭國祥曾經救過表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表兄欠著郭國祥一條命。表兄是郭國祥姑媽的小兒子,有一年夏天,少年郭國祥到鄉下姑媽家去過暑假,這樣,兩個孩子就整天粘在一起了。在鄉下,最寂靜的時刻是午後。那時候,表兄會帶著郭國祥去瓜農田裏偷西瓜。在偷西瓜方麵,表兄有著豐富的經驗。他專找蓋著草的西瓜偷,那是瓜農給成熟西瓜做的記號。當然,表兄也會采用叩瓜聽音的方法,從那些沒有蓋草的西瓜中辨識熟瓜來。不同的西瓜被叩擊時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沒有兩隻西瓜被叩擊聲發出來的聲音是相同的,你叩擊100隻西瓜,你會聽到100種迥然相異的聲音。而100種聲音裏,隻有一種聲音是熟西瓜發出來的。這其實是一個技術含量很高的活兒,然而表兄就是有這個能耐,他通過叩擊找出來的西瓜無一例外是很熟的瓜,有的西瓜甚至熟透了,瓜瓤子沙得就像棉花糖。

在少年郭國祥的記憶裏,那是一段甜蜜的日子。在靜謐的夏日午後,少年郭國祥和表兄抱著偷來的西瓜,躲到棉花地裏吃。那時棉花杆長得有半人高了,如果你坐在棉花棵子裏,就像魚潛入了水底,沒人會發現。總之,棉花地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一開始,少年郭國祥還愁著西瓜怎麼開。但這個問題對表兄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少年郭國祥看到,表兄用手掌劈向西瓜的中間部位,堅硬的西瓜霎時變成了兩半。接下來,兩個人就用手摳瓜瓤吃。用這種方式吃西瓜,無疑是很痛快的。少年郭國祥曾經幾次模仿表兄,用手掌劈西瓜。可是他手掌劈得又紅又腫,愣是沒把西瓜劈開來。表兄說,這個需要練的,你知道我劈了多少瓜嗎?表兄用手朝廣袤的田野畫了一個圓圈,全村的西瓜都挨我劈過,要是你把全村的西瓜都劈過了,你肯定比我還厲害。有一天下午,兩個人坐在棉花地裏吃西瓜,表兄突然哎呀驚叫了一下。伴隨著這聲驚叫,表兄把手裏的西瓜拋向了天空。少年郭國祥看到,一條青色的蛇扭動著身軀,從表兄的腳邊快速遊過。這條蛇遊過時,棉葉發出簌簌的聲響。這種可怕的聲音,後來一直回響在表兄的夢中。表兄右腳的腳踝上出現了兩個褐色的齒印,並且很快腫脹起來,有血從那個地方滲出來,那血滲出來也是褐色的。少年郭國祥明白發生了什麼,在最初的時刻,他腦子一片空白。盡管表兄嚇得大喊大叫,但是他就像在看無聲電影,一點聲音都聽不到。這種狀態僅僅維持了兩秒鍾,然後,表兄的叫聲進入了他的耳膜。他聽到表兄在絕望地喊救命。這時,少年郭國祥做出了一個驚人舉動,他地俯下身,趴在表兄小腿上,用嘴拚命吮吸表兄腳踝上的蛇傷,一口一口地將吸出來的毒血吐掉。這個知識是他從衛生課上學來的。那時,少年郭國祥心裏想的就是多吸一口毒血,表兄保命就會多一份希望。後來,每當想起這一幕,郭國祥就會覺得匪夷所思。他其實是一個膽小怕事的孩子,怎麼會有勇氣做出那種舉動呢?隻能這麼認為,人的勇氣並非醞釀的結果,而是刹那間迸發出來的。有時候,一個怯懦者會比一個勇敢者表現出更多的勇氣。在附近農田幹活的大人聞訊趕來,表兄被一輛手扶拖拉機送到公社衛生院。據搶救的大夫說,咬傷表兄的是一種叫“七寸子”的毒蛇,要不是郭國祥采取了緊急措施,表兄的小命很難保住。

有了這兩個理由,表兄就一定會借1萬塊錢給我嗎?郭國祥心裏還是一點把握都沒有。盡管心裏沒底,郭國祥還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來找表兄了,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麵發展。不就是把表兄灌醉嗎?我郭國祥沒別的能耐,就是能喝個酒。如果喝酒也算能耐的話,那我郭國祥也算有能耐的人。

這是8月初的一個下午,炎炎夏日,酷暑難忍,大地上的一切都被炙烤得卷縮起來。而在表兄的房子裏,因為開著空調而涼爽舒適。這是一個外形像碉堡的鋼筋混凝土房子,四麵牆上都安著很大的鋁合金窗子,這樣,從任何角度隨時都能觀察到魚塘的情況。這個外形像碉堡的鋼筋混凝土房子位於魚塘的中央,它就像一片水域中的一個孤島。圍繞著這個房子,有4個方形魚塘,分別坐落於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每個魚塘的麵積差不多有100畝田那麼大。沿魚塘支著很多龐大的彩色陽傘,陽傘底下坐著釣魚的人,他們手持魚竿,看上去凝然不動,就像被時間凝固住了。表兄養魚的收入來自兩個方麵,一塊是銷售。由於表兄使用綠色的方法養殖,魚的品質很受市場青睞,除了向城裏各個飯店供貨,還熱銷外地。還有一塊就是垂釣了。這幾年前來垂釣的城裏人越來越多。形成這種情況的有兩個原因,一是體育協會的很多釣魚賽事都安排到這兒,每次比賽對表兄來說等於是做了一次大買賣。二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釣魚已經演變成一種賄賂方式,“請人吃飯不如請人釣魚”的新理念正在城裏悄悄興起。釣上來的魚當然按斤兩付錢,盡管表兄魚塘裏的魚比市場價上要貴許多,但來釣魚的城裏人還是趨之若鶩。

郭國祥透過鋁合金窗還看到一條類似藏獒那種體積龐大的狗,沿著魚塘逡巡。這條狗不是像藏獒那樣大搖大擺地行走,而是貓著腰潛行。後來郭國祥知道,那條狗是表兄花重金買來的,專門用來對付偷釣者。這條狗很特別。它的特別之處在於,當它發現了偷釣者,既不會狂吠,也不會撲上去撕咬,而是悄無聲息地跑過去,將你頂下河。

在8月初那個炎熱的下午,表兄對即將到來的哭泣充滿了期待。他叫來手下的人,讓手下的人下河捉魚,做下酒菜。郭國祥卻認為根本沒必要,喝白酒才有意思,喝白酒才叫喝酒。郭國祥說的喝白酒,就是不用下酒菜,像喝白開水那樣幹喝。以前在部隊的時候,郭國祥經常這樣喝,哪要什麼下酒菜。郭國祥是有點等不及了,他想速戰速決。他太急於拿到桌子上的那1萬塊錢了。他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將表兄灌醉,並讓表兄哭起來,所以,他覺得拿到那1萬塊錢,是鐵板上釘釘的事。郭國祥打開了一瓶洋河,倒滿了兩隻酒杯。那兩隻酒杯其實是兩隻比較大的玻璃茶杯。郭國祥端起其中一隻酒杯遞給表兄。自己則將另一隻酒杯的酒一飲而盡。

表兄接過酒杯又放在了桌子上。表兄從來沒喝過白酒,他堅持要做下酒菜。表兄是一個對喝酒很認真的人。在喝酒方麵,表兄恪守兩個原則,第一個是一個人不喝酒,第二個原則是沒有下酒菜不喝。下酒菜不拘好壞,哪怕是一碟花生米,一盤豬頭肉,甚或是一碗鹹菜。對表兄而言,下酒菜其實是一種儀式,擱在那兒哪怕不動一筷子,但它必須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