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時代
中篇小說
作者:洪峰
洪峰,當代著名小說家。1957年生於吉林省通榆縣。1982年畢業於東北師範大學中文係。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代表作品有《東八時區》《瀚海》《極地之側》《奔喪》等。現居雲南。
1
嶺東現在隻剩下一片果園,七百六十米長八十米寬。有兩百多株蘋果樹。園主人的房子蓋在園西路邊的兩株柳樹旁邊,兩株柳樹都有一米多粗。夏天的中午和下午,有四條黑毛大狼狗臥在樹陰裏納涼,狼狗在那段時間裏很少行動,它們比閉目養神的主人還要悠閑。
二十幾年前嶺東讓果樹覆蓋著,站在嶺上望一眼,就像綠色的海洋起起伏伏。果熟季節裏,路過的行人可以伸手摘幾個蘋果吃,看園人不會大驚小怪,結一萬顆金果也不是自己的,一般都問:“怎麼樣,甜脆吧?”二十年後隻剩下這一片園子,園主是貨真價實的園主,養四條黑毛大狼狗當保衛幹部,用不著擔心營私舞弊行賄受賄。
城市分成嶺東嶺西,嶺西是商業區,大商場大酒店大賓館都集中在那裏。嶺東是文化區和菜農工友雜居區,九年前又建了機床廠和軸承廠,師範學校夾在兩家工廠中間,機器聲和讀書聲互相不服氣。到底還是機器有長勁,學生們的聲音漸漸聽不到了。
果園南邊是機床廠,北邊是軸承廠,三道圍牆替果園建立屏障,隻西麵敞了口子,四條黑毛大狼狗封鎖在這道門戶,勝似閑庭信步。
狼狗們巡邏一般從入夜開始,它們排一列縱隊,不慌不忙從果園外緣兜兩周,然後回到柳樹下,三條歇在柳樹下的平地上,一條繼續巡邏。它巡邏一周大概耗時兩分鍾,兩周以後另一條站起來接替。四條狼狗依次巡邏,比換崗的軍人還省事,不喊不叫的。園主的狗都上了戶口,它們定期去防疫部門體檢,狗醫生這捅那看拍拍腦袋撫撫皮毛,親切無比。一些小心眼好嫉妒的人就不平衡,說:“他媽的狗,比離休幹部還受重視。”
這些狼狗肯定接受過良好的培訓,一舉一動都顯示了很好的風度。一些鄰居讓自家孩子氣昏了頭,偶爾拿狼狗進行比較:“鱉羔子還不如張家那幫狗!”城市離遼東灣一百多公裏,雖不是沿海城市,但罵人時也都和海產品有關,沒人追究鱉羔子到底是什麼樣子。
從前和以後都發生過很多事情,它們能證明家長們恨人不成狗有些道理,主要是因為時代不同了,人和自然的關係越來越重要,人狗之間就不能不錯位。美國汽車大王福特就說:“狗隻因為你本身而喜歡你。”人就很難做到這一點,他們喜歡的東西和你本身沒多大關係。
園主的女兒看出對麵樓房裏的姑娘喜歡這些狗。那姑娘住在三樓,她家的窗子正對著園主家的房子,隔著柏油路,她會趴在窗口長時間看那四條狗。園主的女兒還會在清晨或者黃昏看見窗口探出一顆明亮的腦殼,那大約是樓房姑娘的哥哥或者弟弟。禿腦殼伸出後朝狼狗們叫幾聲“汪汪汪”,就馬上縮回去。這時候園主女兒就忍不住微笑一會兒,她覺得那禿腦殼的叫聲和狼狗比相去甚遠,有氣無力又膽膽怯怯。她的狗一旦叫了就讓人心裏一顫一顫的。它們輕易不叫。
園子開口正對著一條柏油路,這條路越往北坡度越大,它一直伸進機床廠的大鐵門。早午晚有一大群一大群的工人在這條路上走過,年輕的男女工人穿得都挺鮮豔,連四條狼狗都忍不住挺起脖子看幾眼。這些時候,園主女兒就站在一株果樹旁邊,它的身體被樹葉遮住,能隨心所欲地高興看誰就看誰。
禿腦殼上下班用不著騎車,也不帶飯盒。他穿著一件白色老頭衫,一邊走一邊朝果園張望,如果園主不在果樹下麵,他就汪汪汪叫幾聲。狼狗聽見叫聲會動一動尖耳朵,然後很銳利地瞥一眼肌肉緊張的禿腦殼。它們的表情讓禿腦殼很沒麵子,就像廠長看工人時的表情。
天亮以前園主一家就要進園子幹活,全家的生計都寄托在這個園子上。操心的事很多。但畢竟屬於先富起來的小康之家,唯獨讓園主耿耿於懷的是膝下有個半癡呆的兒子。園主給他起了個智慧的名字,但仍舊沒能扭轉局麵。張智明生下之後就很少有智明的表現,一天到晚傻呆傻愣,不屬於進攻型,這算不幸中的萬幸。
城市改革開放,有錢就有一切。要吃就有吃,要穿就有穿,智明想要媳婦也是可以有的。張園主比別人更擁護改革開放,他家迎門的牆上掛著鄧小平的畫像,下麵有一隻香爐,爐子裏每日都燃著一炷香,燃盡了再續。
智明的媳婦來自半拉山村,這個村子離嶺東區隻有五公裏,周圍是很高的山嶺,一條起起伏伏的石子路和城市連接起來。進城做工的年輕人每天都經過嶺東這片果園,和智明媳婦熟悉的姑娘小夥總要對著房子大叫幾聲:“桂芬!桂芬!該起床了!”桂芬找機會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回答:“走好啦!不進屋坐一會兒啊?”對桂芬有點感情的小夥子就回一句:“別讓你對象把咱咬了!”
這時候狼狗們黑乎乎站起來,它們的尾巴高高地卷起,又紅又薄的舌頭伸出,喉嚨裏發出沉悶的轟鳴,半拉山的小青年們發出幾聲哄叫,頃刻間沒了蹤影。
智明比媳婦起得要早,媳婦和村裏人搭話時智明騎在一株果樹上,手裏捏著一隻綠色蟲子,小心翼翼地塞進嘴裏,然後閉上眼睛品嚐。
智明的妹妹智麗沒有讀完高中就幫父親侍弄果園,她和癱在炕上的母親住在西廂房裏,父親每天都要忙到淩晨才睡。為了不影響老伴和女兒,園主就住在朝陽的正房裏,正房裏都是侍弄園子需要的東西,園主親自伴著才放心。智明和桂芬住在靠近果樹的東廂房,空氣和景色要比西廂房優越些,全家人都沒意見。雖然桂芬是因為張家有錢才嫁給癡呆的智明,但畢竟是水靈靈眉眼四肢沒毛病的姑娘,張家上下都怕桂芬過門後鬧暴動,因而處處讓新媳婦高興。
開始的幾個月,新媳婦臉上一點笑模樣也沒有,眼睛還時不時又紅又腫。肯定有些後悔,錢雖有許多,但總不會真的萬能,年輕人不求個浪漫情懷,至少性生活也需要填補空白。明眼人一下就瞧得出,張智明白活二十幾歲,根本就沒有和女人睡覺的本領。每天晚上,智明都躲在屋角,不許桂芬近身。這件事還是被園主無意中發現的,讓做公爹的哭笑不得。
大約是婚後一個月後的晚上,園主獨自一人在園子裏散步。那時候天還沒暖,果樹剛剛有點泛潮。園主一邊思考即將開始的春夏季節,一邊就溜達到了東廂房後窗下麵。園主的房子打了一人多高的地基,這使他的平房看上去和二層樓差不多。園主比城市人一點也不俗,他給屋裏鋪了漆木地板。園主聽見兒子的腳跺得咚咚亂響,嘴裏也含糊不清地亂叫。主人笑了笑,他想象兒子把媳婦按在地板上以後的情形,一股熱血便在身體裏竄動。眼神連忙鎮定下來,很慚愧地想要離去。
如果園主能迅速移步,也完全能夠避免這場尷尬,但園主不知為什麼登上了牆基,他把腦袋小心地夠著了窗子,他看見兒媳婦正追趕亂竄的兒子。兒子的衣服已經撕破了幾處,他的目光裏充滿了恐懼,嘴角冒著雪白的泡沫,眼見著就要不行了。媳婦什麼也沒穿,比泡沫還白的肉體像閃電一樣使園主眩暈,差一點從牆基上跌下。他坐在牆基的台階上想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轉過後牆。他推了推房門,房門沒有上鎖,吱一聲就開了,園主走進去。
兒子看見老子進來,也看見了打開的房門,他終於找到了逃跑的途徑。他嗚嗚了兩聲,從老子身邊竄出屋子,直接跑進正房並咣當一聲關了門。
第二天,園主和妻子說起昨晚的事情,憂慮之情溢於言表。妻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低頭吸煙的丈夫,說:“慢慢就好了,別為這種事情著急。”丈夫抬頭看了看妻子,嗯了一聲,然後站起身走出西廂房。
桂芬從東廂房出來,看見公公,臉就紅了。說:“爸,智明看見我就跑,怎麼辦啊?”說完盯著公公。
園主咳嗽一聲,說:“隨他去吧,孩兒啊別急。”
桂芬把臉扭向一邊:“我才不急呢。爸媽不是急著要抱孫子嗎?”說完把門一摔消失在屋子裏。
園主呆呆地看著房門,耳朵裏產生了許多種聲音。
2
智麗這一段時間總想慫恿大狼狗去咬禿腦殼,有幾次她都走到了狼狗身邊,盯著禿腦殼。禿腦殼對她笑笑。禿腦殼笑的時候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看見他的牙齒,智麗就忍不住要放狗。禿腦殼收攏嘴巴很及時,智麗的衝動就會在禿腦殼閉嘴的時候消失。
狼狗們很能體察小主人的心思。它們的毛發已經開始豎立,然後隨著小主人的平靜重新倒伏下去。它們的喉嚨響了幾聲,伸出舌頭舔幾下小主人的手。
樓房姑娘在一天清晨出現在智麗麵前。她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白色半袖T恤。她走到狼狗麵前,對智麗說;“它們咬不咬人?”
智麗覺得自己非常激動,臉突然紅了。她搖搖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樓房姑娘。樓房姑娘說:“我就住在對麵樓裏,差不多天天都能看見你。”
智麗說:“我也能看見你。”她指了指三樓的那個窗口,“那就是你家,是不是?”
樓房姑娘轉頭看了看,說:“是啊。我叫崔琳,你呢?你叫什麼?”
“我叫張智麗。”
“你和乒乓球冠軍同名,我不會忘的。”
智麗說:“冠軍叫何智麗。你喜歡我驕傲的狗?我看出來了,你天天都看它們。”她又說:“到跟前來,不咬你的。”
“我從小就喜歡狗,養過一條,讓我哥給淹死了。”
“就是那個禿子嗎?他總學狗叫。”
兩個姑娘都笑了。崔琳說:“他看見狗就學狗叫,我媽說他下輩子要投狗胎。他不該淹死我的狗。”
“他怎麼淹的?狗一定是咬了他,他氣壞了。”
“他說咬了,誰知道是不是真咬了?”
智麗說:“你哥挺喜歡這些狗的。”
崔琳說:“其實我是來提醒你的,小心你家的狗。讓我哥盯上的東西,他非禍害了才罷手。
智麗摸了摸鼻子發白的那條狗,又看看崔琳,有點犯愁地歎了口氣,說:“這些狗可不簡單啊!”
崔琳說:“我能摸摸它嗎?我太想摸摸啦。”
智麗說:“它知道你是好人壞人。摸摸試試吧。”
崔琳小心地伸出手指碰了碰白鼻梁狼狗。智麗把自己的手悄悄藏到了身後。她發現崔琳的手又細又嫩,指尖像蔥白似的,太陽一照直透紅。智麗的臉抽搐了兩下。她拿不準能不能和崔琳交上朋友,自己太土氣了一點。
“我是好人。”崔琳嘰嘰笑了兩聲,“去我家玩吧。”
智麗說:“改天吧。想看看園子嗎?裏麵可有趣了。”
兩個姑娘拉著手進了園子。智麗接觸崔琳的手以後,心裏一顫一顫直想哭,她發現汗水從額角滲出來,身上熱得發悶。崔琳肯定感受到了智麗的不安,她捏了捏智麗濕熱的手心,說:“你可真有勁兒,我就不行。”
張智麗說:“是嗎?我使勁你看看。”她用力握住崔琳的手指,崔琳哇一聲叫起來。智麗鬆開,斜眼說:“疼不疼?”
崔琳一邊揉發紅的肉皮,一邊說:“疼死了。你怎麼像男人似的有那麼大勁兒?”她疼得眼淚在眼眶裏旋轉。
智麗仍斜眼笑著,說:“你讓男人捏過啦?你怎麼知道男人有勁兒?”
崔琳臉紅了:“不許說這種話,多害羞。”
“不說就不說,但是你得坦白交代。”
“我哥的手捏人就跟你這麼疼,恨死人啦。”
她們這時候已經走進園子的一塊草坪上,白鼻梁一直跟在崔琳身後,它的鼻子不斷地拱崔琳的大腿,弄得姑娘癢癢的直想笑。智麗說:“這條狗可騷性呢,隻喜歡和女的套近乎。”她蹲下身指了指狗的胯下說:“看見沒有,是條公狗。”然後斜著眼睛看紅了臉的崔琳。
崔琳喃喃著:“不讓你講這種話你還講。”然後也蹲下去看了看說:“沒有什麼啊?你怎麼能分出公的母的?”
智麗說:“跟人一樣的,男的帶把兒,女的沒有。看看。”一邊說著一邊把白鼻梁摁倒讓它四腳朝天。白鼻梁似乎很熟悉這種儀式,它舒展開身體和四條腿。智麗用手揉搓著狼狗的胯襠,很快有一根又紅又尖的東西伸出來。“看見了吧?這騷狗可喜歡人摸它呢。來,你摸吧。”
崔琳的臉紅得像出了血,她站起身說:“我回去了。”然後慌慌張張往外走。她差一點就哭了。
智麗看見崔琳走出園子,又低頭看看狼狗。狼狗的眼睛紅紅地瞪著天空,嗚嗚嗚呻吟了幾聲。智麗知道狼狗這時候很危險,便即刻幫助狼狗泄去那種凶狂勁。智麗有點後悔,她不知道崔琳會怎麼想,自己肯定被崔琳看成女流氓了。智麗狠狠踢了狼狗一腳,完了事的狼狗哼唧著離開,尾巴使勁夾在胯襠裏,像小偷似的。
崔琳一溜小跑上了樓,進到自己的小房間之後還有些驚魂未定。看了一眼窗子,撲過去拉嚴了窗簾,屋子裏暗了下來,姑娘的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崔琳躺著床上突然笑了起來,她不知道為什麼要笑,反正想笑,忍也忍不住。
崔琳在家裏呆了差不多半年,一直沒有上學。姑娘初中畢業考試的時候突然暈在考場上,醒過來之後滿口胡話,嚇得爸爸媽媽再也不敢提上學的事,於是就讓女兒在家裏修生養息,一晃一個學期。後來經過商討,全同意暑假過後繼續上學。崔琳雖然心有餘悸,但還是聽從了大多數。崔家是新式家庭,很講究民主集中製,更強調民主。
開學前兩天的早晨,崔琳不能克製見智麗和白鼻狗的願望。她從窗口探出頭去就看見了智麗,智麗正抬頭向樓上張望,那隻大狗晃動著那條粗大的尾巴也同樣目不轉睛。崔琳很快下了樓。出門之前被哥哥攔住,哥哥說:“小心狗咬了你,那家的狗有點邪性。”
崔琳的臉突然紅了一下,說:“你才邪性。”然後繞過哥哥下樓,一邊走一邊心裏亂跳,眼前第九次出現那隻狗四腳朝天的樣子,還有那根紅色小東西一伸一伸的樣子,崔琳覺得自己必須叫一聲才行。
看見崔琳,智麗和狗都很興奮,狗伸出舌頭舔崔琳裸露的膝蓋,崔琳的腿軟軟的幾乎站不住了。
智麗說:“這幾天怎麼不見你?生我的氣了吧?”
崔琳說:“複習功課了,馬上就開學了。”
智麗帶著崔琳進了果園,她們到了那塊草坪上,智麗一下子倒在地上,說:“每天這時候我都這樣躺一會兒,看看天上的雲彩,什麼樣子都有,想什麼有什麼。”
崔琳覺得草上沾了許多露水,她從上朝下看,智麗的樣子相當舒服。智麗伸手拉了一下崔琳的裙子,說:“你這樣站著,我都看見你的大腿根兒啦。”
崔琳馬上把裙子裹緊蹲了下去。
“看你像拉屎似的!這草地一點都不髒!”智麗有點不高興。
崔琳咬咬嘴唇,也像智麗那樣仰麵躺下。她馬上看見了天空中成片的白雲,真的很好。潮濕的草葉慢慢透進她的上衣,又涼又癢,它突然嘻嘻地笑了幾聲。
“你笑啥?”智麗支起一條胳膊。她覺得崔琳的皮膚又白又嫩,笑的時候肚皮一跳一跳,乳房也一跳一跳。崔琳笑得更厲害了,智麗的眼睛盯著崔琳的前胸,突然撲到她身上。“笑!還笑!還笑!”智麗把崔琳壓在身下麵,自己的乳房使勁擠住崔琳的乳房,她把自己的一條腿伸進崔琳的兩條腿間用力壓迫。崔琳還在笑,一邊笑一邊掙紮,“笑!就笑!就笑!”“笑!讓你笑!讓你笑!”崔琳用力翻身壓住了智麗,她用同樣的方式待在上邊。
智麗,沒有像崔琳一樣掙紮。她緊緊抱住對方,閉著眼睛,使勁夾住崔琳的大腿並且努力向上提起小腹。
崔琳也不笑了,她開始領會了什麼,一聲不響地使勁、放鬆、使勁、放鬆。她們就那樣一直累得氣喘才放開。然後兩個人都躺著不說話,誰都不看誰。
白鼻狗一直默默注視兩個女孩子,這時候它走到了智麗身邊嗅來嗅去並伸出舌頭。智麗打了它一下,“遠點!”白鼻狗嗚嗚了兩聲,夾著尾巴溜到遠處坐下,十分沮喪地低著腦袋。智麗坐起來,她拉住崔琳的手,說:“真開心是不是?我真喜歡和你在一起玩兒。”
崔琳一直瞪著眼睛看天,這時候也說:“我也是。”
“上學以後你還來嗎?”
“不知道。就是來也待不了很長時間。”
“來吧,我有許多好玩的東西呢。”
“爭取吧,你到底有什麼好玩的?我看看!”
“你今晚上來,我拿給你看,我從沒讓別人看過。”
“晚上不行。我媽說這一帶壞人多,說前幾天一個住宿的女學生讓壞人拖到牆根禍害了。”
“那就中午或者明天早晨吧。現在不行了,我爸就要進園子,他對我不好,總是罵不夠。”
崔琳跳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說:“我可不想見到你爸爸,我看見他就發抖。”一邊說一邊朝外走,卻迎頭碰見了園主,崔琳差一點就叫出來。
“這不是崔家小琳嗎?”園主的臉上出現了長輩臉上所擁有的那種微笑,“找智麗玩啦?”
崔琳低下頭應了一聲,迅速走了。
園主看看崔琳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搖搖頭。然後仔細觀察他的果樹,一棵也不放過,包括即將成熟的果實。
3
警察一直沒能抓住強奸女學生的罪犯。事發後女學生不能準確描述當時的情形。女刑警做了很多工作,女學生終於願意回憶當時的感受,但無論怎樣,對破案的幫助都不大。關鍵是女學生不能描述罪犯的體貌特征。女學生說那人臉上套了一件白色的東西,隻能看見兩隻眼睛,除了喘氣,那人一句話也不說。他手裏的刀始終壓在女學生的脖子上,在強奸成功進行時也沒有脫落。女學生努力回憶也隻能說罪犯很肥胖壓得她喘不出氣來。刑警認為這個特征也靠不住,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缺乏這類事的經驗,任何一個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會使她覺得重如千鈞。
警察首先走訪了中學附近給住宿學生提供住處的居民。居民都為自己的住宿學生平安無事慶幸。在表達了恐懼和憤怒之後他們關心的是招進學生住宿算不算違法。當然不違法,特定國情使這種非法盈利活動變成了幫國家和人民一把。警方當然不會去管這種事。
警方經過兩個月的調查,先後傳訊了十幾個有嫌疑的人,大部分是修鞋匠和小飯店的雜工,這些人都來自外鄉,他們都在附近租了房子。警方從生理學的角度去分析,這些外鄉人都是單身一人住著,在性饑渴嚴重的時候,難免不幹出傷天害理的事來。更有理由把疑點集中在這些人身上的是:近半年來,這一帶連續發生了六起強奸案,受害者都是師範學校和中學的學生。警方知道,真實的數字還要多。被強奸後報案的姑娘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報案和忍氣吞聲的比例一般在一比三,這還是很樂觀的估計。在某種意義上說,大部分強奸犯能逍遙法外,不是犯罪分子的高明,而是受害者的隱忍。
這一次,警方越來越相信受害者隱瞞了什麼,警方甚至相信女學生在事發後還見到過罪犯,隻是不知道女學生為什麼敢報案卻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警方。
其實偵破工作是最缺乏理性的職業,邏輯隻適用於把已知的事實聯係和結論。十幾個嫌疑人都很難說清自己案發當天在幹什麼。這似乎證明每個人都有作案的時間,但那畢竟不是輪奸案。
負責這個案子的李警官和女警官牛小明不想放棄偵查。他們共同意識到案子的突破口就在女學生身上。牛小明千方百計地讓女學生提供全部事實,但女學生總是說差不多的話。開始哭得很厲害,後來哭也不哭了,一副很麻木很反感的樣子。案發一個月之後女學生退了學,這是來自農村的學生,出了這種事之後,家裏不再讓女兒上學了。李警官和牛警官找了學生家長幾次,家長隻是長籲短歎什麼也說不清楚,十分典型的那種逆來順受型。
牛小明突然想到了另外的可能,馬上和李警官說了。李警官說:“恐怕不太可能吧?這事兒有點說不通了。”
牛小明說:“老李,這世界上的事隻有男女的事說不通。往往說不通的事在男女關係上恰恰說得通。”
“小明,咱們可不是討論哲學問題,事實是第一位。”
“你相信我一回行不行?我是女人,更了解女人。”
“依我看,恰恰是男人最了解女人。否則也不會有強奸犯了。不過反正也進了死胡同,就按不同的想法試試。”
牛小明本打算以自己做例子說服老李,見老李同意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種事畢竟不讓老李知道好,放在自己心裏是件很浪漫的事,讓老李知道就少了浪漫的感覺。這樣想著,臉就紅了,說:“謝謝你了老李,我好高興啦!”不知不覺就用上了港台三八和男人講話的口氣。
老李聽得目光有些散漫,半張著嘴不知道怎麼回答。
牛小明乜斜著眼睛看老李:“你怎麼了,中邪啦?”依然是港台腔。
老李的臉紅得要出血一般,看著牛小明一扭一扭的背影,費勁地咽了下唾沫,說:“大概男人真不了解女人。”她放平了身體躺在沙發上,回憶牛小明的聲音和神情,一顆中年人的心歡實地跳了起來。又坐起來發了一會兒愣,又搖搖頭,說:“如今的年輕人可信不得,弄不好賠了夫人又折兵。”馬上冷靜下來使勁想工作,覺得牛小明工作很賣力,是棵難得的好苗,自己應該盡全力幫她提高水平。
老李係好警服的領扣,鎖好門,很端正地來到街上。他準備再去一趟嶺東的高中。他估計牛小明肯定也在高中。中午的時候去姐姐家吃飯,如果小牛願意,也請她去吃。想到姐姐,老李馬上變成了小李,心裏也暖烘烘的。老李從小跟姐姐長大,姐姐如同母親。
4
禿腦殼崔龍覺得園主女兒那兩條白腿讓他心煩,它們總是白晃晃地照射他的眼睛。崔龍每天上下班時都能看見那兩條腿。姑娘隱藏了上半身卻暴露了下半身,他推測那姑娘有意讓他心煩意亂,他有些氣憤。上班後出了幾回殘次品,扣了一個月的獎金,還要寫書麵檢討。如今工作難找,能混上一碗飯吃要謝謝祖宗蔭庇。崔龍可不想讓那姑娘的兩條白腿晃丟了飯碗。
禿腦殼要更早些上班,他想避開上班的人群,崔龍要和園主女兒來一次短兵相接。他早已察看了果園的地形。他知道除了正麵衝擊別無他法。崔龍注意到張家的人隻有姑娘起床最早,然後的園主,然後是兒媳婦。
崔龍穿著大褲衩,手裏拿著一塊帶血絲的豬骨頭。他想先買通大狼狗,然後再去見姑娘。崔龍認定自己沒有淫邪的念頭,他隻是想提醒那兩條白腿的主人,它們正使一個普通工人麵臨失業的威脅。崔龍沒別的意思。
崔龍走到果園旁邊就被一個女警察叫住了,女警察著裝之後有種說不出的風韻,那一瞬間崔龍的禿腦殼洶湧地噴出汗水,他僵立在原地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
女警察快走幾步在崔龍麵前站住。她的臉上出現了禿腦殼熟悉的笑容。她說:“幹嘛這樣看著我,不認識我啦?”
崔龍終於鎮定下來,說:“是有點意外,你幹警察啦?”想了想又說:“我差點忘了,你讀的是刑警學院。”
“你還好嗎?這些年?”女警察很親切地說。
“還好,你呢?不用問,肯定不賴。”崔龍把捉骨頭的手背到屁股後麵,他似乎感覺到豬血正滲進屁股。崔龍扭動了兩下屁股,然後克服了伸手去摸的欲望。
女警察沒有回答,肯定和否定都會在對方心裏激起相反的情緒,她很了解麵前這個健壯的男人,他曾經是她的白馬王子,數年以後她不知道該怎樣回憶當年的那種心情,或許該慶幸自己揮劍斬情絲的決心和勇氣,也難說。現在女警察隻是微笑著把目光停留在崔龍臉上。
崔龍不能承受牛小明的目光,他扭轉麵孔,說:“你也散步嗎?不會,你肯定有什麼事找我。”
“你為什麼想我不能散步呢?”
崔龍仍然沒有看牛小明:“你是警察,無事不來。”
“你好像對警察有偏見?他們惹了你還是你惹了他們?”
禿腦殼狠狠地搖了搖頭,“我說,咱們少說也有六年沒見麵了吧?我可不想一大早討論這麼嚴肅的話題。”
牛小明歎了口氣,“你什麼都沒變。”
“狗改不了吃屎,這是你早就說過的話。”崔龍說完話就朝果園走去。牛小明叫了一聲崔龍,崔龍站住說:“我說了我不想討論警察的問題。”禿腦殼臉有些發紅。
牛小明說:“好吧,不討論警察的問題。我想請你幫幫忙,這終歸可以吧?”牛小明走到崔龍身後。
崔龍的肌肉鬆弛下來。他轉過身說:“隻要我能做的。”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這也是你一貫的風格。”
崔龍這一回有點害羞,他咧著嘴笑了笑,這時候他瞥了一眼果園,在一棵樹下端,露出了他要找的那兩條白腿,它們像閃電一樣刺激著他的瞳孔,崔龍覺得一場突如其來的眩暈衝擊著頭頂。他閉了閉眼睛才覺得好了一點。
牛小明說:“你怎麼了?怎麼臉突然發青了?”她四處張望了一會兒,然後說:“崔龍,你沒事吧?嗨!你幹嘛拿一根豬骨頭啊?是不是想殺誰家的狗啊?你總愛殺狗。”
崔龍說:“這回可不是殺狗,是喂狗。我不再殺狗了。”
牛小明說:“你聽說兩個月前發生的那樁強奸案了嗎?”
崔龍的身體震動了一下,說:“聽說了,怎麼?”
“你能幫我提供點線索嗎?”
“你想發展我做線人?有津貼嗎?”
“說正經的,你肯還是不肯吧?”
“要是傳訊,我就問什麼答什麼。要是問願意不願意,我回答不願意,告密者可不是什麼露臉的差事。”
牛小明目不轉睛地看著崔龍,崔龍這一次沒有回避牛小明的眼睛。牛小明看了一會兒,說:“好吧,我走了。”
她轉身朝來路走去。崔龍張了張嘴,目送牛小明遠去。他站了一會兒,麵對著果園,舉起手裏的骨頭,喊道:“給你家狗的。”一邊說一邊走近果園。他一直盯著兩條若隱若現的白腿。崔龍停在離果園十幾步的地方,揚著骨頭,說:“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他看見白腿動了動,然後是上半身出現。
“我不認識你。”智麗笑嘻嘻走出來,“你叫什麼?”
“我叫崔龍,你肯定認識。我就在軸承廠上班,天天從這裏經過,我家就住在那幢樓。”他抬手指了指。
“你想進園子看看是嗎?你就進來吧。”
“你家的狗厲害,會咬人的。瞧,我帶了骨頭。”
智麗揮了揮手,白鼻子狼狗一躍就咬在嘴上,崔龍啪地拍拍手,朝姑娘走去。
智麗在前麵走,崔龍低著頭看姑娘的腿。近處看上去,它們更有吸引力。腿肚子上沾了露水和草葉,幾乎能嗅見肌膚加青草的氣味,崔龍快走兩步趕上了姑娘。
“你想看什麼,除了蘋果沒別的。”智麗轉臉看著禿腦殼,她吃吃地笑了,連忙捂住嘴巴加快腳步。
“想看看你。”崔龍一下扯住了智麗的胳膊,智麗掙了兩下沒有掙脫,她的眼睛裏露出了恐懼的神色,但很快消失了。崔龍說:“你真是像蘋果一樣幹淨的姑娘。”
智麗慢慢脫離了崔龍的手掌,說:“我每天都能看見你上下班,你還學狗叫是不是?”
崔龍說:“想聽嗎?我再學給你聽。”張口就要叫,智麗連忙伸手捂住,“別讓我爸聽見。”拿回手卻不知道該放在哪裏。崔龍說:“讓我握著吧。”不由分說就握住了。智麗跌跌撞撞帶路,兩個人就到了那片草坪上。
崔龍覺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隨隨便便躺在草坪上,拉智麗坐在身邊,說:“我每天都能看見你的兩條腿,它們粉白粉白的。”說著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智麗的身體寒冷似的顫栗了起來。崔龍說:“你冷嗎?”說著就把智麗抱在胸前,“我暖一暖你,我身上總是這麼熱。”
智麗認為應該喊叫或者拚搏,但她沒辦法讓自己那樣做,她一直偷偷渴望禿腦殼這樣,甚至更進一步的樣子,她怎麼能大喊大叫呢?智麗很緊張地僵硬了一會兒,就放鬆下來。她把自己的一隻手伸到禿腦殼的小腹下麵,然後智麗吃驚地縮回手並且試圖掙脫崔龍的擁抱。
“怎麼了,我,我弄疼你哪兒了嗎?”
智麗搖搖頭,她又放鬆下來,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去摸。她碰一下再碰一下,然後就猶豫不決該怎麼辦。崔龍一下捉住她的手從褲口塞進去強迫她握住。“別怕,不咬人。”智麗輕輕握著。過了一會兒變換了一種握法,她感覺到它一跳一跳的。智麗說:“真嚇人,我以為像我家狼狗那樣呢?”
崔龍笑了,“怎麼會跟狗的那樣呢,你真的沒見過?”
智麗說:“看見我哥的,他的不是這樣。”
“還會什麼樣呢?”
“不硬,軟軟的。”崔龍又笑了,“我的也一樣,也有軟的時候。”
“什麼時候軟呢?”
“應該這麼問,什麼時候硬?隻有特別的時候才硬。比如這時候和你在一起才硬,平時是軟的。”
“我一點都不懂,這是這麼回事呢?”
崔龍拿開智麗的手,“你真的不懂還是裝天真?”
智麗說:“真的不懂嘛,我隻是想看看你的。我還看過我家白鼻子狼狗的,它特別願意我摸它,一會兒就尿了。”
崔龍哈哈笑起來,“天啊!尿了!那哪裏是尿啊!”看智麗不好意思的樣子,他真恨不得馬上就脫下姑娘的內褲,“你多大了?”
“十七歲了。怎麼了?我也是大人了。”
“我沒說你是小孩。這樣吧,今天晚上我找你,你別讓狗亂叫亂咬,行不行?”他站了起來,應該去上班了,一切都隻能等到晚上再說了。
“我有點害怕,聽人說特別疼呢,撕開一樣疼!”
“別聽人瞎說,沒有比那更好的了。聽我的沒錯。說好了,晚上八點半怎麼樣?你可真是好姑娘。”
崔龍走了以後,智麗呆坐在草坪上回憶剛才發生的事。她從樹下掘出一塊泥巴,憑著手感捏出禿腦殼的生殖器來。她捏著仔細端量,想象會是怎麼和自己幹那種神秘的事,想象又刺激又害怕。她主要害怕自己容納不了這樣大這樣硬的東西,肯定是要把自己的肚子弄壞的。但不知為什麼,這些恐懼總是不能戰勝試一試的願望,並且這種願望使智麗激動得渾身發抖,她想無論怎樣也要試一回,到時候央求禿腦殼小心一點,他肯定會答應的。如果禿腦殼不答應弄疼了她,她就拚命叫喊,她的大狼狗就會聞聲而來,就會把禿腦殼撕成碎片。
這樣想著,張智麗打定主意要和禿腦殼約會,她想著自己握住禿腦殼那東西時的感覺,咯咯咯地笑起來。
“一個人在這裏傻笑什麼?”智麗嚇了一跳,她驚叫一聲轉過身,她想藏起手裏的泥塑但已經被來人劈手奪了。
智麗鬆了一口氣,嫂子沒什麼可怕的,隻要不讓爸爸撞見,智麗認為沒什麼事會讓她害怕。智麗看著嫂子研究那件作品。泥塑被那麼一奪,已經變形,除了智麗自己,沒人能說清是什麼東西,它更像一條幹燥的糞便。
嫂子沒能研究出成果,抬起頭看滿臉得意的小姑,說:“一個人樂得撿了金元寶似的,就為這泥條子?”
智麗說:“一個人有時候比兩個人快活,你和我哥反倒沒意思了,你也是真沒勁,和一個傻子過日子。”
桂芬說:“不能講這話,讓爸聽見還不打腫你屁股。”她一屁股坐在草坪上,看了看天,一串眼淚跑出來。
智麗挨著桂芬坐下,摟住嫂子的肩膀,說:“好嫂子,都是我不好行不行?我是覺得不公平。”
“什麼是公平?這年頭兒有錢就是大爺。誰讓俺家窮呢?幸虧這家裏還有你爸,我覺得還算挺好,真的。”她抹去眼淚換上笑臉:“好妹子,你到底笑什麼?告訴嫂子。”
智麗臉紅了,說:“瞎胡亂想,就笑了。”
“臉都紅了,的確是瞎胡亂想。想男人了吧?”
智麗被桂芬說得又羞愧又激動,舉起拳頭在嫂子身上亂打,兩個人嘻嘻哈哈扭成一團,直到園主咳嗽一聲才停止。兩個人都有點緊張,智麗尤其不知道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