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使
一
聽到母親懷孕的消息,李肖肖傻了好半天。
肖肖在自己屋裏的書桌前,蠟像似的僵坐著。眼珠子凝滯不動,麵前擺著翻開的小學二年級課本。不像是她在看課本,倒像是課本看她。
課本上的字肖肖看不進眼睛,不想聽到的話卻往她的耳朵裏灌。此時,父親李甲光和母親胡書英,正在另一間屋子裏分享著“妊娠陽性”的化驗單給他們帶來的喜悅。兩個大人說話盡量小聲,肖肖還是依稀聽得見。
肖肖長著一對招風耳朵,招風耳跟小雷達似的,最適合於收集聲波。李甲光和胡書英一直不知道,他們壓低了聲音說的話,肖肖支著耳朵隔兩道門也能聽入耳。這是肖肖的小秘密。
肖肖不光聽力好,耳朵還微微能動,幅度不大,但足以讓旁人驚歎。上學期的期末考試,老師是按前次考試成績重新排列座位。答題的時候肖肖精神抖擻,不由自主地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撇嘴,麵部肌肉的鬆弛和緊張,牽動著耳朵微微扇動起來,驚得坐在後麵的小男孩隻顧得看她的一對招風耳,考試卷子都沒答完。考試結果可想而知,小男孩成了整個班級唯一沒考夠八十分的孩子。事後開家長會,老師和家長一同審問,小男孩撓著頭皮終於坦白了原因。老師批評完小男孩,想批評肖肖兩句,卻沒理由。肖肖在五十個同學裏麵,考的是第六名。不過從那時以後,老師特殊對待肖肖,上課和考試都讓她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這樣,老師就不用擔心肖肖的招風耳朵讓後麵的同學分心走神了。
七列七排坐四十九位,所以班裏的五十位同學中,總要有一位單獨坐在最後的第八排。現在這個位子永久歸了肖肖。最後一排離黑板遠,但也有好處,不必像別的同學那樣,每隔一周從左到右輪換一次座位。肖肖總是坐在正中,她跟老師的區別就是:老師在教室最前麵的正中站著,肖肖在教室最後麵的正中坐著。
那回教育局來檢查教學,四位大的小的領導臨時決定來班裏聽課,搬了四把椅子放在教室後麵。老師想讓肖肖讓出正中的位置,實施起來還蠻困難。不是肖肖不願意,而是動靜太大。原來,正中的肖肖那一列坐八個人,間距小。旁邊各列都是七個人,間距大。所以如果想把肖肖調到旁邊,旁邊那一列原先的七個課桌的間距都得縮小。這時候上課的電鈴已經敲響,聽課的領導一擺手:“不折騰了,就這麼坐吧!”
結果,肖肖坐在正中,左右兩邊各坐著兩位聽課的領導。老師在講台上看得清楚,怎麼看怎麼覺得可笑。
這回肖肖倒是不讓同學們聽課走神了,卻讓老師講課分心。
二年級下學期的期中考試,肖肖考試成績下降到中等,老師心裏不安,她覺得是自己讓肖肖坐在遠離黑板的位置,影響了聽課。其實老師多想了,這跟距離黑板的遠近沒什麼關係,一切還是因為肖肖的耳朵。上次考試是因為肖肖的耳朵讓小男孩走神,這次還是因為肖肖的耳朵,結果卻是讓她自己分心了。
肖肖考試前一晚沒睡好,她支著耳朵聽了半宿父親和母親的密談。
先是屋門一響,父親李甲光躡手躡腳推門進屋,看見肖肖睡得一動不動,身上的被子也蓋得蠻好,他放心了,然後退步出去,關屋門的時候急了一些,砰的一聲輕響,在夜深人靜裏驚得肖肖一顫。母親可不會這麼冒失,以前都是胡書英每晚睡前來看一眼肖肖,現在她懷孩子身體笨了,懶得動彈。
李甲光回屋躺下,緊靠著大床的外邊,也就占雙人床的三分之一。整個大床其餘靠裏的三分之二讓給媳婦。這也算公平,孕婦應該算作倆人。胡書英躺成一個大字,等著李甲光表態。
好長時間的死一般的寂靜,終於,李甲光歎息一聲:“唉,這事兒弄得……要不,就送肖肖去上海我爸媽那裏吧!”
“那算是什麼事啊,肖肖又不是你爸媽的親孫女。”胡書英說完想搖頭,可腦袋陷在蕎麥皮枕頭裏,轉動不便。半晌,胡書英又說:“也隻能這樣了。現在每天接送肖肖上下學,弄中午飯,就夠咱倆麻煩的了。以後我這雙胞胎一出生,那就更忙不過來啦!”
“你放心,隻要我們把肖肖當成自己的親閨女,肖肖就是我爸媽的親孫女!”李甲光說。
隔壁屋裏的肖肖聽到這裏,眼淚一下子就淌了下來。
二
李肖肖不是李甲光兩口子的親生閨女,這事兒還得從李甲光跟著天津市渤海醫院的醫療隊,到於橋小鎮巡回醫療服務說起。
天津地界呈現一個麻將牌裏的妖雞的形狀,於橋的位置在妖雞的頭部,也就是天津的最北。小鎮雖然破敗,卻曆史悠久。鎮子的西北依山,山上蒼鬆翠柏,奇石嵯峨,澗流泉瀑,號稱燕東第一名山。鎮子的東南傍水,清澈無底,水遠舟稀,是供給整個妖雞喝水的豌豆形狀的大水庫。
天津渤海醫院每年都組織醫療隊,對口支援於橋小鎮,時間選在夏天七八月份的三伏天。這時節,天津市裏悶熱,於橋小鎮涼快。
蕭蓉蓉那時候是於橋鎮醫院的護士。市裏的醫療隊來了,鎮醫院讓蕭蓉蓉協助接待。醫療隊住在鎮政府招待所,小鎮不大,醫院在鎮南,招待所在鎮北,兩處之間走著也就七八分鍾。不過,頭一天下班李甲光在路上走了好幾個七八分鍾。跟擺雜貨攤的說說話,和賣大餅的聊兩句,再看一會兒路邊樹蔭底下走棋的。回到招待所,食堂裏已經是殘羹剩飯了。李甲光索性走回頭路,眨眼間就到了街上賣大餅的那裏,要了半張大餅,又在從旁邊的醬貨店買一坨子醬驢肉,切成片,大餅夾驢肉。然後站到樹下,一邊吃一邊看下棋。李甲光看黑棋好走,就移在執黑的老爺子側後,等著看他的精彩妙招。李甲光吃得津津有味,老爺子吸了吸鼻子,口水不由自主地分泌旺盛,腸裏胃裏直咕嚕。腦子裏一分神,棋招立刻慌亂,本來贏的棋下輸了。老爺子輸得窩火,氣哼哼的,卻找不到出氣的對象。
“不下了,回家吃飯!”老爺子起身,把位子讓給旁邊另一位老者。一抬眼,正看見蕭蓉蓉用柳條淺子托著一大一小兩坨子醬驢肉走出醬貨店。老爺子樂得嘴一咧,長臉壓縮,左右堆出橫肉,說:“蓉蓉,你怎的知道爸想吃驢肉了?”
“好東西,爸都愛吃!”蕭蓉蓉說。說完又轉過臉,笑盈盈地跟李甲光打招呼:“李專家,在這兒看下棋呢!”
李甲光趕緊和父女倆打招呼:“蕭護士,你好!哦,蕭大爺,您好!”
“還沒吃飯吧?去我們家裏吃吧!”蕭蓉蓉舉了舉的柳條淺子,對李甲光說。
“對啦,李……專家,去我家吃飯吧。光吃大餅夾驢肉,不飽!”蕭老爺子撇著嘴說。心裏卻想:不是你這個專家在旁邊吃驢肉咂嘴,我還輸不了棋呢!
李甲光兩眼先看蕭老爺子,然後目光落在蕭蓉蓉臉上,說:“我吃飽了,謝謝蕭大爺!哦,也謝謝蕭姑娘!”
蕭蓉蓉避開李甲光的目光。李甲光的目光和“蕭姑娘”那三個字,讓她心裏忽然之間就感覺暖融融的。蕭蓉蓉不好意思再三再四邀請李甲光到家裏吃飯,可又不想就這麼撇下他。蕭蓉蓉略遲疑,把柳條淺子捧給蕭老爺子:“爸,您先回家吃飯吧,我還得買些別的東西,過一會兒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