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斜陽

作家人氣榜

作者:張廷竹

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敘述,以深沉流暢的筆觸描寫逝去的那段曆史,展示那個政治高壓時代背景下“我們”一家與小英一家的友情與坎坷命運,尤其是小英與秉生跌宕悲傷的愛情經曆,真切、生動、紮實且富於質感,是一部沉澱曆史凸現人物命運的厚重之作。

這是我七歲那年的秋天,放學時看見黃排長押著啞巴阿珍走進54號牆門。朦朧夢幻的黃昏,太陽落下去了,留下一片淡金色的天光映照著阿珍臉上的淚花,她手裏捧著一個嬰兒。鄰居們都從屋裏跑了出來,站在那裏議論紛紛,我母親哇地一聲驚叫,幾乎是狂喜地接過那孩子。一陣風吹過天井裏的無花果樹,阿珍抱著我母親,眼淚像泉水一樣地流了下來。黃排長鞠個躬說,拜托您了,張師母,這孩子再也不能讓她帶了。我母親點點頭,將臉緊緊地貼在那嬰兒臉上。狹小的天井上麵是一片補丁般的暗藍天空,被他們的哭聲說話聲驚飛的是樹上的兩隻麻雀,母親突然喊出聲來,小英子,你都尿到我身上了,這就是你給我的見麵禮嗎!

鄰居們都笑了起來。他們的笑聲中充滿好奇、同情和酸楚。誰也忘不了去年春天發生的那場悲劇,阿珍的第一個孩子被她無意中悶死在被窩裏。人們看見黃排長舉著他的拐棍出現在延定巷巷口,他的臉色鐵青,眼睛裏憤怒的光焰使圍觀者不寒而栗。打死你,他喊,老子今天一定要打死你!我母親像聽到衝鋒號聲似的衝出去,一把將跌跌撞撞跑在前麵的阿珍拉進家門。母親隔著窗子朝黃排長拚命地擺手,打不得,黃排長你聽我的勸,打死她你也會去坐牢的,你們這個家就徹底完了!鄰居們紛紛攔住他,報館的保衛處長也趕了過來。保衛處長說,阿珍聽不見孩子的哭聲,老黃你打死她也無用。你倆趁早再生一個吧,生下來讓張師母帶上兩三年,然後就能進報社的幼兒園了。

確乎如此,除了我母親,阿珍在杭州城裏覓不到其他的親人。六年前她從紹興鄉下逃婚來到杭州,又餓又累躺倒在報館對麵的吳山教堂門前。母親買了一碗餛飩,一口一口地喂給她吃,直到這碗餛飩連湯帶水都進了她的肚子,阿珍才有了說話的力氣。她從我母親的懷裏掙脫出來,跪在教堂台階上,向母親磕了三個頭。她哇裏哇啦地比畫著,母親似乎聽懂了,又好像什麼也不明白。後來母親跟居委會主任說,不管搞不搞得清,我隻能將她帶回家來。否則怎麼辦呢?母親無奈地說,一個啞巴姑娘,深更半夜流落在街頭,那是要出人命的啊。

七歲的我給小英子盛了一碗米粉糊糊,拿著小調羹喂她。她向我伸出一隻胖嘟嘟的小手,試圖抓住調羹。我的小哥們兒秉生來了,哈,他說,我來喂吧,我娘也替人帶過孩子的。我母親說,秉生啊,你娘的身體還好嗎?聽說她去街道辦的縫紉工廠上班了,她吃得消嗎?一隻知更鳥在門外的無花果樹上啼囀幾聲,小英子露出兩個小酒窩笑了,秉生的臉色卻暗淡下來。我娘身體還好,他說,她天天夜裏都在加班,總想多掙點錢,好去東北看望我阿爸。

盡管屋子裏的燈光很暗淡,母親還是看見了秉生臉上憔悴和無奈的笑容。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秉生就是如此。他父親過去是我父親屬下的一名少將,徐蚌會戰後解甲歸田,在家賦閑不到兩年,被易幟後的新政權押送去了撫順戰犯改造所。同在眾安橋小學上學,我跟秉生不是一個班,有時走過他們教室窗前,我總是看見他蜷縮在角落裏,像一條小狗似的。他的班主任名叫常青,是派出所一名戶籍警的妻子,看他的眼光就像看美蔣特務一樣。如果很多人舉手回答問題他不舉手,那老師就會突然發起脾氣來。俞秉生你給我站起來!她說,你夜裏在幹什麼?白天老是無精打采的!

帶孩子。俞秉生委委屈屈地站起身說,幫一班的湘九家帶孩子。那是報館門衛黃排長的女兒,他一條腿丟在朝鮮戰場上了,他老婆是個啞巴。

於是,那天下課時我被叫到了老師辦公室。我的班主任,他的班主任,加上教導主任,對我進行三堂會審。她們等著我自己交代,但我不明白這有啥可交代的。我說,是我叫他來的,小英子不喜歡我抱她喂她,喜歡俞秉生。秉生的班主任常青老師揚起了細長的眉毛說,為什麼,為什麼這女嬰不喜歡你而喜歡他呢?我聳聳肩,我也不曉得,我說,可能是我的動作比較粗暴吧。我的班主任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為什麼不輕柔一點,她說,這可是階級感情問題啊。我嚇了一跳,趕緊說,主要是我不會哄她吧,俞秉生比較會哄,他總是唱歌給她聽的,抱著她輕輕地唱。

他唱的都是些什麼歌,教導主任問我,是不是催眠曲啊?

我們學校沒教過啥子催眠曲呀,我的班主任說,他怎麼會唱這種歌呢?

一聲冷笑從常青老師嘴裏出來,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我確實感到很有些茫然,我垂下頭,竭力回憶他唱過的曲子。大概是他娘教他唱的吧,這女人說,或者是你娘教的?我愣了愣,突然有一種感覺,我成了一隻小兔子,正戰戰兢兢地站在一個狼外婆的麵前。

他唱的是“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我終於想起來了,趕緊告訴她們。我伸出雙手,好像抱著小英子似的,輕輕地邁出左腳,又跟上右腳,在她們麵前慢慢地轉著圈。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我搖頭晃腦地唱著,沉浸在一種很陶醉的感覺中。我看見我的班主任首先笑了,接著,教導主任也笑起來,隻有秉生的班主任咬著嘴唇,臉上一陣紅一陣青。

這確實是一個很滑稽的場景。一個七歲的小學生,閉著眼睛,那神情恍恍惚惚的,唱著歌,在辦公室裏跌跌撞撞地走著,雙手虛抱著一個看不見的小娃娃。窗玻璃上出現了一些人頭,有學生也有老師,我聽見有個女孩子在喊她的同學,快來看,一年級一班的湘九在表演節目。被叫的同學撲哧一笑,她說,他在演什麼,演瞎子走路嗎?窗外的人都笑起來,有人說,真惡心,好像跳大神一樣的。二班有個知情的同學向他們晃了晃手,他說,別胡說,他在表演俞秉生哄黃排長女兒的樣子。女孩子們吐吐舌頭,哇,她們說,俞秉生你太能幹了!

上課鈴聲響了,我記得我當時的手心沁出了許多冷汗,我睜開眼睛,像一名等待宣判的嫌疑犯似的眼巴巴地瞧著我的班主任。教導主任向我揮揮手,說,回去上課吧。我和我的班主任同時鬆了一口氣。風從操場上吹來,吹起秉生稀疏而缺乏營養的頭發,我看見他靠在教室的門框旁,好像一隻小牛犢,正在舔著有鹹味的牆。我向他笑笑,於是他也笑了,那是一種很孱弱的笑,長久地留在了我童年的記憶中。

已經是冬天了,街上的行道樹落下無數樹葉,穿著臃腫的行人從我們身邊匆匆走過,牆上的反擊右派分子猖狂進攻的標語被寒風吹得劈啪作響。我和秉生都從來不穿襪子的,光著腳套一雙圓口布鞋,褲腳又短,感到深深的涼意。秉生說,今晚我就不去你家了,我娘帶回家不少外加工的活兒,我想幫她幹一些。

我站在眾安橋的十字路口,目送秉生走向祖廟巷。他的瘦削的身影被夕暮的陽光投射在人行道上,兩片寬大的褲腿晃晃蕩蕩。悅來祥布店有台收音機在播放越劇《盤夫索夫》,一個騎腳踏車的男人跟著那唱腔哼哼著,不小心撞到了路邊一個女人身上。那女人大聲地尖叫起來。男人慌裏慌張地跳下車說,對不起,撞傷你了嗎?我陪你去醫院。女人說,你把我的這個煉乳罐頭撞癟了,不,撞破了!男人撿起地上的罐頭看看,尷尬地將黏糊糊的手在身上揩了揩,說,我賠你,你說吧,要多少錢?

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那女人說六元錢,男人臉上浮起一層紅暈說,我身上隻有五元錢。女人歎口氣說,五元就五元吧,以後騎車注意一點。女人走了,男人悻悻地重新跨上車去,我飛快地跑到垃圾桶旁邊,拿到了他扔在桶頂上的那個破罐頭。

那天晚上小英子終於喜歡我了,因為破罐頭裏至少還有三分之一煉乳。我將它倒出一點拌在米糊裏,送到小英子嘴邊,她先伸出舌頭舔一下,然後才急不可耐地咽下去。如果我拖延一會兒,她就會哇地哭出聲來,並且像少林小子一樣,拳打腳踢起來。塌鼻梁,腫眼泡,不是要吃就是閉著眼睛睡覺,我對母親說,她長大了會不會也是個啞巴啊?母親瞪我一眼說,你瞎說啥,這麼漂亮的小姑娘,你聲音大一點她就會把頭轉過去的,怎麼會是啞巴?

阿珍兩口子到來時感動得一塌糊塗,他們以為這煉乳是我母親買來的。母親說,真不是我買的,是湘九撿來的。黃排長說,天下會有這麼巧的事嗎?張師母,這個錢我一定要另付給您的。我哭笑不得地將罐頭上被撞破的裂口拿給他看,他仍然不相信。湘九兄弟,他說,你就別跟我扯淡了,我有錢你知道嗎?別看我隻是個門衛,我的工資加上撫恤金,比剛畢業的大學生記者都多呢。

許多年之後回憶起這個充滿人間溫情和信任的夜晚,我母親的眼眶裏依然潮膩膩的。這天晚上秉生沒來,他的母親卻來了。她背著一個包裹,裏麵是十幾件沒鎖扣眼的勞保服。她跟我母親說,空下來時你也鎖幾件,多少可以賺幾個買菜銅鈿。看見阿珍和我母親麻利地拿起活兒幹了,黃排長轉過臉去,有點不自在的樣子。於是我抱起小英子,跟他走到門口去。這是俞師母,我說,俞先生在東北。我知道,黃排長打斷我的介紹說,淮海戰役時,我們營差點就把他給當場俘虜了。

我驚愕地看著他,聽他述說往事。他嘴裏說的淮海戰役就是我母親說的徐蚌會戰。原來黃排長在那時就當了中原野戰軍的班長,並且是包圍黃維兵團八十五軍的主力之一。俞某人當時擔任八十五軍副軍長,他是搭乘胡璉的坦克突圍出來的。黃排長憤憤地說,我們營缺少反坦克的重武器,他娘的,犧牲了幾十名戰士,還是讓他們逃了出去。

我無言可對。我還是一個小學生,就是一名大學生,恐怕也是無言可對。其實回想我的青少年時代,每當遇見這樣的人和場景時,我覺得自己就成了一隻迷途的羔羊,我的孱弱的頭腦和身體都無法承受來自父輩與社會的重壓。不僅是滿月就離開父親回到大陸的我,就是兩歲才與父親分別的秉生,父親的形象也早已變得模糊而遙不可及了。許多個夜晚,我倆坐在西湖邊傾聽風聲蟲鳴,瞧著湖濱十九路軍抗戰陣亡將士的紀念碑發呆,想象著我們父輩抵禦外侮或者打內戰時的模樣,想著他們的臉,竟然什麼也想不起來。我們實在是一對很悲哀的小人兒啊。

後來我沮喪地站在那裏,看著黃排長拖著他的假腿離去。那天他值夜班,而阿珍卻非要留在我家幫我母親幹活,他隻好匆匆地離去了。我的影子在昏黃的路燈下很誇張地洇開來,如同一個變幻的漫畫像,胸前凸出的一塊是裹在軍毯裏的小英子。這塊軍毯可不是她阿爸從朝鮮帶回來的,而是我父親參加印緬作戰時,美國飛將軍陳納德先生送給他的紀念品。我看看這影子,又轉過臉去看看黃排長遠去的背影,於是,他那一拐一拐的形象,便使我那幼小的心靈中增添了更多的憂傷。

懷中的小英子蠕動起來,大概是又想吃了,她癟著嘴,眼睛很亮地睇視著我,伸出手來抓我的胸。我低下頭去,對她說,不能老是想著吃煉乳,我們可買不起,你阿爸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六十元還是七十元?就算他掙七十元好了,一家人不吃不喝也隻能買十來罐煉乳。他們為了你可以不吃不喝,你在蘇北鄉下的爺爺奶奶呢?難道讓他們也忍饑挨餓嗎?

小英子又癟了癟嘴,突然嘹亮地哭出聲來。黃排長已經走到巷口了,倏地停下腳步,回頭朝我們看。我揮揮手,去吧,她沒事!我大聲說。他點點頭,轉過身去,消失在了通向報館的慶春路上。

天下人大餓的日子很快來到了,秉生常常叫我一起去菜場撿爛菜幫子。偶爾撿到一個番薯,他便會快樂得發抖,眸子裏閃爍出興奮的奇異光亮。回去煮熟了給小英子吃。他說,小心翼翼地將番薯藏進書包。這麼小的孩子恐怕是沒有記憶的。我提醒他,再說她已經去了幼兒園。為啥要她記得我,秉生不滿地對我說,難道還想等她長大了來報答我嗎?小英子叫我舅舅,我認真地說,卻叫你哥哥,說不定長大了會嫁給你呢。秉生愣了愣,突然踢我一腳,你這個小流氓,他說,這麼小就這麼壞了!

報社幼兒園在竹竿巷裏,晚霞隨著巷子裏粉牆黛瓦的屋脊曲折流淌,一點一點地溫暖著蹲在院門口的我倆。後來在我的夢境中,經常會出現這座幼兒園灰色的小洋樓,洋樓前還有一個很大的草坪,草坪上有滑梯和蹺蹺板,老師帶著孩子們在做老鷹捉小雞的遊戲。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生活經曆,我對那裏的孩子充滿了嫉妒之心。

秉生那幹瘦細長的雙腳釘在晚霞映照的台階旁一動不動,雙耳豎起,等待放學的鈴聲響起。我覺得我倆像兩個特務,正在誘捕一名革命家庭的小姐。我好像聽見了常青老師帶著她老公跑來抓我們的腳步聲,於是我在斜陽下打了個冷戰。

鈴聲響了,一群孩子歡快地跑出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什麼。一個小女孩說,我爸是主任。另一個小女孩說,主任算什麼,我爸還是副總編呢!那時我正揉著蹲麻了的雙腿站起來,看見四歲的小英子和兩個小男孩撕扯著走在草坪上。這兩個小壞蛋拉著她的衣角往門外拖,嘴裏叫喊著,你爸是蹺拐兒,你媽是啞巴!淚水從小英子臉上嘩嘩地流下來,瘦小的身體被他們推得東搖西晃,她突然扭過臉,用憤怒的蘇北腔罵了一句粗話,X養的東西。周圍的同學,連秉生和我都怔住了。一個小壞蛋愣了半晌抬起手來,你還罵人?你這個小垃圾婆還敢罵人?

所有的孩子表情呆滯,傻乎乎地看著秉生將這個小壞蛋一把拎起,猛地甩在草坪上。我走過去,看見兩個小家夥頹然坐在草坪上,整個身子在急促地顫動,眼睛裏滿是驚恐的神情。我說,向小英子道歉,不然明天就不要來上學了,你爸是社長總編也沒用,明白嗎?他倆好像不明白,咬著發白的嘴唇不說話。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從辦公室跑出來了,怎麼回事,她說,你們從哪裏來的?

小英子號啕大哭起來,孩子們紛紛向老師告狀。我不是垃圾婆,小英子大聲喊道,他們先罵我打我的,秉生哥是好人,是來勸架的!我的臉抽搐了一下,她眼裏似乎隻有秉生而沒有我。年輕的女教師看看兩個小壞蛋,又回過頭看看淚流滿麵的小英子,怔在了那裏。半天,她才醒過神來,勉為其難地說,好了好了,你們都有錯,不準罵人,更不準講粗話,懂嗎?否則我要告訴家長去的。秉生遲疑一下,拉起小英子往門外走,邊走邊說,別怕他們,誰要是再敢欺負你,你就跟他對打,打不過就去找我們。

那是西子湖邊的黃昏,漣漪在腳下顫動,發出一種歎息般的低語聲。一片即將落山的紅光罩住了湖麵,喚起人一種苦悶的感覺。我坐在湖邊的石階上,木然地凝望夕暮中的三潭印月,聽見身邊的小英子在啃著那個番薯。她吃得如此緩慢如此甜美,使我感覺分外淒涼,我知道那是一個在洪水裏浸泡過的“大水番薯”,基本上煮不爛的。秉生還在教唆她,輕聲對她說,幼兒園開飯時你要注意,第一碗飯要盛得淺一點,趕緊吃完還來得及盛第二碗。我回過頭說,是你娘教你的吧,這是你爹當兵時的經驗,可惜小英子根本用不上,因為幼兒園是分餐製,沒有第二碗的。秉生說是嗎?小英子點點頭說是的。秉生沮喪地歎了口氣,閃亮的眼神隨之暗淡下來。

這個初冬的傍晚,將留給我們永久的回憶。我們帶著小英子回到竹竿巷時,遇到了找上門來的啞巴阿珍的親戚。那是她的舅舅和舅媽,我想起來了,當初逼她嫁給一個算命瞎子的就是他們。阿珍的父母死於一次洪災,茫茫的大水淹沒了幾十裏稻田和村莊,死去的牲畜漂浮在渾濁的水麵上,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阿珍坐在大水退去後的家園廢墟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時,她的舅舅舅媽領著一個六十歲的瞎子走過來了。那時候阿珍猛地站起,抓起一根棍子哇哇亂叫。舅舅說,你不要亂來,這是我們給你找的一條活路。舅媽說,阿珍啊阿珍,你是個啞巴,不嫁給他又能嫁給誰呢?別看他又瞎又老的,掙的錢可是比青壯年還多。舅媽冷笑一聲又說,你這個不懂事的啞巴,莫非也在做什麼自由戀愛的美夢嗎?

阿珍在民政局辦的手套廠做編織工,下班回來較晚,黃排長不太了解這個背景,從食堂買了幾個饅頭回家,然後就進廚房去炒菜了。等他聽見阿珍進門的腳步聲,跑出來看時,桌上的饅頭已經全都進了舅舅舅媽的腹中和口袋裏。水,給我、我水。舅媽揉著自己的喉嚨,正在使喚她男人時,阿珍撲了過去,一把奪過舅舅手上的茶杯,砰地扔到了窗外。剛好走到窗前的我趕緊跳開去,茶杯的碎片還是劃傷了我的腳背。

黃排長不了解這兩個來自紹興的鄉下人,我卻是了解的。我衝進他家的客廳說,怎麼,現在想到這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了?那舅舅將手護著鼓鼓囊囊的口袋說,你是誰,我家的事情輪得到你這個小猢猻來管嗎?我不屑地一笑說,阿珍是我媽的幹女兒,我不管誰管!大概那塊饅頭終於落下去了,阿珍舅媽翻翻眼珠子,插嘴說道,我們是阿珍正兒八經的長輩,能跟幹親比嗎?你就別來插一腳了。我一愣,沉下臉說,什麼狗屁長輩,黃排長你去把派出所警察找來,今天非把這兩個人販子逮起來不可!黃排長愕然地看看我,又轉過臉去看阿珍,阿珍跺著腳,指著我做了個手勢,讓他聽我的。

這對鄉下來的惡人終於慌了手腳。老太婆拉住黃排長,抹一把臉,霎時擠出淚來,阿珍啊阿珍,她淒淒涼涼地哭道,千錯萬錯當初是我們的錯,可我們也是為了讓你活下去呀。現在我們都要餓死了,不得不來找你,你怎麼能見死不救呢!她的哭號像唱越劇一樣,頗有韻味,唬得黃排長進退兩難。老太婆突然蹲下身去,抱住了小英子。阿囡啊,她說,我的乖阿囡,我是你的親舅奶奶呀,你娘她,她不能這樣趕我們走呀。

客廳裏亂作一團,報館宿舍的鄰居都走過來看熱鬧了。小英子嚇壞了,哭著喊著撲向她媽。俗話說十個道你好十個道他好,因此我果斷地打開了房門,將阿珍早年的遭遇講給大家聽。小學五年級的我已經是全校的作文狀元,講得如泣如訴動人心魄。秉生奔過去推那糟老頭子,他說,你們快走吧,不然派出所一定會把你們抓去的!報館裏兩個年輕記者也過來拉扯兩個老家夥,老太婆拚命地揮著手喊,救命啊,城裏人欺負鄉下人啊!阿珍抖瑟瑟地走過去,摸出一把鈔票塞到她舅媽手上。阿珍氣急敗壞地拍著我的肩膀,讓我替她翻譯。我隻好咬牙切齒地說道,這是她剛發到手的工資,一個月的辛苦錢都給你們了,拿著回鄉下去吧。我揮著手說,走吧,趕快走吧。

天色已經黑透,食堂也沒有饅頭了,黃排長將原先炒的青菜蘿卜熱一下,煮了點稀飯,饑腸轆轆的我和秉生也不客氣,將清湯寡水的鍋子一掃而空。阿珍家的境況無疑比我或秉生家好多了,但糧食是定量供應的,自然也很緊張。阿珍什麼也不吃,坐在床邊啜泣。黃排長憂心忡忡地說,紹興是魚米之鄉,如今都成了這樣,我老家想必就更慘了。不行,我得趕緊回去一趟。他霍地站起身,說,坐輪船去,天亮就到蘇州了。

阿珍不同意他今晚就走,說至少要買點糧食帶去。黃排長是個急性子,食堂主任就住在隔壁,他說,我先找他借一點就是了。我不得不放下筷子,跟他去那位主任家。食堂主任胖乎乎的,倒也爽快,同意借給他四斤棉籽油十斤麵粉十斤六穀粉。六穀就是玉米,彼時可是好東西。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黃排長的父親早已去世,老家隻有一個老母親了,這老太太也不是他的親生母親,而是繼母。我說,你幹脆將她接來杭州吧,也好替你照顧這個家。黃排長苦笑起來,她還有個女兒,跟她的前夫生的,現在一起住在我家的老宅。黃排長幽幽地說,如果我把老太太接來了,她們還住得下去嗎?

風高月黑,我和秉生帶著小英子,送他到運河碼頭。昏黃的桅燈下,我看見黃排長蓬亂的頭發上結了一層白色的霜,疲倦的臉上滿是刀刻般的皺紋。背景是幾艘黑壓壓的船隻,河水伴著槳聲默默地流淌。坦誠地說,我是在那個晚上重新認識了他的,因為在這以前的印象中,我一直當他隻是個扛過槍的翻身農民。類似秉生他娘這樣的落魄太太們,常常跟我母親說起這些翻身農民,那種害怕和鄙夷的口氣,不可能不在我心中留下某些陰影。

黃排長跟阿珍很相配,他倆都是孤兒,一根藤上的兩隻苦瓜。如果他是健全人,或者不需要背負著這些米麵食油,應該讓小英子跟著去的,現在隻好算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即將開船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我們看見一個人影在碼頭通向船舷的跳板上蹭了一下,然後便落在了甲板上。阿珍的到來使我們目瞪口呆。船上響起一片驚叫聲。小英子從碼頭撲出身去,哭喊著也要上船去。阿珍卻拎起麵粉和六穀粉,向我揮揮手,指指我家的方向,拉著她老公進了船艙。

牽著小英子回我家去的路上,我的耳邊一直響著嘩嘩的水聲。那是運河水麵被螺旋槳劃破的水聲,一個失去一條腿的遊子帶著他不會說話的妻子在這水聲中回家去。家鄉其實沒有他的直係親人了,老鄉們在河邊的田埂和石埠上談論起他們時,臉上的表情是困惑不解的。尤其那位老太太和她的女兒,看見一個啞巴媳婦攙著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與兄弟出現時,其驚訝與不安更令人難以想象。四斤棉籽油十斤麵粉和十斤六穀粉,當時足以拯救一家人的性命,老淚縱橫的繼母因此而顯得分外迷茫。

很多年以後,小英子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她說有一個少年,住在鄉下,燕子在他家的房簷上築了一個草巢。他看著大燕子在小燕子嗷嗷待哺的啁啾聲中出去覓食,看著小燕子長大,再看著它們飛出去覓食,然後反哺給老燕子。少年的家鄉很貧困,沿海的平原上是一片荒涼的鹽堿地。少年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父親怕後娘虐待兒子,一直沒有再娶。少年長大了,想去參軍,他苦苦地哀求父親說,你就給我再娶個後娘吧,這樣我才能安心去當兵啊。父親含著眼淚笑了,現在誰還會虐待他的兒子呢。於是,少年在繼母進門的第二天離開了那個家,那座村莊,一群燕子盤旋在他的頭頂,一直將他送到了隊伍上。

這個故事很美,美得讓人感到辛酸和蒼涼,就像一對殘疾人互相攙扶著走在那片荒涼的鹽堿地上。路邊的白楊樹在初冬的風中顫抖,落葉如夢。天空下起了綿綿的細雨,空氣中帶著一股濕濕的鹹腥的寒意。泥濘的道路上留下了他們的腳印,其中一個腳印分外沉重,那是黃排長的金屬假腿留下的腳印。他們走過老宅走過村落,一直走到了大海邊。他們的頭上已經沒了當年的燕子,隻有一隻海鷗在低低地飛翔。

秉生和他母親原先是打算暑假去東北的,但是他父親病了,他們不得不在寒假裏出發。我記得秉生他娘當時的打扮,她穿著一件老式的棉袍,將一條墨綠色圍巾罩住大半個臉龐,腳下是一雙厚厚的蚌殼棉鞋,看上去像是30年代老電影中的人物。秉生則裹著一件黃呢子美式短軍大衣,頭上戴頂狗皮帽,那形象簡直就是個小俘虜兵。月台上火車的蒸汽和冬日的霧氣彌漫在一起,信號燈在遠處變幻著紅光與綠光。我母親說上車去吧,替我問候各位老將軍。我舉起手,老三老四地跟他們說了句一路平安。

列車駛向北方,秉生茫然地看著窗外的異鄉異土。陰慘慘的烏雲在遼遠的天空徐徐地移動,田野空曠而遼闊。寒風在長江與黃河兩岸一無阻擋地呼嘯著。列車經過一個個小站,秉生他娘念念有詞地說,這裏是你爹與日本人拚過刺刀的戰場,那裏是你爹跟中原野戰軍對壘的地方。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秉生的心一下熱了,旋即又化為冰冷。寒風悲嘯,日色昏黃,蓬蒿斷落,野草萎枯。秉生閉上眼睛對他母親說,我爹他坐牢都坐這麼多年了,你還說這些幹什麼呢。

他們從火車站走向城郊。昏鴉的叫聲淒厲,腳下是積雪和塵沙混在一起被踐踏成的硬土,耳邊傳來樹木的斷裂聲,遠處的高牆和崗樓閃爍著鐵絲網與槍刺的寒光。他們終於走到了哨兵跟前,秉生他娘抖瑟瑟地掏出派出所開的證明遞過去。哨兵很嚴肅地回到崗亭裏去打電話了,他們的心又是一陣陣忐忑。

等待的時間其實不長,幾分鍾後就有一名大尉軍官迎了出來。你丈夫住在醫院裏,他對秉生他娘說,我送你們過去。於是母子倆恍恍惚惚地跟著他上了一輛吉普車。女人說,我孩子他爹到底是啥病啊,他還有救嗎?大尉笑了。開始以為是胃癌,手術時發現不是,他說,你們真的很幸運,也許,他很快就能出院了。

俞先生躺在一個單人病房裏,臉色跟牆壁一樣蒼白,神情疲憊而淒婉。看到秉生跟著他娘推門而入,他不無艱難地抬起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秉生他娘卻一時失控,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俞先生搖搖頭,伸出一隻青筋綻露的枯幹老手召喚兒子。秉生趕緊走過去,握住父親的手。他很難相信,就是這雙孱弱到了極點的手,曾經揮舞軍刀向敵人發起進攻,令對方心膽俱寒。秉生說,張家姆媽托我們向你、向其他伯伯們問好。俞先生說,是嗎?我聽說張將軍前些年在海峽對岸去世了,大概是受孫立人事件的牽連。

秉生回來把這個信息轉告我們時,雖然我母親早有思想準備,還是大哭了一場。母親說,你爹他關在戰犯改造所,怎麼可能聽說這樣的消息?她點燃一支煙,猛吸兩口又將它掐滅,也許是上麵叫他們給對岸那些老同事寫信搞統戰,或者是那些探監的親友傳來傳去傳到他耳朵裏的信息吧?我不相信,母親猛地拍一下桌子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我絕對不信!

那天晚上,阿珍母女正好來我家,母親那泣血的痛哭把她們嚇壞了。小英子馬上要上小學了,已經很懂事,她抱著我母親叫外婆,外婆您別哭,我害怕。阿珍絞了一把熱毛巾,揩我母親臉上的滾滾熱淚。我不吭聲,站在窗前凝望著昏暗的夜空,眼睛裏閃爍著一種茫然而空洞的白光。我在繈褓裏就離開了父親,這使我難以展開想象的翅膀,他留給我的好像隻有祥林嫂的門檻,怎麼捐也消解不了無盡的罪孽啊。

秉生跟我一樣,多少次在夢中飛越遙遠的腥風血雨。他看見他娘藏在箱底的老照片,年輕的父親帶著士兵們涉過一條奔騰的江流到左岸去,這條江名叫瀾滄江。左岸炮聲隆隆的日軍陣地卷起紅色的火焰與狂風,挾起他爹跌跌撞撞地搶入灘頭猛烈開火。秉生確實很難將這個父親與病床上有氣無力的老人重疊在一起。後來秉生告訴我,當他的母親絮絮叨叨地講起家中那些雞零狗碎的瑣事,而老頭子倚在床頭,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容頻頻點頭時,他隻好走了出去。他的感覺與我完全相同,心裏也是空蕩蕩的。

其實他比我幸運多了,那年夏天我倆同時畢業了,他好歹進了一所普通中學,我這個語文數學皆是滿分的狀元郎,收到的卻是一張不錄取通知書。俞先生的病使其因禍得福,提前進入了被特赦出獄的名單。獲此喜訊當天,秉生他娘跑到我家,沒完沒了地哭哭笑笑。我母親說,你是範進嗎,你中舉了是嗎,要不要我給你一個巴掌?說完這話,我母親真的揚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一個耳光。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耳光讓他家對我們有了芥蒂,我下鄉插隊時秉生沒來送行。也許不是這樣,也許跟我沒通知他有關係,十四歲的我心亂如麻,誰都不想通知。阿珍送來一套棉毛衫,一雙勞保球鞋,還有十五元人民幣。母親替我收下了衣物,把錢退回去。母親說,用不著,他必須靠自己去掙工分過日子了,你幫得了他今天幫不了他明天,你拿這錢去給小英子交學費吧。

我孑然一身登上開往寧波方向的火車,覺得一切如在夢中。月台上響起刺耳的鈴聲時,我看見小英子飛一般地衝了過來,兩根小辮子像兔子尾巴似的在她腦前腦後亂甩。接著我又看見了阿珍和黃排長,一個跑在前麵,一個一拐一拐地跟在後麵。阿珍哇啦哇啦亂叫,黃排長扶著柱子站住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我撲出車窗,接過小英子遞上來的一袋糕點水果,我的眼淚刷地湧出來,止都止不住。黃超英,我喊小英子的學名,你要好好念書,將來孝敬你的父母!小英子點點頭,汽笛吼叫起來,淹沒了她的回答聲。

我看見鄉村的風景散落在三門灣的山頭與海灘上。水車在夏日的驕陽下吱扭扭地轉個不息,農夫在田野的盡頭耕作,螞蝗叮在我的小腿上。老鷹的翅膀嗚嗚地響著,飛過我的頭頂,幹枯的水井裏隻有一攤泥漿。生產隊的田地跟一個農場緊挨著,幹旱使農場的棉花地龜裂,山羊在田埂上吃草。環繞村莊的河流遲滯地流淌,這條河通向大海,河水是鹹澀的。

我很累,在陽光烤熱了整個河岸的中午,總是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有時我會躺到一棵大樹下,將一頂破草帽遮住臉休息,有時趴在水車上打瞌睡。那時我就會夢見遙遠的家鄉杭州。小英子給我寄來過一封信,一半是漢字一半是拚音字母。外婆老了,爸爸還好,媽媽也還好。她在信中寫道,秉生哥在十一中讀書,每天都要路過眾安橋小學。他有時給我一顆糖,有時給我一塊橡皮。

遠處有個稻草人,紮在一根樹棍上,風吹起它張開的雙臂和頭上的破草帽,朦朧中它向我走來。走近時我發現它變成了俞秉生。他戴著白色的校徽,襯衫口袋裏插著一支鋼筆一支圓珠筆,怡然自得地朝我微笑著。十一中就在郵電路上,過去叫惠興女中。我看見他走進校門,走到樓上的教室門口,然後又轉過身來,又朝我笑笑。

接下去他就放學回家了,他走過嶽王路,走到眾安橋小學門口。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風吹來涼颼颼的,他站在樹陰下靜靜地等待,一如當年我們蹲守於竹竿巷幼兒園。鈴聲響了,學生們歡蹦亂跳地走出來。沒有欺負小英子的壞蛋,隻有俞秉生在等著她。這一回他送的不是糖果也不是橡皮了,而是口袋上那支圓珠筆。小英子,他花言巧語地說,這支筆是我爸一位老朋友從海外帶來的,那邊的人叫它原子筆,不用灌墨水的,寫出的字跟鋼筆一模一樣。他把筆送到小英子柔軟的小手掌上。你用這樣的筆寫作文,他說,肯定比湘九寫得好多了。

我從樹下跳起。大灰狼,我指著稻草人大喊,小英子你千萬別上他當,他是一匹大灰狼!一陣熱風吹過,稻草人發出窸窸窣窣的抗議聲。我揉揉眼睛,發現自己的影子半蹲半伏在地上,如一條精疲力竭的狗。一個粗獷的聲音在遠處喊我,湘九,你又在偷懶啦,快去踩水車!那是生產隊隊長。我抬起衣袖揩著臉上的汗水,懶洋洋地回到水車上去。

渾濁的水麵映出我疲憊而年輕的臉,憂鬱的紋路像刀刻在石頭上。夢中的一切太真實了,使我的心口像墜了一塊石頭似的沉重。俞秉生你得意什麼,我不由自主地罵出聲來,你不就是一個破中學生嗎?你以為你走的就是陽關大道,而我這輩子隻能走獨木橋了?狗屁,我說,老子遲早還會回去的,那時再找你算今天的賬!

沒有人回答我。天地間一片寂寞。太陽躲進雲層裏去了,隻留下了灰暗的天空。一陣熾熱的河風吹來,仿佛在嘲笑我所說的都是胡話。鄉村帶給我無比空曠的孤獨,我因此而品嚐到一種很原始的人生苦澀。

二十歲那年我是搭一列悶罐子貨車回家的,天正在黑下來,列車開始減速,哐當一聲響,終於停靠在南星橋火車站的站台旁了。我鬼鬼祟祟地爬出車廂,鑽進了蒸汽和暮色融合在一起的昏暗中。我肩上挎著挎包,還扛著一個蛇皮袋,裏麵是兩條米魚鯗和十幾斤黃豆。我聽見扳道工的吆喝聲和遠處駛來的另一趟火車的隆隆聲響。這是一列擠滿了大中學生的北上列車,他們高唱著革命歌曲,意氣風發地步我的後塵去了。

昏黃的燈光剪出錢塘江邊貨棧和樹木的輪廓,被寒風刮落的標語和大字報像魂幡似的在街上飄來飄去。江上傳來一艘夜船的汽笛聲,雪花輕輕地從空中飄落下來。我走過蕭條與混亂的街麵,看到江濱電影院門前高掛的紀錄片海報,西哈努克親王和莫妮卡公主雙手合十向中國人民表示深切的感謝。海報下麵站著幾個賣茴香豆的小女孩,穿得比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女孩還要單薄襤褸。大哥,求求你買我一包吧。一個長得很像小英子的女孩召喚我,我摸出五分錢,買了她一包茴香豆。

我經過解放街回家去,在枝頭巷口放慢了腳步。母親來信說起過,俞先生特赦回來後,被安排到省政協當了文史專員,他家也搬離了祖廟巷那個七十二家房客的大牆門,搬到了枝頭巷一個小牆門。我看見俞家的牆門口站著兩個掛紅袖套的中年人,斜眼瞟著門裏的動靜。我停住腳,聽到秉生他娘的喑啞的哭訴聲,好像還有兩個女人在勸說她,不,是在嗬斥她。獨子怎麼啦?他老子是病人又怎麼啦?一個年輕而剽悍的女聲拍著桌子說,紅五類都要統統下鄉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呢,何況你家的後代!

我想走進去看看,被這兩個街道工宣隊的隊員攔住。你跟俞家是什麼關係?他們很警惕地訊問我,好像我是一個被當場抓住的小偷。我是俞秉生的老同學,我說,剛從插隊的鄉下來。一個好像是頭兒的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我,聳了聳鼻子,突然提高嗓門說,你在農村表現好不好,有公社的證明嗎?我愣住了,看白癡似的看著他,這跟我去看他有關係嗎?我說,又不是去勞改場探監。這個頭兒冷笑了一聲,關係大著呢,他說,如果你在農村表現不好,又跑到他家胡說八道的話,他還會老老實實去黑龍江插隊嗎?我們辛辛苦苦做的工作不全成了白費心機?

在苦水裏泡過在血水裏浸過的我,已經沒了當年的學生味書卷氣,巷子裏有幾位路人和好多鄰居走了過來,我放下蛇皮袋說,大家看看這人還講不講理啊,我千裏迢迢地給老同學家送來幾斤黃豆,他們居然不讓我進門!人們麵麵相覷,雪花飄落在我的身上,亂蓬蓬的頭發濕漉漉的,一雙破布鞋露出腳趾頭,我的整個形象博人同情。終於有人忍不住開了口,那是一位大媽,居民小組長,她替我懇求工宣隊說,就讓他進去看看那個病殃殃的老頭子吧,恐怕沒幾天好活了。

那個頭兒還在猶豫中,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拉住了我的胳膊。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踉踉蹌蹌地就跨上了台階。屋子裏突然靜默下來,門開了,那個嗬斥秉生他娘的女工宣隊員吃驚地說,你們是誰,闖進來想幹什麼?拖著我的少女也不答話,跨過門檻朝屋裏走。女工宣隊跟在後麵說,好大的膽子,你們要公開抵觸上山下鄉政策嗎?少女哼哼一聲說,這是我小舅舅,他上山下鄉時你還沒進工廠呢。我這才轉過臉去,看清了小英子的臉,十四歲的大姑娘了,要是在街上相遇我還真不敢認了。我對年輕的女工宣隊說,她沒說錯,我插隊去鄉下時,你肯定還是個中學生。

房子結構是兩室一廳,俞師母還在嚶嚶地哭泣。俞秉生麵色如土,垂頭喪氣地站在角落裏,兩片分頭耷拉在額前,跟電影裏的叛徒甫誌高沒啥區別。我先不睬他們,徑直朝裏走,小英子卻沒敢跟進來。俞伯伯,我大聲說,我是湘九,張某人的小兒子,我來看您了,您得撐起來,這個家,靠您兒子是撐不起來的呀。

確實挺淒慘的,老頭子靠在床上,眼裏含著豆大的淚珠,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滾了下來。這張麵孔很像是一棵千年古樹的化石,張開的嘴巴裏隻有幾顆殘牙。見到我,眼睛裏居然還能發出一點光彩,這倒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老頭子抖抖瑟瑟地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副眼鏡,戴上後打量我半天。是你爹的種。後來他說了這麼一句話,倒讓我也愣了半天。

等我回到客廳時,幾位工宣隊員都進來了。其中有一位隊員的臉色很難堪,原來他是報社印刷廠的。難怪頭兒要拉住小英子時,他把他勸住了。他說,小英子,我要告訴你爹去,你跑這裏來幹啥,這是你能插嘴的事情嗎?小英子噘著嘴說,我插什麼嘴了,俞秉生家裏這麼困難,不讓他留城也就算了,為什麼非叫他去黑龍江呢?杭州郊區不行,哪怕去省裏哪個農村也好,她自說自話地提出一個建議,跟我這位小舅舅去三門灣插隊也行啊,萬一家裏有個三長兩短的,還能趕回來料理。

居民區幾位大媽也進來了,客廳裏擠不下了,外麵還在下雪,她們隻好站在屋簷下,嘀嘀咕咕地發表著自己的見解。那位小組長說,這個小同誌說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萬一有點事,俞某人單位都垮了,根本沒人管,居民區更是解決不了的,隻好去找街道,繞來繞去還是要繞到你們身上。另外兩位大媽說,是啊,這件事還請你們再考慮一下,免得節外生枝嘛。

誰都明白她們的意思,關鍵是臥室裏躺著的那個老頭兒,關了這麼多年,又把他放出來了,還當個什麼專員,萬一哪一天上麵又想起來了,誰知道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別看他病病歪歪的,隻要他還沒死,總歸是讓人心裏不踏實的。

這天晚上的糾葛,當時是不了了之。損失的是我的一條米魚鯗、五斤黃豆。我將它們留在了俞家。幽暗的雪花連綿不斷地落下來,小英子陪我回家去。我斜眼看著她,麵部的神經微微抽搐。小英子說,你這麼看著我幹嗎?跟我老爸似的。我差點跪下去,雪花落在我悲憤交加的臉上,我仰天長歎,真是沒人教訓的惡果啊,我說,你被俞秉生徹底帶壞了。

小英子卻沒有一點姑娘家應有的矜持,她一隻手撐著傘,另一隻手拉住我的胳膊撒嬌,我倒是想去黑龍江來著,她說,他們嫌我年紀太小,不讓我去。我又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胡說八道,我沉下臉說,你爹你娘隻有你一個孩子,你要是走了誰來照顧他們?這種念頭想都不要想,我警告她,否則你就是一個不肖子孫!

走進家門,看到阿珍憂心忡忡地坐在我母親身邊,我就明白了,小英子果然是個不肖子孫。說起來她跟她娘來看我媽的,一轉身就溜走了,溜到俞秉生家去了。我母親顧不上跟我說話,先批評她,這麼大的雪,你跑哪裏去了?小英子啊小英子,我媽恨鐵不成鋼地數落她,你娘到牆門口去張望好幾回了,你讓她省心一些行不行啊?

啞巴阿珍流下了淚,她拉起我的手,要我替她教訓這女兒。小英子茫然地看著母親扭曲痛苦的臉,不知所措。她娘對此的反應超出了她的預計。我媽跟我說,小英子讀初中了,但是學校停課鬧革命,根本沒人管她們,小英子整天東蕩西逛的,實在是讓人不放心。

我放下蛇皮袋,從肩上的挎包裏拿出幾本書來。我考考你,我攤開書說,如果你回答不出來,這個寒假你就哪裏都別想去了,每天到這裏來跟我做作業。別看我隻有小學文憑,我告訴她,我插隊的集體戶有兩位大學生,我跟著他們把高三的課程都學完了。

小英子張大了嘴,可就是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個沒出息的小家夥嗚嗚地哭出聲來。她瞪著這些書,還有我做過的練習本,瞧著上麵我寫的習題與老師的批語,身子像打擺子一樣地顫抖起來。她拿起一本《大學語文》,摸著這本教材說,這、這真是你在學習的課本嗎,你在那個鬼地方都、都變成大學生了?

我無從描述這個小丫頭當時的感受,我離開她太久了。這是一個特別寒冷的冬天,特大寒流使我家那間小屋變得像冷庫似的。所有的家務活,我都讓小英子跟著我做,做完了就坐下來聽我講課。牆門後天井裏有一口深井,打上來的井水冒著熱氣,我把家裏所有的被單都放在腳盆裏,命令小英子脫去鞋襪,赤腳去踩浸泡在水裏的被單。小英子噙著淚說,我會被凍死的。我說,踩一會兒就不冷了,你連這點凍都經受不住,還想去什麼北大荒!

大年初三那天早上,雪後初晴,巷子裏鋪滿發藍色的行人的深腳印,寒冷的空氣像針一樣刺痛我的臉頰。窗子上一夜凝結的冰霜在陽光下變幻著色彩,一輛自行車猶猶豫豫地停在了我家門口,然後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我撇撇嘴,示意小英子去開門,我聽見她發出了一聲快樂的驚叫聲。不用回頭,我就知道是誰來了。我說,俞秉生你怎麼今天才想到來拜年啊,初一初二你都死到哪裏去了?

俞秉生穿著一套屎黃色的化纖布棉襖,一種專門為知青定做的假軍裝,臉上的表情很難形容,好像有一點興奮,又仿佛伴隨著一種深深的無奈。我在遷戶口,他說,我後天就離開杭州了。我母親從裏屋走出來,一把拉住他,顫聲問道,去哪裏,不是去黑龍江吧,你父親怎麼樣?你娘呢,她還撐得住嗎?

俞秉生哆嗦著嘴唇,好不容易才吐出四個字:喬司農場。他說,最後是區裏定下來的,讓我去喬司農場。我母親鬆了一口氣,身子軟下來,倒在椅子上。小英子從地上跳了起來,拍著手說,好呀好呀,喬司離你家不過二三十公裏,農場還有工資發的,秉生哥,你要請我們大吃一頓!

俞秉生沒請我們,倒是我母親,將我帶回家的黃豆燜了小半個豬頭,請他吃了一餐飯。吃飯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他倆,小英子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嘻嘻哈哈地笑鬧著。俞秉生卻是心事重重的,隻吃了一碗飯,就放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