廁所的故事(二〇一〇)
兩岸同題/廁所·廁所
作者:王盛弘
參觀倚鬆庵時,特別留意了它的廁所。
倚鬆庵是穀崎潤一郎的舊居,位於神戶近郊,鄰川而立。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後,穀崎遷居大阪、神戶,二十一年間搬家共十三回,在這裏租住了七年,完成了《細雪》等名作。倚鬆的“鬆”字並不是指大門前看來還小的迎客鬆,而是取自第三任妻子森田鬆子之名。
我因常在晨光中一頁一頁翻過《陰翳禮讚》,有機會到神戶走逛時,便興起上倚鬆庵探看的強烈念頭。旅行也就是這樣吧,雖說滿心期待的,是未曾預料到的新世界在眼前開展,更頻繁的卻是印證與求證,使長久以來在腦海搬演的聯翩浮想有一個落實的舞台,四國的森林之於大江健三郎,京都有溝口建二的殘影,至於穀崎潤一郎,要凝縮到他的屋宅,因為《陰翳禮讚》。
《陰翳禮讚》從營造一幢純日式住宅的種種考究談起,如何在保留現代文明的同時,追求日本傳統之美,真令穀崎氏大費周章。比如他在紙窗外又安裝了玻璃窗以顧及透光與安全,卻發現自裏看已無紙窗蓬鬆感,從外頭張望則隻是普通玻璃窗,而慨歎不如隻用玻璃窗……
最令他頭痛的,是廁所。
現下倚鬆庵的廁所采蹲式衝水馬桶,釉白冰亮的水箱、便器、洗手槽,水管泛著金屬銀輝,一扇方窗自高處濾進溫柔天光,為這一方現代化小宇宙籠罩上古典的餘暉。穀崎氏對廁所卻另有一番想象:他鍾情木製品,當時間的滴答喚醒木頭紋路,別具安撫精神的功效。木製小便鬥最好再填上蒼翠的杉葉,不僅富於視覺美,也可消音。這樣的理想,是連奈良、京都古寺院的廁所都無法臻達的,不過穀崎屬意的風情倒仍可捕捉一二。
比如東大寺二月堂的廁所,有“某種程度的昏暗與徹底的清潔,加上連蚊子的嗡鳴都聽得到的靜寂”。朝顏爬上毛玻璃小窗,氤氳的綠葉、朦朧的紫花在風中微微晃動,細雨絲絲輕響,雨水一滴兩滴自瓦簷落下,答,答,空氣中蕩出一圈圈漣漪。可惜我既乏詩心,也缺慧根,否則這樣的空間應該很適於冥思。
或是大德寺高桐院,廁所位於楓之庭邊角,步下本堂,經過渡廊,往低處走數階,幾株楓樹兀自紅著,萬竿綠竹徑自綠著,正是“建在離主屋有一段距離之處,四周綠蔭森幽”的廁所。讓我訝異的是,該廁所一點氣味都無,我著意多看了幾眼,除了通風良好、勤於打掃之外,每個角落都放置竹炭(無紡布包裝上印著“竹林浴”)可以吸濕除臭。但了無一點味道的廁所一時竟讓我略顯狐疑而遲疑。廁所還是有淡淡廁所的味道比較令人習慣、安心,就像人要有人的氣味,否則不成了徐四金筆下葛奴乙。
穀崎潤一郎耽美,不憚其煩地陳述他對官能美與古典美的迷戀,但他不專注於約定俗成的美,而能夠著眼於屎尿,提出指導原則,將汙穢之事也收攏於美的範疇,讓生活整體都臣服於美。是這樣的別具慧眼,使他說出:“日式建築之中,最可以歌賦風流的,非廁所莫屬。”
離開倚鬆庵後,我與偕遊的夥伴走在住吉川畔,他說:“剛剛本來想上個廁所的。”為什麼不?他回答:“一看太幹淨了,便意全消。”我故意酸他:“可別弄髒了大文豪的廁所。”倒也不是無的放矢。退伍後第一回與旁人這樣靠近生活了幾日,行前預想種種可能發生的齟齬,哪裏知道,出恭之事竟潤滑了這幾日的相處。
第一天回旅店後,夥伴說要上廁所,我還嘀咕著又不是小學生,怎麼連上個廁所都要報備。很快門後傳來衝水聲,我到日本都住這家連鎖旅店,知道這是“音姬”設備。緊接著卻有聲響令人錯愕,斷斷續續但沒有終止的態勢,我急找電視遙控器卻越在這種時候越是手忙腳亂遍尋不著。那真是令人難堪兼且難熬的一刻鍾有餘!下一回他知道要先讓我打開電視再隱入門後了,我則將音量越調越響……
事後他說:“音姬果然是有必要的。”我回他:“光是模擬衝水聲哪裏夠用?最好可以點播。”兩人遂煞有介事討論了起來(連屎尿之事都能暢談,才是可以一同上路的人吧?)。以海浪當背景的《卡農》情境音樂如何?且慢,這種時候不必附庸優雅,著眼的還在實用,既然人在日本,就點衝繩出身六名少年組成的“橘子新樂園”莽莽撞撞又振奮人心的呼叫:如今關鍵在握,你的眼神已沒有迷惘,那就前進吧!/遲鈍的蠢樣仍然有光彩,你一點也不遜,/因為你的單打獨鬥、刻苦耐勞,/和流淚,我們都知道,沒有人會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