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黃鸝/孫犁(2 / 2)

這是真誠的同病相憐。他玩獵槍,也是為了養病,能在興頭兒上照顧旁人,這種品質不是很難得嗎?

有一次,在東海岸的長堤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隻是為了討取身邊女朋友的一笑,就開槍射死了一隻飛翔在天空的海鷗。一群海鷗受驚遠颺,被射死的海鷗落在海麵上,被怒濤拍擊漂卷。勝利品無法取到,那位女人請在海麵上操作的海帶培養工人幫助打撈,工人們憤怒地掉頭劃船而去。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到房子裏,無可奈何地寫了幾句詩,也終於沒有完成,因為契訶夫在好幾種作品裏寫到了這種人。我的筆墨又怎能更多地為他們的業績生色?

在他們的房間裏,隻掛著契訶夫為他們寫的褒詞就夠了。

惋惜的是,我的朋友的高尚情誼,不能得到這兩隻驚弓之鳥的理解,它們竟一去不返。從此,清晨起來,白楊蕭蕭,再也聽不到那種清脆的叫聲。夏天來了,我忙著到浴場去遊泳,漸漸把它們忘掉了。

有一天我去逛鳥市。那地方賣鳥兒的很少了,現在生產第一,遊閑事物,相應減少,是很自然的。在一處轉角地方,有一個賣鳥籠的老頭兒,坐在一條板凳上,手裏玩弄著一隻黃鸝。黃鸝係在一根木棍上,一會兒懸空吊著,一會兒被拉上來。我站住了,我望著黃鸝,忽然覺得它的姣黃的羽毛,它的嘴眼和爪子,都帶有一種淒慘的神氣。

“你要嗎?多好玩兒!”老頭兒望望我問了。

“我不要。”我轉身走開了。

我想,這種鳥兒是不能飼養的,它不久會被折磨得死去。

這種鳥兒,即使在動物園裏,也不能從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寬闊了。

從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想起黃鸝。第二年春季,我到了太湖,在江南,我才理解了“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兩句文章的好處。

是的,這裏的湖光山色,密柳長堤;這裏的茂林修竹,桑田葦泊;這裏的乍雨乍晴的天氣,使我看到了黃鸝的全部美麗,這是一種極致。

是的,它們的啼叫,是要伴著春雨、宿露;它們的飛翔,是要伴著朝霞和彩虹的。這裏才是它們真正的家鄉,安居樂業的所在。

各種事物都有它的極致。虎嘯深山、魚遊潭底、駝走大漠、雁排長空,這就是它們的極致。

在一定的環境裏,才能發揮這種極致。這就是形色神態和環境的自然結合和相互發揮,這就是景物一體。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吧。這正是在藝術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