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古宅/柯靈(2 / 2)

還有一個就是當時年齡和我相仿的孩子,衣著不整,身上又極其肮髒。這孩子好像從不接觸書本,卻也從不參加割草放牛的隊伍,黃瘦羸弱,整天在街上閑蕩,像水上的浮萍。慣常傻傻地做著毫無理由的幹笑,並且用牙齒咬住自己的手背,把薑色的肌膚橡皮一樣拉得很長,兩隻手背都被這奇怪的習慣弄得滿是血繭。有些街上的閑人,一遇到這孩子,就用手放在口邊做個提示,說:“喂,來一下!”孩子也從不推辭,起勁地咀嚼起自己的皮肉來。在人家戲弄的笑聲中,他也嘻開了那不可思議的嘴巴。

這光怪陸離的角色,正是那座莊嚴高大、古趣盎然的宅第中人。但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幾時能夠到這裏麵去看看?——每一次散步經過宅前,總是引起我這樣的遐想,可是從未遇到過機會。偶然從半掩的大門望進去,第二道的影門又緊緊地關著,“侯門似海”。

屋子大概很深很大,可是主人已經很潦倒,灰黯的窗和壁,破舊的家具,也許還有幾張頹唐的臉,在靜中追索過去的繁華。但門前獨倚斜陽的少婦,卻使我想起一個寂寞的深閨:簾幕低垂,晝靜如夜,日長似年,在芭蕉投綠的窗前,有人俯首默默地刺繡,纖纖的雙指千針萬針地不斷牽引。倦來時一手支頤,深思般呆著。屋後還該有個遍種修竹的園子:梧桐院落,滿地爬著蒼苔,頹敗的花壇裏,雜亂地種了些芍藥和秋海棠。

可是我知道這不過是幻想的炫惑。

我記起流行在鎮上的一首歌謠來了:

窮呀窮,

勿要到“四家頭”裏打短工!

出畈烏蓬鬆,

(chu)畈點燈籠,

覓菜梗,兩頭空,

鹽封幹菜透起鬆,

臭黴豆腐搭橋洞,

(chien)筷魚烤看麵孔。

討討工錢——一乃姆媽欠(nga)米錢(tung)!

我們的生活裏充滿著不平。許多人胼手胝足、流血流汗,養不活自己;少數人卻用欺詐剝削來滿足罪惡的私欲:肥美的土地,妖媚的姬妾,峨巍的屋宇,還準備後世“克紹箕裘”,永垂不隳。可是他們的雄圖不一定實現。他們中最好的結果,不過是產生一兩代孝子賢孫,憑借餘蔭,替社會延長若幹黑暗的生命。而更多的是膏腴錦繡,聲色犬馬,悖入悖出,揮金如土,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結果卻像《紅樓夢》裏甄士隱所慨歎的那樣:“陋室空床,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在小鎮上,誰都知道龍舌嘴上古宅的名字就叫“四家頭”,雖然古宅的舊事,已經從人們的記憶裏剝蝕得了無痕跡,隻留下一些白癡孱兒,曠婦怨女,但“窮呀窮”的歌謠,卻永遠在人們口裏唱著,直唱到有一天,那古宅在暴風雨中坍毀。

一九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