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宣城王掛懷,”羊侃躬身施了一禮,轉過身來,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笑眯眯地說道:“老朽曾聽人說,當日小郎君在王思政方城縣衙中為侯景求援時,將潁川與河南的局勢分析得頭頭是道、鞭辟入裏,並最終使得王思政痛下決心,傾荊州全境之兵而東出,可見小郎君乃是有勇有謀之士。為何方才宣城王曲意下問,你卻任意胡言,答非所問呢?”
程越見這老者雖表麵上看起來和顏悅色,但自己卻能從他滿麵笑容的背後,感受到一股銳利的霸淩之氣,那是一種久曆疆場、殺人如麻的淩厲,遠非此前宣城王那種靠著皇權撐腰的氣急敗壞可比。
這人就是羊侃?果然不愧為世之驍將。程越一凜,心中暗道,當日在青夫子的青苑中與她手下的老者孟荊討教馬槊絕藝時,孟荊曾跟他說,南朝中羊侃精於製作馬槊,料想其馬槊之技也必是極為精湛的,自己原本還想著要如何才能和羊侃這等貴人攀上點交情,卻不料今日竟已在和他麵對麵地對話了,人生之際遇如此,真可謂奇妙之極。
“長者謬讚,小子愧不敢受!”程越忙拱手躬身遜謝道:“並非小子胡言亂語,輕慢宣城王。實在是小子位卑言輕,不敢虛言妄談,以免犯了挑撥朝廷重臣的不赦大罪。”
“你顧慮得對,侯景乃皇帝陛下親封的河南王,論權勢地位僅次於皇族子弟,但侯景是外臣,宣城王是內主,孰輕孰重,你自明白。”羊侃捋了捋銀白色的長髯,眯著眼徐徐說道:“你既是聰明人,自然知曉宣城王之所問並無挑撥之意。侯景,原本乃卑賤的羯奴,隻因趕上了魏北方大亂而位列三公,食邑萬戶,如果他能度德量力,於此應該滿足了,但他自從叛離高澄以後,在宇文泰與朝廷兩者之間一直反複無常、朝秦暮楚,可見其目的絕非他自稱的以求不被高澄誅滅那麼簡單。”
“你既出身名門大族,又有心報效朝廷,老朽也就與你開誠布公了,”羊侃頓了頓,繼續說道:“如今朝中有識之士,都對皇帝陛下納降侯景憂心忡忡,侯景所率之軍卒,雖不是燕趙之勁旅,可畢竟久經戰陣,熟於軍事,一旦接受詔命,便成尾大不掉之勢。再加上我南朝能征善戰的名將日漸凋殘,青黃不接之局日益嚴重,如萬一侯景懷有異心,老朽隻怕江南這數十年繁華恐將付之一炬了。”
程越聽了羊侃這番話,心中對宣城王所持的立場有了個大致的了解,這小白臉不容易啊,在是否接納侯景投降這件國家大事上,他顯然是站在了皇權的對立麵,但他無法改變皇帝的態度,就隻能將努力的方向放到消弭禍患的源頭上來了。想到這,程越遲疑了一會,輕聲問道:“羊將軍的意思是,侯景可能會對朝廷不利?”
“不利?恐怕用災禍來形容會更貼切一些吧。”羊侃長歎了口氣,道:“羯奴胡種,厭治而好亂,他若窺知我南梁漸弱,必生桀驁之心,到時無論是舉兵向闕還是引狼入室,對於宗廟社稷來說,都是是不可承受的災禍。為了消弭這種禍患,我們現在要做好兩件事,”說到這,羊侃抬頭朝東北方望了望,悶聲道:“首當其衝的,就是要全力打好北伐彭城這一仗,彭城勝,則禍端隱;彭城敗,則禍端興。至於第二件事,”羊侃朝宣城王拱了拱手,道:“就是要弄清楚侯景的真正動向和意圖,唯有如此,才能在可能的衝突中占得先機。”
程越聽到這裏,不由得在心底對宣城王和羊侃等人生出深深的敬意,人們常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但他們作為當局者,卻沒有像蕭衍、朱異那樣沉迷在悅近懷遠的虛幻裏不可自拔,而是朝乾夕惕、居安思危,以清明睿智的眼光審視著隨時可能發生的禍患。隻是,在這種皇權大於天的環境下,這種謹小慎微的補鍋心態會有益於大局嗎?
“羊將軍既然視我為子侄,我豈能不視羊將軍為叔伯。”程越抬眼看了看不遠處無憂無慮地信馬由韁的溧陽縣主,心中長歎了口氣,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若是淪陷,美人又豈隻蒙塵?更何況,覆巢之下,不止於蒙塵的,又豈會隻有美人。想到這,程越咬了咬牙,拱手朝蕭大器朗聲道:“並非程某不敬宣城王,隻是程某以為,宣城王之所為,不過是掩耳盜鈴,於事無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