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山雨來(2 / 2)

天平三年,時任定州刺史的侯王奉大丞相高歡之命帥十萬大軍南下侵梁,冬十月,侯王攻陷楚州,俘刺史桓和及楚州一任大小文武,我與侯都督及李繼兄弟二人亦在俘中,後老夫與侯都督因不滿南梁國內上下侵淩,朝局糜爛,決意追隨侯王北入魏朝,李繼亦因恨梁武帝坐視楚州淪陷而不加援救,遂與我等同歸侯王。

此後,侯王進軍淮上,李繼得知武帝已下詔大舉伐魏,心中慚恨,至此與老夫及侯都督交惡,李胤亦與老夫日生嫌隙。不久後,南、北司兩州刺史陳慶之將軍於淮上大敗南下魏軍,侯王全軍覆沒,與我等諸人被陳將軍圍於赤坎城。因知李繼曾與陳慶之將軍有統屬之誼,無奈之下,老夫隻得苦心勸說李繼往陳將軍大營乞命。

李繼入營後不久即怏怏而回,陳將軍隨後撤了重圍。我等隨侯王歸魏後,李繼因心鬱成疾,當年冬十二月便病逝於軍中。李胤因兄喪,由此與老夫勢成水火,不僅公然揚言與老夫斷絕師徒之情,還時時斥老夫為無義小人,凡老夫所言一概不遵,凡老夫所為一概不從,其執拗如此已近十年。”

說完,他深深歎了口氣,扭頭叫著程越的表字,鬱鬱地問道:“揚之,你說老夫當日所為是對還是錯?為何十年來李胤都因之不得釋懷。”

李胤罵你是老匹夫還真不虧了你,程越心中暗暗道,你原是梁人,因楚州被陷便投降侯景,又因侯景叛魏而重返南朝,就這樣的行為,沒罵你作三姓家奴,已經算是李胤還顧了一層師徒之誼。但心中這樣想,嘴上卻終究說不出來,程越沉吟了一陣,遲疑地說道:“這個,卑下以為,當時形勢緊急,參軍所為必然出於無奈,卑下非身臨其境,不敢妄作評議。”

“程越啊程越,你那點花花腸子,以為老夫就看不出來麼?你與李胤比起來,可刁滑了許多。”柳昕用馬鞭指著程越,苦笑道:“你此刻想必和李胤一樣在心裏大罵老夫不忠不義,寡廉鮮恥吧?想罵就罵出來,又何必憋在心底委屈了自己。”

程越臉上一熱,囁嚅了一下正準備解釋,柳昕又長歎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亂世之中,何為士大夫?但識時務者即為俊傑!老夫自認當日之為並無不妥,不懼人非議。”說著,他又用馬鞭指了指程越,道:“你程家號稱當世大族,所作所為與常人又有何異?你程家早年事晉,晉亡後,便在魏、宋、齊、梁間長袖善舞,左右逢源。自宇文、高氏、蕭梁三家並起後,你程家更是麵麵俱到,四下連和:潛送陳慶之歸梁,在江南博取名聲;西隨魏武帝入關,在長安開枝散葉,北雖與高氏交惡,但在汝陰被毀,族人北遷之際,竟也能引得重臣崔暹為之說情。你程家的手段固然能覆地通天,但你程家的立場,可能經得起像你等這樣以忠義自詡之輩的推敲和苛責?”

“汝陰被毀,家族北遷?”程越聽了柳昕所說,來不及領會他話中的委屈和自辯,急聲問道:“柳參軍既知我族中動向,可否見告家中尊長行蹤?”

柳昕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程公下落老夫並不知曉。至於你族人北遷一事,我也僅有耳聞,如今侯王投梁,洛陽、鄴都消息閉塞,老夫久不聞北邊之事了。”

“北遷之事,還請參軍不吝賜告!”程越勒住馬,躬身問道。

柳昕輕輕一提韁繩,朝北邊看了眼,沉聲道:“我聽聞說,汝陰事後,高澄將你程家族人盡數押往洛陽,意欲族滅,後得崔暹力諫,這才未施毒手。按崔暹之法,其中身份尊貴者已在洛陽就近安置,身份卑下者近2000餘人,被盡數遷往東勝州安家。”

洛陽,族人,長者,墨家,程越聞言不禁將這幾天遭遇的事串在一起,心中暗道,這麼說來,那日深夜在潁川西市青苑中所見的青夫子,與程家的關係定是非比尋常了。他想了半天卻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正想開口詢問柳昕是否知道墨家之事時,突聽得前方不遠處一陣馬蹄聲雜亂。

程越心中一驚,忙直了直身子循聲看了過去,隻見前方路的盡頭處一溜火光飛快地由遠而近。他轉臉看了劉無敵一眼,兩人默契地驟馬向前,越過柳昕,徑直朝對方迎了過去。才奔出數十步遠,便見對麵之人已到了眼前,來人大約十餘騎,每人手中都舉著個鬆油火把,雖馬不足轡,身不足甲,卻是人人挎刀個個帶箭,到了近前,也不問話,齊齊一勒馬,將環刀提在手裏,滿臉不善地看著程越等人。

程越隻覺得一股殺氣從來騎中撲麵而來,他死死地盯著站在騎隊最前麵那名彪形大漢倒帚眉下一雙細長的眼睛,緩緩地抽出腰間的環刀,麵無表情地沉聲喝道:“來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