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越麵無表情地看著一臉坦然的周康,卻沒有回答他的話,淡淡地說道:“周郎中對我實有知遇之恩,程某自知命賤職輕無以為報,程某曆來不喜猜度人心,郎中但有所命,隻管直說便是,程某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周康在你眼中,就是這麼一個人麼?”周康仰麵看著頭頂上漸漸堆積起來的雲層,長長地歎了口氣,道:“老夫自記事起便流落於河南之地與奴隸為伍,可謂遍嚐世間艱辛,十餘歲時有幸得遇名師,隨他修習醫術,這才得以重見天日,心中所持之念,無非是救死扶傷、懸壺濟世而已。然世事無常,為不負家族之重望,我隻得毀家絕親,違師背友,一意隨河南王南歸建業,所謀所劃,無非在此,至於爭權奪利、勾心鬥角之事,與我而言直如鵷鶵之於腐肉,實不屑為之。”
原來,這周康與周義本為同族弟兄,隻因南北阻隔,故此際遇各有不同。周康一家自晉室南渡後便流落汝南,世為鮮卑貴族所淩,不複大族之風,身份卑賤,比於奴隸。隻是相比其他族人更加幸運的是,年少的周康偶然地被途徑河南的徐之才遇到,或許是憐惜他的身世遭遇,徐之才最終收他為弟子,並將他帶到魏國。
徐之才高超的醫術讓周康如獲至寶,同時,徐之才在魏國崇高的聲望和地位也給周康帶來了難得的安穩生活,周康原本會在徐之才的細心調教下學有所成,或在師傅的推薦下廁身廟堂,或一心向醫博得個名動天下。然而,十幾年前,周義的父親隨陳慶之北上聯絡舊族,臨行前曾傳書予他,希望與他一起複興汝南周氏。但當時北魏烽煙四起,郵驛阻塞,等他收到書信時,周義一家連同原汝南的周氏舊人已被爾朱榮擊潰,全軍覆沒,僥幸生還之人也盡數淪為奴隸。周康覽信後愧恨交加,族人的冀望與遺憾、苦難和屈辱火一般地在心頭燃燒,於是他決意全力搜尋族兄的後人,並設法收撫流散,將他們帶回南方,認祖歸宗。
但勢單力孤的他想憑一己之力挽族人出水火之中,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因此,他一麵深入河南諸州郡尋訪舊族,一麵殫精竭慮苦思對策,靜候良機,這一尋一等,就是一十八年,這漫長的時間幾乎耗盡了他一生之中的大好年華。
這十餘年間,北方的魏國發生了一係列驚天動地的大事,從爾朱榮被殺,到高歡崛起,從遷都鄴城到魏國兩分,周康一次次盼梁師北來,卻一次次歸於失望,其後也就漸漸息了這份奢望,轉而一心謀劃自行南歸。年初,河南各州都開始風傳勃海獻武王高歡去世,其長子高澄繼任的消息,隨後,便又有傳聞稱司徒、河南大將軍侯景據河南之地反叛,投降了宇文泰。隨後,周康得到可靠消息,侯景確實反了,但並非降於宇文泰,而是歸附了南朝蕭梁,並在河南打出了南歸的旗幟。周康得信後興奮不已,經再三權衡,最終決定離開徐之才,帶領著曆年來招撫的數名親族,毅然決然地投入了侯景的麾下。
程越聽周康這麼一說,不禁想起當日戰場上他曾對自己說過他早年曾師從徐之才的事來,再聯想起上午周義對自己說過的悲壯身世,心中對周康的這番心思便信了個八九分,在這個家族大於天的時代,一個曆經千辛萬苦矢誌歸家的理由足以讓人讓人覺得順理成章。
“那麼,周郎中是否在每任命一個隊主的時候,都會將這些話說與他們聽,然後再不動聲色地安插進你的一個周氏族人呢?”程越淡淡地說道。他雖相信了周康所說的南歸的理由,但對他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將周義安排在自己身邊之事仍然心懷不滿。
“你以為我這麼個小小的雜事郎中會有權過問中軍隊主的任免之事?”周康看了程越一眼,道:“你這裏著實是個例外,我是你與範桃枝爭鬥的見證者,卷入其中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至於說周義,與其說是我將他安插在你甲隊之中,倒不如說是我特意將他托付與你程隊主更確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