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將孟靈修趕出了府,門外早有王府的馬車等候,孟靈修卻不肯走,將馮府的大門拍得震天響。
“馮敏之,你就是這麼對救命恩人的嗎?你給本王開門,本王不走,本王還想再抄一套大梁律法……”
卻不論說什麼,那扇大門也紋絲未動,馮敏之背靠在門的另一邊,眉眼無悲亦無喜,直到門外的孟靈修終於拍累了,無奈地抵著門,許久,低低一笑。
“你呀,又強又硬,活得這麼累,真讓人……心疼。”
當腳步離去,馬車漸行漸遠,門那邊終於歸於沉寂後,馮敏之才一點點滑坐下來,水霧彌漫了雙眸,一低頭,砸在懷裏的骨灰壇上,晶瑩碎開……
當把自己關在大理寺的卷宗庫中,連續十幾日廢寢忘食地辦公後,馮敏之走出來時,不僅發現皇城裏竟然開始下第一場雪了,更是在前來接她的管家口中得知了一個難以置信的消息——
孟靈修遭群臣彈劾,聯名上書,被允帝連夜召進了宮中,現在還未出來。
而這場口誅筆伐的起因,竟不過是源於馮府遇刺一事,也不知哪裏傳出的風聲,說那刺客是孟靈修所派,他害人不成反害己,經人添油加醋之後,流言越傳越離譜,已在街頭巷尾演變成“淮安王爺積怨已久,買凶殺人”。
而這些,將自己關在卷宗庫裏的馮敏之通通不知曉。
她素來剛正不阿,不結黨,不營私,在民間與朝堂都擁有不錯的名聲,這回人人都道孟靈修過分了,為她打抱不平,就如導火線一般,一石激起千層浪,事態根本控製不住。
其中尤為重要的是,這段時日馮敏之並未現身表態,眾人便當她默認了。
那一日,孟靈修來到馮府門前,怎樣也未能敲開馮府的大門,見上馮敏之一麵,他終是腳步踉蹌,搖著頭,長笑而去:“原來你真的……這般厭惡我。”
如今在雪地裏,得知這一切的馮敏之震驚得無法言語,顫抖的手打掉管家撐來的傘:“你、你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管家為難道:“大人將自己關著誰也不見,老奴怎好打擾……”
馮敏之一跺腳,什麼也來不及說了,拔腿就往宮中的方向跑去……
(七)
風雪呼嘯,長空寂寂,馮敏之在宮門處,見到了扶著城牆一點點出來的孟靈修。
他雙腿發顫,有鮮血自膝蓋處漫出,在紛飛的白雪襯托下,顯得觸目驚心。
一路上馮敏之早有耳聞,據說允帝震怒,罰孟靈修在雪地中跪了一宿,兩個膝蓋都被冰碴子給割傷了。
如今兩人遙遙對望,隔著風雪都瞧不清彼此的麵目,卻有熱流一點點湧上馮敏之的眼眶。
她幾乎是兩步上前,開口便哽咽了,當著孟靈修的麵語無倫次地解釋著,他卻一直望著她,一聲也未吭,她急了,便要衝入宮中:“我、我去同陛下說,還王爺一個清白……”
終於,那隻手抓住了她,聲音有些疲倦:“陛下盛怒中,誰也不見,你還是遲些時候再去吧。”
說完,他輕輕放開她,繼續扶著城牆,一步步在雪地中行進著。
風吹衣袂,馮敏之傻了眼,想上前攙扶卻又猶豫了下,扭頭衝宮門的守衛道:“王爺的馬車呢?怎麼沒人來接王爺?”
守衛麵色為難:“陛下有令,從宮裏回王府的一段路上,王爺不許坐馬車,不許人攙扶,也不許王府的隨從跟著……”
看來這回允帝是真的惱了,鐵了心要給孟靈修一個教訓。
馮敏之望向風雪裏那道扶著城牆的背影,深吸口氣,再不猶豫,上前俯身,不由分說地一把背起了孟靈修。
“你、你做什麼?”
孟靈修猝不及防,在馮敏之背上掙紮起來,宮門的守衛趕緊上前阻止,卻被馮敏之回頭一喝。
“敏之既非王府中人,陛下也沒說不能背著王爺,是不是?”
守衛腳步一頓,張張嘴,有些無話可說。
孟靈修卻是終於繃不住,埋在馮敏之脖頸裏低低笑開,搖頭歎道:“你呀你,果然精通律法,最擅鑽這種字眼空子。”
那是一段比想象中還要長的路,沿途圍觀的百姓越聚越多,一傳十,十傳百,指指點點間,竟連下朝的官員也駐足一旁,滿臉愕然。
然而馮敏之卻毫不在意,隻是咬牙背緊孟靈修,一步一步地踏在雪地裏。
人群裏開始躁動,各般猜測誤會:“這淮安王爺竟然騎到了馮大人脖子上,簡直欺人太甚,還有沒有王法了?”
說著便有人要上前扯開孟靈修,卻被馮敏之一聲喝止:“莫動王爺!”
她喘著氣,一掃圍觀眾人,高聲道:“不是大家想的那樣!”
膝蓋上的鮮血滴滴墜入雪地,瘦削的身子背著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王爺,一邊艱難前行,一邊大聲澄清:“王爺沒有派人來刺殺本官,一切皆是蓄意誣陷,是王爺舍命相救,本官才能躲過一劫,王爺是冤枉的,不該枉受懲罰……”
百姓自覺分站兩道,血跡由中間一路蜿蜒,長空之下,身穿鮮紅官服的馮敏之一邊背緊孟靈修,一邊同群情激昂的眾人辯駁著——
“本官沒有受人脅迫,字字句句發自肺腑……
“是,王爺行徑是荒誕,卻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
“並非一路人?浩浩皇土,誰規定的路?”
聲聲嘶啞回蕩在長空下,風雪撲麵,孟靈修眼眶一熱,直到這時,才終於將頭埋了下去,似笑似歎:“你這又是……何苦呢?”
馮敏之身子一頓,嘴角微揚,清朗的眉目一如兩年前皇宮初遇時。
“王爺救過敏之一命,這回又因敏之而累,咱們、咱們……就當扯平了。”
孟靈修愣了愣,搖頭低笑,許久,風中飄出一句——
“本王和馮少卿……可扯不平呀……”
(八)
後來孟靈修告訴馮敏之,百官的彈劾不算什麼,他那皇帝侄兒真正震怒的原因,不過是因為他欲賜婚,而他拒絕了。
“本王心中早有所愛,馮少卿該明白的。”
說這話時,王府裏正在籌備一場大婚,孟靈修站在紅彤彤的喜字下,笑嘻嘻地拉起馮敏之的手放在心口上。
“所以,你來搶婚吧,隻要你來,本王就跟你走。”
馮敏之愣了愣,許久,抽回手,低頭悶悶道:“臣不會去做這種事的。”
他曾同她說過,可以幫她假死,恢複女兒身,可她不願意,她自覺於情上已辜負蘇景言,再不願於信仰上負他,她要一世為官,替他將那份清明理想延續下去。
可孟靈修卻依舊不管不顧,如今在布置的喜堂下,他湊近她,似玩笑,似認真:“若你不來,便隻能看著本王自裁於新房了。”
心頭一緊,馮敏之霍然抬首:“王爺不要這麼幼稚了,行不行?”
“不行,本王高興,本王任性,本王就要和馮少卿在一起!”
他不逼她,她便永遠退縮著,揣著明白裝糊塗,他隻好做回“惡人”。
紅燭搖曳下,四目相對,孟靈修再次拉起馮敏之的手放在心口上,眸中帶笑,這回卻是堅定地不容掙紮,一字一句。
“即便你一世為官,本王也不會放棄相守相依,不過就是個口誅筆伐,有悖倫常,本王有何懼?”
淮安王爺大婚那夜,煙花漫天,皇城上下一片熱鬧。
卻是在拜堂之際,一道身影如從天降,一聲遙喝:“臣——”
眾人齊齊望去,門口闖入的不是別人,正是氣喘籲籲的大理寺少卿,馮敏之。
“有事啟奏王爺!”
一片嘩然間,回首的孟靈修眸光一亮,鬆了準王妃的手,對上那道燈光盡頭的身影。
他笑容得意,她眉眼無奈,一道煙花當空綻放,她終是深吸口氣,眼一閉,飛奔上前,一把牽住了他抬起的那隻手。
兩道身影在夜色中奔跑,不管不顧,大風獵獵,拂過衣袂發梢。
似乎從未這樣酣暢淋漓地放肆過,笑聲飛過枝頭,飛上夜空,飛得很遠很遠……
這場鬧劇的直接後果便是,在第二日的漫天飛雪中,孟靈修與馮敏之兩個人都被請進了宮。
沒有人知道殿中發生了些什麼,隻知道出來時,馮敏之眼眶都是紅的,而孟靈修卻揉著心窩,對著長空呼出一口白氣,笑得齜牙咧嘴:“本王那侄兒下腳可真狠,估摸著胸口都踹淤青了……”
他回頭,衝馮敏之挑挑眉,一字一句,輕柔得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可是,多值啊,敏敏。”
水霧彌漫,模糊的視線中,馮敏之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大殿中的一幕。
她的女兒身到底是瞞不住了,盛怒的允帝一腳踹來時,卻是孟靈修猛地攔在了她身前,死死抱住允帝不撒手。
他說:“陛下,馮少卿是臣的命,沒了她臣便也沒了命,臣長這麼大還隻愛過這麼一個人……”
聲聲嘶啞中,允帝還欲再踹,卻終究頓了頓,拂袖一吼:“滾!”
這一個“滾”字,便是天大的皇恩,孟靈修與馮敏之都心知肚明,此刻長空下久久相視,終是於漫天飛雪中,同時笑了。
一個笑得滿眼淚光,一個笑得無賴依舊。
“本王說了,你一世為官,本王便一世相守,總之本王與馮少卿,這輩子都扯不平了……”
後記:
今夕何夕,朝朝歲歲。
後來的許多年,馮敏之官位越來越高,爭議也越來越大,龍椅上那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也便裝糊塗,照舊隔三察五與孟靈修約在王府裏喝茶。
這日涼亭賞雪,兩人負手而立,看上下一白,天地浩渺。
孟靈修把酒笑道:“他年論史,青宗卷上,你可知後人會如何寫你?”
“大理寺馮敏之,離經叛道,有違倫常,盡毀一世英名。”
“你可甘心?”
“臣不甘心。”
“那你……”
“可臣不在乎。”
馮敏之脫下官帽,轉過身,於風雪中與孟靈修四目相對,執手一笑。
“臣如今在乎的,隻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