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3)

渠江自大巴山蜿蜒而出,來至臥牛山前,繞了一個大大的回頭彎,江水放慢了腳步,在河彎的對岸,經千萬年淤積成一個有上千畝良田的壩子。由於山勢形似一頭牯牛,蜷臥在江旁,而壩子則在牛的腹部,故名臥牛壩。

壩子裏劉姓人家居多,少有幾個雜姓,其中一廖姓人家住壩頭,當家的五十多歲,當年他媽躲土匪,把他生在河邊的芭茅叢中,取名叫廖茅。又因他種的葉子煙好,人們在他名字後麵加上一個煙,叫他廖毛煙。

包產到戶後第三年,穀子剛曬幹進倉,村上見天把公糧催得緊。這天天剛亮,一家人早早起來,各自忙著手上的活路,準備交公糧後順便趕個場。

廖毛煙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先到神龕前,給不知從哪撿回來的小木菩薩恭恭敬敬磕三個頭,口中念念有詞,祈求菩薩給他一個孫子。然後,將一大捆葉子煙攤在階沿石上,細心整理後,舀了一小碗水,兌了一兩曲酒進去,端起來晃勻,含在口中,一口口地噴到煙上,據說這樣做了,不僅增加重量,而且煙的口味好,灰色白,這是廖家幾輩人傳下來的秘方。

兒子,也是廖毛煙唯一的子女,叫廖凱,長得五大三粗的,通壩的人叫他蠻牛。他拿出四條麻布口袋,正打開倉門,準備裝穀子交公糧,待端起一撮箕穀子時,才發覺少了人牽口袋,忙喊大女兒的乳名:“大丫,過來給我把口袋牽起。”

7歲的大女兒,幹幹瘦瘦的,正照看著五歲的二丫,聽見老漢叫她,忙跑了過去,兩隻細小的手將袋口理開,蠻牛一撮箕穀子倒下去,7歲小女孩的手哪提得住,兩手一軟,穀子撒了一地,蠻牛見狀,氣不打一處來,吼了一聲:“就曉得脹飯,不中用的東西!”

大丫聞聲打了一個寒噤,兩顆淚珠在眼角打轉,可不敢哭出來,她知道老漢的脾氣,罵還是輕的,忙低下頭去,用嘴咬住袋口另一邊,使其盡量張大一些。

二丫聽見吼聲被嚇哭了,當媽的叫申花,正腆著個大肚子,在整理頭天晾幹的衣服,聽見二丫的哭聲就煩:“哭啥,死人呀!”這一罵,二丫馬上收住了口,她也怕挨兩篾片。

婆婆在灶屋聽見,忙擦了擦手,過來牽起二丫進了灶屋,邊走邊哄:“孫,莫哭,來幫婆婆燒火。”轉身忍不住咕嚕了兒子、兒媳婦幾句:“又不是哪裏撿來的,那樣凶做啥,老實是生得出來,就不心疼。”

這話兒媳婦不愛聽:“哪個想生呀,生得再多,你們也不喜歡。”

蠻牛回頭賞了一句:“盡生一些賠錢貨,有本事生一個掙錢的來。”

申花自到廖家,已懷孕伍次,四個都是女,除眼前兩個外,丟在醫院一個,流產一個,這第五個又懷上了,據街上有經驗的老中醫把脈,說是一個兒子,一家人都望著呢。廖毛煙怕兒媳婦生氣,影響肚子裏的孫子,忙拿話製止:“各自做活路,哪來那麼多的空話。”又衝著老太婆發起威來,好給媳婦消消氣:“你說人家申花做啥,象你那樣就好,生一個管一輩子”。

老太婆在灶屋裏一下閉緊了嘴。她因盆骨狹小,生蠻牛還是剖腹產的,從此再沒懷過,在廖家總抬不起頭來,常常是話到嘴邊,又不敢大聲說,不說又咽不下去,話就在嘴裏咕嚕,久了,人們就叫她‘咕嚕婆’。

廖毛煙說過咕嚕婆,轉身來對蠻牛安排:“申花生細娃的事,你怕要早點到你丈母娘那裏去安排一下,是時候就早點過去準備起。”

申花聽公爹說要她到娘家去躲生,趕忙插話:“躲得脫個屁,昨天大丫的細舅舅帶信來說,那邊計劃生育搞得比這邊還凶,大丫的細舅母在屋裏要生了,都被抬到醫院給引產了。”

咕嚕婆在灶屋裏咕嚕:“曉得好幾天了,該不該帶點禮信過去看看。”

廖毛煙接過媳婦的話說:“娘家去不得,就在屋裏生,從今個起,你跟我就在屋裏莫出去,大丫,外頭的人問起你媽媽,就說走人戶去了,不曉得幾時回來,聽見沒有”。

大丫“唔”了一聲,算是答應。咕嚕婆又咕嚕了一句出來:“瞞個屁,劉二癩子都知道了,你還想瞞,說不準明天村上就要來拉人了。”

廖毛煙一怔,忙問:“他咋曉得的?”

大丫接嘴快:“二癩子到我們家看到的。”

蠻牛一聽,拿眼盯著自己的婆娘,因二癩子是壩子裏出了名的二流子,成天盡幹些勾引女人的事。

申花瞟了丈夫一眼說:“看啥看,他來替村上催公糧,媽出去了,我在裏屋又不敢吭聲,那死犯人邊喊邊往裏屋鑽,我躲都躲不贏。”

“他說啥子沒有?”廖毛煙急切地問。

“那死犯人陰笑了幾聲,說你又懷起了嗦,還問公糧幾時交,我說明天就去交,他就走了。”申花接著說。

“他還摸了媽媽的臉,媽媽拿碓窩棒要打他,他才跑了的。”大丫頭忙告狀。

“狗日的,老子下午去找他算帳。”蠻牛氣憤地說。

“算了,現在別惹他,就看那個東西跟村上的幹部說不說。”廖毛煙趕忙擋住。

“有個不說的。劉洪奎養的一條狗,不惹他都要咬人。”咕嚕婆在灶屋裏咕嚕。

劉洪奎是村上的書記,二癩子是他的隔房兄弟。他就喜歡二癩子的逞橫耍癩,碰上釘子戶,難纏的事,動粗的地方,就把他派上,還有點管用,用劉洪奎的話說,這叫一物降一物。

廖毛煙聽咕嚕婆一提醒,眉頭緊鎖,快捆好的煙,也不打結,停下來摸出煙袋,卷了一支吧嗒起來。

一家人見他這樣,知道在作難了,各做各的事,誰也不再吭聲。

蠻牛將裝滿穀子的口袋,提到地壩裏,緊了緊袋口,轉身進屋裏找扁擔。

“回來!把穀子提進去倒了。”廖毛煙突然發威。

蠻牛又回到地壩,提著口袋疑惑地問老漢:“不交公糧了?”

“交個毬!老子今年不交了。”起身把煙灰一磕:“都到堂屋裏來。”

灶屋的咕嚕婆,裏屋的申花都趕忙丟下手中的活,來到堂屋。雖說廖毛煙倔強出了名,但公糧卻從不短缺公家的,今年不知他是咋想的,大家到堂屋來聽他說個究竟。

廖毛煙踱到堂屋,壓低了聲音說:“老子今年不交公糧,還要出去叫大家都不交公糧。”

咕嚕婆一聽,臉色開始在變了,低聲咕嚕著:“又不想清靜了,鬧嘛,把事情鬧大些,抗糧造反,好去坐牢。”

廖毛煙神色不變:“老子就是要把事情搞大些,讓鄉上、區上、縣上的來管才好辦。”

蠻牛也困惑,問老漢:“總要找點啥子理由喲?”

“啥理由?理由大得很。生產隊散夥後,那麼多的公家財產不見了,又沒有公布個帳,不是他幾爺子貪了的才怪。老子就要求公布帳目,生產隊的財產該拿出來分,給我們兌現,做到了,我交雙倍公糧,做不到,老子就不交公糧,看他怎麼說。”說完後,廖毛煙還頗有幾分得意,他知道這是給村上的幹部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生產隊散夥時,收錢戶該收的,用生產隊的財產做了支付,可補款戶的曆年欠款一大坨,拿不出來,所以帳一直沒公布。當然,這裏邊幹部占點小便宜,甚至占大便宜的也是大有人在。廖毛煙早就從當村會計的侄女婿劉洪兵口裏聽說過,所以才拿這個問題來鬧事,就是有意給村上的幹部下著蹩腳棋。

申花說:“劉洪奎才不得來跟你說清楚,還不是安排洪兵妹夫過來做你的工作,哪次不是三句好話一說,你鬆口快得很。”

咕嚕婆仍是自言自語地咕嚕:“洪兵有啥說的,象個抱雞婆樣護著我們,他來了,你好意思為難他。”

廖毛煙笑了笑說:“我就是要等洪兵來,好給劉洪奎帶信,他若同意我家申花生下這個孫子,就這一個,我啥都作罷,他若不依,我就要將這個鬧到底。公糧任務完不成,他幾爺子就要作洋難。”

蠻牛一聽很高興:“要得,大家都得將就點。”

咕嚕婆嘴巴一撇,又是咕嚕:“鋪蓋窩窩裏眨眼睛,自己哄自己。”

申花聽完話,轉身回裏屋去了,走時丟了一句:“就怕鄉上、區上的不幹,他劉洪奎想答應也不敢,”

廖毛煙隻當沒聽見,就開始安排起來:“吃了飯,蠻牛你們各自走人戶去,到山那邊申花二姐家,走遠點,讓他們尋不到,我這裏擱平了,自然會帶信給你們,到時再回來。”

說完一家人都各自準備去,咕嚕婆與大丫開始端飯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