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作者:張良
同樣是過年,可城裏的過年和鄉下是大不一樣的,似乎鄉下的過年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過年。臨近春節,很多在城裏工作或打工的人都往鄉下湧,平時忙忙碌碌,壓根就想不起故鄉的人,這時候,就連故鄉的一草一木也在腦子裏活了起來。
春梅就是在這個時候回到生她養她的這片土地的。春梅的家鄉在南方一個偏僻的小山村。
說到回家過年,姐妹們都很激動,早早備下回家的東西,排長隊訂了火車票。有的甚至激動得徹夜難眠,然而春梅卻一點也激動不起來。春梅心事很重,她在回家之前已打定主意——回去後再也不出來了!
這兩年在北方這座大城市打工遇到的樁樁心酸事,讓她深感大城市不是農民工呆的地方。沒出去打工之前,她把城市想象成了天堂,大城市對她充滿了誘惑。到了大城市才知道連最基本的生存都時時受到威脅。原先的一個個美好希望猶如一串肥皂泡,一一破滅了。高樓林立,車流如織,五彩繽紛,虛幻懸浮的大都市,令這位鄉下女人暈眩迷亂無所適從。
春梅老也想不明白,這城市裏咋會有那麼多人,螞蟻一般,走在街上人擠人,人碰人,耳朵都要擠掉了,這些人為啥都往這裏湧?抬眼望去,到處是林立的高樓,卻還是有那麼多人沒房子住。馬路擴了又擴,連路旁的樹也挖了,還是不夠用。上下班高峰,大串大串的各色車輛堵在路上無法動彈,發出一團團滾燙的熱氣撲向行人。這麼多人,這麼多車,這城裏空氣咋能不糟糕,汙濁的空氣,你呼出來,他吸進去。這讓她聯想起老家快要幹枯的水塘裏的魚,所有的魚嘴都密密匝匝擠到一起,爭搶著僅剩的那點水麵,拚命吸氧。她覺得這城裏的人群好可憐,就像那快要幹枯的塘裏的魚。
兩年前同春梅一起出來打工的還有二丫和三妹。她和姐妹們摸頭不著腦,天天蹲在護城河的大橋邊,等候那些用工的家夥像挑選牲口一樣來回在人群中挑選。春梅和三妹被一家裝修公司挑了去,輕鬆的活輪不到姐妹倆。裝修房子的住戶開工了,姐妹倆攬下的活,是把敲碎的水泥渣子以及一些弄不清成分的混合物弄下樓,再把裝修施工用的沙、水泥、磚塊等一籃子一籃子背到樓上。中午蹲在還沒鋪就的地板上,端著幾塊錢一盒的盒飯,把石子般堅硬的飯粒刨進嘴裏了事。渴了擰開住戶的自來水管喝幾口。最難受的是給新裝修的房子做保潔,那濃烈的香蕉水味常常熏得她頭疼……一天下來累得筋疲力盡不說,要是遇到雞蛋裏挑骨頭的包工頭,甚至連工錢都拿不到手。後來她倆又到一家餐館打工,餐館老板是個五十出頭的男人,看似和藹,可心黑得很,那麼大的餐館,樓上樓下擺了幾十桌,還有包間,生意好得不得了。可老板為了節約開支,隻用五六個小工,除去炒菜的師傅外,就隻剩她們幾個女工在那跳上跳下。一到吃飯時間,整個餐館爆滿。姐妹倆和那幾個女工忙得腳不落地,還常遭責怪。老板不僅心黑,還十分吝嗇,算工錢時總要找些理由,把本來微薄的工錢克扣了又克扣,簡直是雞腳杆上剮油。二丫在一家醫院裏做護工,同時護理兩三個病人,做護工雖說不怎麼流汗,可也有本難念的經。沒有超常的耐心也吃不下這活。各種各樣的病人都能遇上,半夜三更起來為病人端屎接尿,折騰通宵是常有的事。每一項護理都得盡心盡責,特別磨人。
有錢人住別墅,住高樓,恨不得一個錢掰成兩半用的農民工隻能望而興歎。春梅姐妹也和大多數農民工一樣,住的是又髒又悶的地下室。地下室便宜啊,能省一個是一個。每天像老鼠一樣從地下室裏鑽出鑽進。一到做飯時間,本來就不透氣的地下室,濃濃的油煙子在裏麵彌漫開來,廁所就在過道裏,那油煙味便混合著尿騷味直往鼻孔裏鑽。
天天吃盒飯,癆腸刮肚的。有時嘴饞了實在想改善一下生活,從菜市場買點肉,忙半天弄出來卻超級難吃,雞魚鵝鴨無一不是各種飼料催出來的,吃著一點肉味也沒有,豬肉就更不說了,拈進嘴裏就像嚼木渣,難吃不說,還貴得嚇死人。想到這些,春梅更加堅定了回家的信念。在她心目中,老家雖說不上山青水秀,卻吃住不愁。住的不算好,但寬敞,那吃的就更不用說了,拿城裏人的話說全是綠色食品。想解饞了,在自家院裏抓一隻資格的土雞宰了,拿柴火慢慢煨出來,那香噴噴的雞肉還沒進嘴先讓人陶醉了,想到這裏不禁差點流下口水來。從恍惚中回到了現實,她覺得這如癡如醉的饞相好丟人,慌忙打量四周,幸好沒人瞧見。
二丫 、三妹也和春梅一樣,指天發誓,下輩子都不出來打工了,與其出來受這般活罪,還不如在家裏經佑莊稼地,好歹是給自己打工,心裏踏實。不用看別人臉色,自由自在,隻要勤勞些,一樣能豐衣足食,何樂而不為呢。兩相對比,當初背井離鄉,出來打工簡直就是腦袋進了水。
春運的火車站人山人海,潮水一般。她們三人好不容易才擠上火車,車廂的每個角落甚至廁所裏都擠滿了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在那個密不透氣的車廂裏搖晃了一天一夜,才出了火車站,又上長途汽車,一路顛簸,現在她們終於到了苦拉鎮。提著花花綠綠的大包小包,走出鎮子,下個陡坡,跨過一座攔河壩,再沿著山路爬到坡頂,便能看到自己的村莊了。
“嗨,好舒服,連風都是甜絲絲的!”站在坡頂上的春梅深深地吸了口氣說,“自打離開家,我覺得現在才算真正吸到點新鮮空氣。”
“還是家鄉好啊,看來真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另一個叫二丫的姑娘發出感慨。
“快別臭美了,還金窩銀窩呢,在城裏你連個狗窩都沒有……”快言快語的三妹咂咂嘴反諷道。
三姐妹正嘻嘻哈哈鬥嘴。三妹突然高了聲:
“哎!姐妹們,不對呀,我怎麼一點也激動不起來啊,前幾次看見咱們村子簡直激動得要命,心都快跳出來了……”
春梅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壓著聲說,傻丫頭,那是因為你已經決定不再離開這塊生你養你的土地。
她們走進村莊已是下午時分,村莊在懶洋洋的冬日裏靜臥著。春梅還沒走到自家大門口,遠遠就望見睡在大門旁的小黑,小黑看見她就一軲轆從地上翻起來,歡天喜地迎了過來,將兩前掌抬起搭到她大腿上,她把手伸向小黑,小黑伸出舌頭在她手心裏親熱地舔著,舔得她手心直癢癢。春梅感慨狗的記性,自己離家快兩年了,小黑卻第一眼就認出了她,沒絲毫生分,熱情得讓人受不了,這時候小黑就蹲在她旁邊,濕漉漉的嘴筒子就要擦著她的臉。小黑比她離家時整整大了一圈,毛色也比從前好看多了,油光水滑的。她憐愛地伸手摸了摸小黑的頭,不由得想起半年前跟自己分手的男朋友。男朋友是另一個村莊的,他們相處了兩年多,春梅很喜歡他,可就在半年前,他突然絕情地丟下春梅,跟另一個姑娘相好,現在已經結了婚。此刻,春梅覺得人遠不如狗,狗是多麼記情啊。
家裏隻有父母和八十多歲的外婆,弟弟也到外麵打工去了。她見大門關著,外麵沒上鎖,知道家裏有人,就喊,媽——開門!喊了兩聲沒人應,就又大了聲喊。裏麵應了聲:哪個——
是我!春梅!
她聽出來了,那應聲的是外婆,聲音很小,細若遊絲。
外婆耳朵背,顯然沒聽出孫女的聲音,蹣跚著過來,隔著大門問是哪個,春梅喊,外婆,是我,春梅!外婆手抖抖地開了門,望見春梅,嘴一癟就哭了起來,邊哭邊哽咽道:哦,是我孫女回來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我孫女了……
外婆的腰比從前更弓了,眼孔也似乎小了許多。這讓春梅湧起一股心酸。她緊緊拉著外婆的手連聲說,外婆,別哭了,別哭了,你孫女不是回來了嗎,以後不走了,再也不離開外婆了……
外婆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啼哭。真是老還小啊,春梅眼裏有些潮濕,她問外婆,我爹媽呢?外婆說在果園裏翻地。
安頓好外婆,春梅就朝果園裏奔去,她要第一時間讓父母見到她,好讓他們高興高興。
臨近春節的陽光軟軟的,使得人也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眼下莊稼地裏麥苗正青,沒啥活路可幹,鄉親們大多在伺弄果園和菜地。這個季節的果園裏一派蕭瑟,果樹枝條光禿禿的直指天空。果園和菜地裏偶爾閃現幾個身影也大多是老人和孩子,青壯年大多出去打工了。春運的火車票價高,一些路途遙遠的民工就隻好狠狠心不回家過年了,這個村子出去打工的大多數沒有回來過年。春梅家有二畝果園,全部種植了板栗,如今樹子還不大,隻有少數幾棵開始掛果,正是需要精心伺候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