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氣,夜時越來越短,這才剛剛寅時,天光就從雲縫中泄下來,朦朦朧朧籠罩著整個村子。
鄉下人起床的早,這個時候已經有人家點了燈起床燒火做飯了。女人在家做飯,煮豬食,家裏的漢子則趁著天氣涼爽下田幹活,等到辰時回來,也就是現代九點過的樣子正好回來吃早飯。
村尾老言家的屋內也亮起了燈光,豆大的火苗映在破了個大洞的窗戶紙上,倒映出兩個人的側麵剪影。
“九兒,都是為娘的對不起你……你妹妹還太小,不然娘怎麼舍得叫你去。”伸手摸著淚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婦女,五官姣好,臉色卻蠟黃。
自從聽說要被賣到李家當丫鬟,言家的大女兒,今年才十一歲的言九兒就開始不吃不喝,到現在已經三天了。家境貧寒,十一歲的小姑娘看著就像八九歲一樣,個子矮矮的,完全看不見發育的征兆,這樣的身子骨,底子能有多好?
昨天晚上就虛弱得有一陣都背過氣了,她娘哭的死去活來,覺得是自己逼死了女兒,若不是家裏還有兩個小的,當時就要一頭撞死在大門上跟著女兒去了,死了還幹淨。
還是隔壁的劉大娘有幾分見識,幫襯著要給言九兒換身新衣服時,發現這閨女胸口還有幾分溫熱,回家端了半碗米湯給她強行灌下,又叫她娘給揉著胸口,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吐出口痰來,居然又活過來了!
九兒她娘總覺得閨女醒了後看她的目光更冷了,像是在看個陌生人,言氏也沒多想,心裏想著九兒不願意去就算了,叫她妹妹去也行。這一夜母女二人倒是相安無事。
等到今日寅時剛到,同人牙子約定好的時間到了,柳婆子前來言家接人,九兒娘諾諾地提出可不可以用二女兒代替九兒,柳婆子聲音尖得整個村子都聽得見:
“二女兒?我們當初可不是這樣說的!你看看你家大閨女,一團孩子氣,看著才八九歲,老婆子都還在想如何交差,現在還要頂一個更小的,你這是在要老婆子的命!”
柳婆子揮舞著手巾子,口水濺在門扉上,黑壓壓的木頭上就有了水印子。柳婆子這樣囂張是有底氣的,李家要挑幾個清白人家的女兒做丫頭,說明了不要來路不明的,說是買了拐子拐出來賣的女童作孽,專要要找知根知底的。
除了活不下去的,或者起了歪心要攀高枝兒的,這幾年風調雨順,插了草杆兒賣兒賣女的實在是不多。
柳婆子接了命令,一雙大腳都跑得大了兩寸,才在四裏八鄉籌齊這幾個丫頭。別看言九兒拖來拖去,她家原是最先談妥的,那個病兮兮的幼弟,藥費欠了醫館一屁股債,坐館的大夫死活都不願再出診,家裏能賣的都賣的差不多了,隻剩下三個孩子。
柳婆子給了四兩銀子,救了言家老幺一條命,議定了三天後來接人。現在可好,言家老幺好了,言九兒又倒下了!
言家躺著兩個病人,本來就低矮的房間內充斥著一股濃濃的藥味,柳婆子一臉嫌惡地捂著鼻子,站在門口,不願踏進去。
言氏看著大女兒臉上一片木然,心裏跟刀絞一樣,手打著哆嗦去摸女兒的小臉,生滿老繭的手掌撫在言九兒臉上,這個一臉茫然的小姑娘像是被驚了一下,抬起頭來看了她娘一眼,算算年齡也才三十出頭的婦人,被生活磨得雙鬢居然有了幾絲白發。
她又轉頭去看了看睡在一旁的言家小弟,才四歲,瘦得能看見肋骨被包裹在皮肉下……錯了,基本隻剩一層皮了,哪有什麼肉。言小弟喝了藥睡得沉,並不知道他家大姐姐麵臨的命運,隻是平時被長姐帶的時候比較多,睡著了夢裏都在叫大姐。
言家二妹端了個瘸嘴土碗,裏麵盛了大半碗稀粥,在勸姐姐喝粥。言九兒借著越來越亮的天色,和豆大的燈光仔細一看,碗裏飄著一層菜葉子,僅有的米粒沉到了碗底,這樣清湯寡水的“粥”,偏偏言二妹還小心抽動著鼻翼,一副這粥是天下最好吃的美食的表情。
看著言二妹小心地聞著味道,小小年紀知道克製著自己的食欲,並沒有爭食,而是把這碗粥讓給自己吃,言九兒突然覺得嗓子眼堵的慌。
柳婆子已經越來越不耐煩了,嘴裏喋喋不休念叨著言家的不是,當家做主的娘又軟弱的隻知道嚶嚶哭。言九兒抬眼打量了一番這個家徒四壁,四麵漏風的家,心裏歎了口氣,開口叫了聲“柳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