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絕大多數人的童年都是不可追憶的,裏麵涵蓋有太多關於成長所必須要淌過的激流和深坑,時常被現實絆了一腳,摔得膝蓋血肉模糊,而後大人會邊訓斥邊給傷口塗上一層紫黑色的可怖碘酒。很多時候我是拒絕的,因為那顏色實在是太奇怪了,也或許是因為不愛吃茄子,連帶著憎恨起那種由青色逐漸衍生成的紫。所以,暴露的傷口和劣質的隻需要在集市上花一兩塊錢就可以買上一大排的創口貼,成了痛苦的根源以及解決方法。
我家樓房建得並不是很高,也許是因為地基取在了上場口一個本就偏高的坡角處,時常站在屋頂上,就可以俯視整條街道。冬季吹著從遠山上刮來的幹燥刺臉的寒風,我圍著母親花上不到半日功夫織就的一條豬肝色的圍巾,遮住了鼻子和嘴巴,立在屋頂上遠眺不遠處早已收割的水稻田,光禿禿的秸稈上像是蒙上了一層白霜,看上去蒼茫一片。
隨著春節臨近,走家串戶,不亦樂乎。遇到熟人,張開小嘴,親昵地叫上幾聲親戚間攀關係的名稱,他們便會邊掏兜裏的壓歲錢,邊一個勁地稱讚我越發懂事。母親依舊大嘴巴一般,逢熟人便細數我的不是:“別看她現在看著乖巧,那日還偷偷撈了我一百準備去買書套子呢……”
這些話再次從母親口中冒出時,全然隻當是一個頑劣的孩童應當在某個時期犯下幾個令人發笑的錯誤,完全沒能體會到當事人掩藏在看似平靜麵容下的羞愧和恥辱。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偏偏母親喜歡借此和人套近乎,凸顯自家孩子的天真無知。
但可喜可賀的是,我的存錢罐在來年開春的時節,滿了起來。這也就意味著,我可以隨心所欲地購買許多原本隻能幹瞪著,卻無錢下手的物件。
後來,整條老街旁栽種的桃子樹,李子樹,梨樹都開出了粉的、白的小花,冒出青綠色浮萍和水藻的池塘裏漸漸有一團團黑漆漆的蝌蚪遊來遊去。
那時的集市又熱鬧起來,我不再渴望那些包書的套子,一學期已過,書已經成舊,也許今生也不會再翻第二次了。而市麵上又開始販賣許多造型獨特的風箏,當然那個令我心儀的小商鋪依舊購進了城裏更為新奇的大布風箏。
但這次,我隻花了二元,買了個隻有一本攤開的語文書大小的紙糊風箏。後來,我將這隻紙風箏在自家的屋頂,趁著刮來的持續不斷的風,將它放飛進蔚藍得隻有些許白雲點綴其間的天空。
線越放越長,忘記了將軸線的一端係牢,在又一陣風襲來的時候,風箏脫了線,越騰越高,最終和天空融為一體,消失在我渺小的視野之中。
後來啊,我離開家鄉去了城裏讀書,終年不歸。
再後來,上場口街角,賣用桑葉包裹的麥粑的老爺爺去世了,小學門口的小店鋪關門了,那家賣書套子和布風箏的商鋪現在隻賣作料和大米了。
而小豬存錢罐裏的錢還是滿滿的,我卻再也想不起童年時代到底最想買的是什麼了。
也許這就是成長,越長大越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我站在屋頂,遠眺群山,有一群大雁打東邊飛來,往南方飛去。這裏還很暖和的,它們卻不愛在這裏逗留。
算了。
走下樓梯,將身上唯一的一個硬幣拋進小豬存錢罐裏。
我想,
這是最後一次存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