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車,一輪斜陽,在靜默而喧囂的沙漠中如沙石彙聚,慢慢靠攏。
“什麼事,十四?”溫潤的話語從容飄出,未見其人,卻可想見其不怒而威的淩人氣質。“回爺話,前方似有追捕之人,追的人像是哈密襄王的手下,逃的那個一身黑衫,黑紗蒙麵,不知麵目,但仿佛功夫不弱,一條金帛使得甚是出奇……”“繞道而行,少生事端。”暗下思忖,哈密襄王此人陰冷善變,詭計多端,上次因請他幫忙查找雲兒下落之情拜會過一回,此人心機很重,謀劃深遠,不宜多交。馬車向左駛入眼前沙丘南麓,沙丘下,隱約可聞一男子聲音傳來,伴著急促的喘息道:“姑娘還是隨我們回去吧,主子怎也不敢責備姑娘,隻是三月不見姑娘,姑娘突然到訪卻又不辭而別,若不是箏箏郡主找主子有事相商,主子定親自來尋姑娘了。還請姑娘莫要為難我們這些下人!”黎蘇蘇心下好笑:明明自己是悄悄潛入隻為他府裏這株世間難尋的“五瓣雪蓮”而去,卻不小心讓他發現,命人來追我,這小將有心討好於我,客氣地說我“突然到訪”也就可以了,竟敢貶低主子威嚴說什麼主子不敢責備姑娘,呃,不過還是很受用啦!“不過是去他府上借點東西,日後定當登門道謝,隻是現在不行,這樣可好,我發發善心相助於你,也好讓你們回去交差。話音剛落,衣袖飄飛間幾人已是不能辨物,跌跌撞撞索要解藥。黎蘇蘇笑道:“這也不是什麼毒藥,無痛無癢,隻是暫不能見,你們回去複命,兩日可自解。”話音未落,人巳淩空飛轉,足尖輕踏金帛就著坡度從丘上順勢溜下,一躍至馬車之前。一聲怒喝:“大膽!你乃何人在此攔路?”車前一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揚聲問道。黎蘇蘇抬頭看向車頂上方青玉雕成的方形琉璃柱,熟悉的圖騰讓她雙眼一眯,嘴角一勾笑成了招財貓。“姑娘想必不是大漠人吧,竟敢攔這大漠人人敬畏的狼王印?”十四猜想這姑娘舉止有些奇怪,不知是何用意。該怎樣向他解釋呢?他救的人實在太多,又怎會記得十年前那個在亂葬山上險些化骨而去的她?他又怎會輕易相信麵前這個來曆不明的莽撞丫頭?櫻唇輕合,全身痛感蔓延,下一刻,巳軟軟昏倒在地。事有蹊蹺!十四頭痛地請示:“爺……人突然暈了,不知……”半晌,馬車上的聲音隔著錦簾不聞一絲波動“把人扶上車來吧。”“可是爺……”車裏的人似乎知道他想說些什麼,如若不是剛才無意中聽到那位姑娘與襄王手下的對話,料想連毒也不願使的她定是心底善良之人,如今又昏死過去,該不會威協他的安全才是,更重要的是想來她一定是襄王極看重之人,襄王雖急於追回她卻更不敢逾越,如能救她一命,也算還了襄王一個人情,便不再有所掛葛,也是好事。“十四!”“是,爺!”十四躍下馬車,走近黑衣人身旁輕掀麵紗,暗道:好一個絕美冷清的姑娘!再看眉宇間一抹青黑,症狀像是中毒,隻是,臉色紅潤並無異樣,十四利落地說句:“姑娘,得罪了!”便將她抗至肩頭,扶入車內。但見方寸之地與車外的樸素風塵格調相差甚大,車廂內四顆珠光彩盈盈,臥榻、書案、茶具一應俱全,上好的波斯羊毛毯鋪設在腳下,一雙細錦白緞麵鞋纖塵不染輕置其上,抬眼看,一位身著白色錦袍係純黑鑲金腰帶的俊逸男子端坐在坐椅上,如瀑的黑發之上,隻在頭頂梳成一髻,一隻渾身碧綠的發簪透著深幽的光,一見便知不是俗物。此時,那烏黑的發絲正滑下肩頭,靜靜地與他的主人一般打量著麵前倚靠著的女子。她應該不是大漠人吧,烏黑發亮的青絲梳的是江南女子私下流傳卻不敢當眾示人的彩蝶雙飛髻,隻因這個發式上一雙翩翩彩蝶的發髻代表著未出閣女兒家對情郎的心思,太過露骨,有違名門淑女的作派。她倒是無所顧忌,幾縷發絲編成小辮,其間織著五**絲線,額前發梢上垂著滿滿一排白玉小珠,繞過眉眼,襯出一張桃心小臉,細而清晰的秀眉彎彎,卻在眉峰處帶點倔強,不畫而黛,細長的眼緊閉著,兩排小扇似的睫毛濃密纖長,挑人心扉。白衣男子眸目深深,不知所想。黑色的麵紗下,她的雪白臉龐,猶如凝脂,凝住了他冰涼的指尖,就這樣任由它停留,挺俏的小鼻,薄而有型的嘴巴不點自紅,小巧的下巴尖,白晰的膚色延伸到修長的脖頸,與黑紗相襯,清粼粼卻嫵媚妖嬈……閉上眼,這一刻,似有什麼,是這美貌也壓不住的沉甸甸的過往打亂他的沉靜。
十年前,亂葬山。黃沙像無墳的幽靈漫天飛舞,凜冽的寒風像冤魂的哭訴,時而尖囂,時而陰沉。這一座沙漠腹地的亂葬崗,隻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小山包,插著無數殘肢斷骸的木板子,東倒西歪,淒涼得很。陰冷的夕陽像蒙著土的鏡子,毫無光亮。一輛白色馬車沿著沙道疾馳而過,傳來車夫響亮的吆喝聲,車前黑馬毛色濃黑,隻在脖下一片純白,四蹄輕揚,卻不帶沙塵,真真是一匹矯健利落的好馬。突然一聲狼嘯,白馬前蹄騰空立起,驚喘著粗氣。一支碧玉簫從車簾伸出,挑起簾布,任是久經風雨練就雷打不動個性的他也輕吸了一口冷氣,濃黑的劍眉下一雙淡然的鳳眼卻漸漸眯了起來。隻見一處無主的墳包前,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趴在地上手腳並用地往外爬,他竟然是從那墳包裏爬出來的!握著蕭的手不覺捏得更緊。年少的徐漠陽自然不會認為他是盜墓賊,在這屍骨無存的亂葬山上除了為求果腹的禿鷲外還能有人傻到來這偷死人東西嗎?那麼,那個半人半鬼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不遠的十幾米外,一隻黑山鷹落在地上,與麵前一隻半大的幼狼對峙著,時而拍打下碩大的羽翼,嚇得幼狼又退後幾步。黑瘦小鬼直起身來,徑自走到洞口邊,拾起地上一隻渾身汙血的兔子,用一截短戟快速地剝下兔皮,就著滴著的兔血啃起了生肉。他一邊啃著,一邊嘲著前方的黑山鷹喊道:“小鷹,回來吃飯了,難得吃著這麼個新鮮的,久了不好吃了!”那黑鷹看看她,又扭頭盯著幼狼,盡職盡責地當著侍衛。正埋頭吃得酣暢的小鬼卻瞥見肉底下露出一雙白色的腳,呃……這是什麼?皺著細眉仔細端詳不出結果,索性擱下手中的兔肉,伸著混著血跡和泥沙的小手摸索上去。鮮白的鞋麵頓時一片狼藉,來人眉角略不可見地抽動了下。往上摸著摸著,手心傳來的溫熱讓她猛地收了手,她不是不知道那是一雙腳,是人腳,可是她不確信在這裏會有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她的麵前!她緩緩抬起頭,一襲白衫,兩袖沙塵,一個黑發飛揚,謫仙似的少年端坐在木椅上,黑色的眼睛注視著她,平靜無波。“還有更新鮮的吃食……你願意跟我走嗎?”“你願意跟我走嗎?”“你願意跟我走嗎?”——“你可以帶我走嗎?”“你可以帶我走嗎?”她聽見兩年來自己的聲音,對著常來扔屍首的官差和偶然路過的百姓重複一遍又一遍,從最初的喜悅到最後的絕望,絕望地一如當初醒來時那無邊的恐懼和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茫然,隻是再經曆一遍而巳,從此,心冷了,就不怕凍傷。隻是現在,她想活著,她想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會被扔在這裏?雜亂幹枯的長長發絲在風中糾結纏繞,削瘦的小臉上,一雙冰冷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眼前的白衣少年,他那與年齡不相符的深邃的眼底,全不見一絲情緒,仿佛剛才的話不是出自他的嘴裏。其實,他不必問的,她想,就算是魔鬼,她也會跟著走的,至少,先離開這裏。她望著他,忽然咧著嘴笑了,兩顆黑玉般的眼珠子突然鮮活起來,“當然。有勞美人哥哥了!”他有些懊惱自己的多事,瞧著她一張甜甜笑臉心中更覺不爽,劍眉輕皺,稚氣未脫的俊臉上兩片紅雲卻悄悄爬了上來。他轉過輪椅,黎蘇蘇這才注意到他身後不遠處一個身穿黑色勁裝的青年快步上前推他先行回到車裏。他竟然有腿疾啊,這樣一個明月清風似的人,卻能有那樣沉重的神情,他一定吃過不少苦頭吧。黎蘇蘇想著,人巳走近車前。高大的馬車對於年少的她本就不易,更何況她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發育遲緩,個頭小小,抬起頭,也隻看得到車駕上鋪著的兩團藏青麵坐墊,風格簡樸,麵料卻屬上乘,黎蘇蘇不知怎麼就一眼看得出來,她將兩手放在破爛不堪的褲腿邊蹭了蹭,抓緊駕轅,輕踩腳蹋,一個翻身坐在駕車的黑衣人身旁,露出兩排小尖牙,討好地笑著。黑衣人毫無所動,不待她坐穩,馬車飛奔而去,她穩住向後傾倒的身體,吐了下舌頭,回複一張冰霜臉,不再動作。不知走了多久,馬車終於離開荒涼的沙漠,沿著一條寬敞的石板路駛進了熱鬧的鎮子。天色巳是很晚,滿天的星辰閃閃爍爍,與街道兩旁的燈火相映生輝,黎蘇蘇的眼睛迷糊了,這小鎮的夜景,對於她,竟是隔世的熟悉。“連星星都比沙漠裏的溫暖啊!”沙漠裏的星星,見多的是腐屍蛆蠅,等待的是又一個苟延殘喘的生命停息,哪裏有這樣美麗的光芒?一句輕喃,仿佛前世的夢魘。馬車在一座氣勢恢宏的府邸前駐足不前,黎蘇蘇想,應該是到了恩人的宅院。早巳有四個身著紫紅相間的丫環侯在門外,更有一名身材俊朗,麵目和藹的中年男子彎腰上前接應。“少爺,您回來了!”中年男子聲音洪亮,帶著喜悅,輪椅沿著搭好的坡道緩緩落下地麵,男子恭敬地推著白衣少年進了府門,黎蘇蘇趕緊跟在後麵,一步一趨。“少爺!”“少爺!”……所到之處,無不聞下人敬畏的稱呼。少年與他身後的男子倒是如入無人之地,徑自拐入西南角的一處廂房,黎蘇蘇正在猶豫不決是跟進去還是在門外等候時,少年突然開口,卻是對中年男子說道:“景叔,這孩子……放在你府裏養吧,給吃飽就行!”中年男子回頭看到黎蘇蘇,訝然地神情來不及退去,忙應道“少爺放心!老奴家雖沒有錦衣禦食,但粗茶淡飯也養人,保管將她養得壯實!”少年不聽他說完,顧自進了屋裏。還要養得壯實?黎蘇蘇嘴角抽起,哪個女孩子家這樣養的?她屈下身子,兩手交疊置於身前,盈盈一拜,低眉順目,脆生生地說道:“蘇蘇給景叔添麻煩了,景叔有事盡管吩咐,如若您不嫌棄,以後蘇蘇定會像侍奉親爹一樣照顧您老!”男子見她雖滿身汙漬,衣衫破碎,狼狽不堪,想不到舉手投足之間竟是大家閨秀風範,心中納悶不巳,趕緊說道:“姑娘言重了,老奴是徐府管家,少爺恩重似海,這又是份內之事,隻是委屈了姑娘!”黎蘇蘇又是徐徐一禮,將自己算是托管給了老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