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來通傳時,畹蘭正在為長公主晨妝梳髻,從鸞鏡中看見她來了,還未等她開口就先聲奪人:“我看你最近是越發沒有規矩了,怎麼進來連敲個門也不耐煩嗎?”
長公主擺擺手,示意畹蘭退下。畹蘭本還要說些什麼的,想想又咽了下去,輕輕擱置好玉梳和盛放桂花油的琉璃盞,就告退了。撩起珠簾路過她身邊時,碧雲知道她會習慣性地瞪自己一眼,於是隻目視前方,假裝看不見。
長公主對著鏡子抿了抿尚未整齊的發鬢,問她一早過來是有什麼要緊事。碧雲回道:“前府來人,說小娘想擇日拜見公主,這裏先請示公主的意思。”
“小娘?”
“就是昨晚入府的那位。”
“哦,我還當是什麼大事。”長公主取了黛筆,輕輕掃了掃眉毛。她尚未更衣,通身白色,毫無華麗綴飾,一頭烏黑流麗的頭發逶迤垂下,也無零星半點釵環,可渾身上下就是隱隱含著皇家的尊貴。碧雲在府上這麼多年,王公貴族家的女子見得多了,也是到了長公主下嫁後才領教了這種氣派。“我這裏就免了。聽說她年紀尚小,前府那些輩分長的歲數大的,她依次拜見了也就罷了。”
“知道了,這就去回。”
碧雲正要告退,長公主又把她叫住:“駙馬走了沒有?”
“還沒。正在前廳進早膳。廚房今日蒸了玫瑰糕,公主一向愛吃的。不如一道去用些。”
長公主回過身去,一麵對鏡畫額花,一麵慵懶道:“不必了,一會進宮還要陪母妃用膳。叫畹蘭進來接著替我梳頭吧。另外吩咐車馬房那邊,車廂裏的座椅都墊上褥子,天涼了。”
“是。”
出門後,碧雲抬起頭,見天高藍蔚,萬裏無雲,確實已是秋深季節。前府的侍女明珠領了公主的旨意,回去複命了。她是雁夫人的近身侍女,行事言談頗有幾分雁夫人的意思。走在橋上,遠遠望著,竟也像半個主子。據說國公原向雁夫人討過這個人的,雁夫人不放,說是用慣了的人,就像長在身上的胳膊腿一般,要去了,就是連她的命也要去了。
這種話,主子們或者還信,碧雲這些做下人的是一概不信的。窈娘的侍女胭脂告訴她的,說雁夫人折磨起明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針或竹篾子也還帶一說,火燒過的滾燙的簪子,眼睛眨都不眨就刺下去了。碧雲問她如何知道這些事,胭脂說:“他們那一窩蛇鼠裏也就二小姐還有些良心。她那時候小,偷偷瞧見她母親的作為,嚇得跑來問我,怎麼救明珠。我嘴上哄她,其實也就當沒聽到。明珠的腦子早叫她主子涮洗過一遍了,心性也好,脾氣也好,都為她主子服帖著。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罪,在我們跟前,從不露半點口風。這就叫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胭脂說主子和下人本不用太親近,你發月例給我,我給你做好差事,也就行了。真正知道下人的苦楚,願意將心比心去疼護的,又有幾個。說完了,似笑非笑地看著碧雲道:“當然啦,駙馬是個例外,碧雲你呢,就是例外裏的例外。”
“拿你當個人交交心的,你倒得意起來。”碧雲搡了她一把,自顧自做事去了。
明珠背影漸遠,橋上一陣秋風吹過。
這座橋的年份並不久,長公主下嫁多少年,它如今就多少歲。皇上敕造駙馬府的時候,營建司的人為了一個既合乎規製又合乎情理的方案想破了腦袋——不僅要單門獨院讓公主自立門戶成為一家之主,又要和婆家也就是當時的將軍府有所勾連,便於來往。最後請示聖意,就敲定了眼前這一種——將軍府背靠護城之河光明河,駙馬府就定址於光明河的彼岸,另造一橋,貫通二府內院,好互相行動照應。又以長公主乳名甘露為橋賜名。自此,侍女們來往走動之間便稱甘露橋南的將軍府為前府,稱橋北的駙馬府為後府。
所以,前一陣子,前府的主人繆釜卸任大將軍又獲封一品衛國公,府前重新掛國公府之匾這樣的事對於底下的人來說並沒有什麼口頭上的影響。
對雁夫人來說其實也沒什麼影響,她素來都是稱老爺。隻是碧雲偶然間聽她叫過兩聲“國公”,她是叫得自然,可碧雲機慧,於話音裏聽出三分醋意和三分謔意,剩下的四分自然是委屈。繆釜上了年紀,於公,皇上體恤他征戰多年,功勳赫赫,是時候退居二線頤養天年。於私,也是顧念他親家的身份,希望他投入更多的時間建設家政,弘揚門風,這對長公主也是有利無害。故而加封國公頭銜,讓他溢美榮歸。不僅如此,皇上還追封他故去的發妻,也就是駙馬的生母顧舜珺為一品衛國夫人。對於外命婦而言,這是大嶽開國以來的首例,屬無上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