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1 / 1)

猛地,我撞上了一個人。那時的我剛從雨裏衝回來,額發擰成一束束往下滴水,眼鏡片上沾滿了水珠,背著書包沒頭沒腦地順著樓梯往上跑。“對不起,”我略略仰起頭——在兩片潮濕的玻璃後麵,我第一次看到了哥哥的臉。

那一年,我14。

隔著那麼多雨珠和霧氣,我想彼此的形象都沒有任何清晰可言。但那一刹那,我狼狽的目光迎上他轉過來的臉,我的內心,驀的就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溫暖。

“沒關係,小妹妹。”我看到他微笑的眼睛。

我的嘴唇囁嚅著,發出模糊的兩個音節。他肯定沒聽到。

記得小時候,我問起媽媽自己是怎麼被生出來的,媽媽就指指她右邊的腋下:“從這裏蹦出來的!”

然後我就撓著媽媽左邊的胳肢窩繼續糾纏:“那這裏呢?”

“這裏蹦出來的是你哥哥。”

“那哥哥哪裏去了?”

“外婆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把你哥哥放在木盆裏,一不小心,哥哥就順著河水漂走了。”

或許媽媽不知道,這樣一句話對於那時的我形成了相當大的衝擊。

我低著頭,沉默良久。我想象著哥哥的模樣。我動用了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所擁有的全部情感去悲憫,去懷念一個從未謀麵的人。一個無家可歸,漂泊他鄉的小孩。那個人是我的哥哥。想到這裏我的鼻根就開始酸澀。

我向媽媽追問最多的就是哥哥。有關哥哥的一切,我都感興趣。“哥哥剛生出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可愛嗎?和我長得像嗎?”“哥哥叫什麼名字?”“哥哥什麼時候漂走的?”

……有時候媽媽的話會自相矛盾,比如她曾說過我隻比哥哥晚一分鍾出生,後來又說哥哥大我兩歲。但我就是喜歡,喜歡聽媽媽一邊織毛衣一邊慢慢地回憶有關哥哥的一個個小故事,喜歡在白紙上畫全家福——兩邊站著爸爸媽媽,中間矮一些的是我,高一些的是哥哥。哥哥的形象在我的畫紙上有無數種版本,有時是在木盆裏哇哇大哭的嬰兒,有時變身為英武的奧特曼,有時又長出了魚尾巴在水裏遊泳。

媽媽告訴我,哥哥一定被好心人拾到了,住在養父母家裏,像我一樣一天天長大。而我始終相信血緣的紐帶會將我們拉回到一起。

那一年,我14。

我在一個下雨天,在自家的樓道裏撞見了一個人。我的體內發出震耳欲聾的共鳴聲,滾燙的血液溫暖我的周身。

我驚惶失措地杵在原地,看著他背過身去,繼續走上樓梯,按響了我家樓下那一家的門鈴。他的背影閃到那扇門後麵去了,裏麵傳出了笑聲和說話聲,我一句也沒聽清。

當媽媽打開門的時候,她詫異地望著我,為我摘下眼鏡,問:“怎麼哭了?”

慢慢長大,於是也慢慢懂得咯吱窩裏生小孩這些事都是哄我的玩笑話。但我始終相信我有一個哥哥。他和我眾多的堂兄表哥不同,他體內流著與我完全相同的血液。他很小就離開了我們,在某一個地方等我。在這世界上,我並不是一個孤單的個體,哥哥也一樣。

周圍人有的會說:“你媽媽編出個哥哥來騙你的你都信?”然後我就會哭,他們趕緊緘口。的確,媽媽的敘述有很多可疑的地方,她自己後來對這個事情也經常不置可否。但我堅信的不是她柔弱的敘述。我相信的是我哥哥。我感覺得到他的存在——他就那樣遙遠而又客觀地存在,與我站在同一條線段的兩端,跟我做著類似的事情。

那一年,我14。

就在那個有著美妙邂逅的雨天,我在洗手間把自己關了半個多小時。

雨水的衝刷聲時遠時近地在窗外徘徊,烏黑的窗玻璃上像爬滿了不斷糾錯生長的藤條。頂燈散出柔和的橙光,我在這些藤蔓間和自己對視。我想,這張臉是令人滿意的。

我又把目光轉回到那片令我無措了好一陣子的殷紅,臉頰滾燙。這時暖流還在一股股從我體內湧出。我知道這就是許多同學說起過的初潮——意味著不再是一個孩子。這讓我害怕又不禁地喜悅。我想起了傍晚撞見過的那位哥哥。我的心在潮濕中惴惴地搏動著。

雨夜,這個剛剛完成蛻變的少女呆坐在洗手間裏,出神地微微地笑,然後又趕緊埋下頭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