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沒有主角的“草民史”。這或許是混沌的所在,或許,也是曆史的真相所在。
——本書作者,2008年。
2008年,是一個需要想象力的年份。一出長達百年的複興大戲將在這一年到達前所未至的高潮。
曆史如同羅馬神話裏的那個“雙麵神”雅努斯(janus),它有兩副麵孔,一副回望過去,一副注視未來。回望過去的起點,那是一個月光黯淡的午夜。1869年7月7日,同治八年農曆五月二十八日深夜,在保定府直隸總督衙門的後花園裏,清帝國聲望最隆、權勢最熏的漢人大臣曾國藩困坐愁城。他對幕僚趙烈文說,當今之世已是“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吾日夜望死,憂見宗祏之隕”。三年後,曾國藩“如願以償”地去世了,不過,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這位才智超邁一代的湖南人一力推動洋務運動,這成為中國近代企業的啟灶,他和李鴻章、張之洞等人創辦的輪船招商局、江南造船廠、開灤礦務局至今餘脈尚存。
整整100年後的1974年10月,中國正陷入文化大革命的浩劫。當時中國最重要的思想家顧準進入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那時,最愛他的妻子已在絕望之餘自殺了,親密的朋友們相繼背叛消沉,連他最心疼的子女們也同他劃清了階級界線,而那場“文革浩劫”,似乎還沒有任何終結的跡象。就在這樣的秋風蕭瑟中,醫生在顧準的痰液培養結果中發現了癌細胞。顧準把44歲的“幹校棚友”吳敬璉叫到病房,冷靜地說,“我將不久於人世,而且過不了多久就會因為氣管堵塞說不出話來,所以要趁說得出話的時候與你作一次長談,以後你就不用來了。”在這次長談中,顧準認為中國的“神武景氣”是一定會到來的,但是什麼時候到來不知道,所以,他送給吳敬璉四個字,“待機守時。”【“神武景氣”:神武天皇被奉為日本的開國之王,傳說他在2600多年前由神變為人,受上天的旨意來統治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經濟高速成長,人們將1955-1957年的經濟增長稱為“神武景氣”。】兩個月後,顧準去世,吳敬璉親手把他推進了陰冷的太平間,這位日後中國最有影響力的經濟學家回憶說,“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是覺得特別特別冷,覺得那是一個冰冷的世界,顧準就像是一點點溫暖的光亮,但是他走了,然而我想,他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光亮……”過了四年,顧準預言成真,中國告別意識形態的禁錮,開始了改革開放的偉大試驗。
那是一個已經虛弱到了極度的國家,從領導者到匹夫百姓,一開始都顯得茫然無助,外援無望,內資困乏,僵硬的體製捆住了所有人的手腳。那些在日後改變了時代和自己命運的人們俱出身卑微,幾乎沒有受過任何商業教育,星火從窮鄉僻壤燃起,自東南沿海而興,跌跌撞撞,時隱時現,倔強寸進,終成燎原大勢。三十年後,他們創造了一個商業無比活躍、經濟持續增長時間最久的國家,他們自己也成為了全世界最不容易應付的商人。
從保定府直隸總督後花園的那個黯淡夜晚,到即將來臨的2008年8月8日煙花滿天的北京之夜,曆史完成了一段曲折跌蕩的、神話般的宏大敘述。便是在這樣的一個長達130年的時空縱深中,我們一起來體驗剛剛經曆的“激蕩三十年”,自當有一份別樣的感慨。
三十年來的中國商業界,一切已麵目全非。在1979年,8家大型國營工廠被選為全國首批企業改革試點,如今6家不複存在,2家難言輝煌,它們都沒有成為成功的涉水者。在80年代,曾經叱吒一時的改革風雲人物,如年廣久、步鑫生、張興讓、馬勝利等等,都成了沉寂的“曆史人物”,而在90年代湧現出現的眾多商界英豪,如牟其中、褚時健、潘寧、李經緯等等,或沉或浮,俱成過眼雲煙。一些曾經是改革標杆的地方和名詞,如“溫州模式”、“蘇南模式”及“蛇口經驗”等等,也已失去光彩逼人的先發效應。三十年來,人們曾經激烈爭辯的“姓社姓資”問題,如今早已達成了共識,很多冒險者為之付出了代價甚至失去了生命的“禁區”,在今天看來,都已是當然的尋常事。曆經數輪成長周期的洗滌,經濟變革的主題及公司成長的路徑,幾度轉軌變型,往往超出人們的預想。中國企業跋涉在一條十分獨特的市場化道路上,它們在一係列看似偶發的曆史事件和社會變革過程中――譬如“特區”的開設、鄉鎮工業的意外崛起、亞洲金融風暴的發生、互聯網經濟的誕生以及十分特殊的資本市場等等――不斷適應、隨機衍變。在這場精彩而多變的曆史進程中,根本觀察不到經濟學家津津樂道的“客觀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