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探索並尋找永勝邊屯文化史的再現遺址(3 / 3)

當她為我摘紅果時,我以為我生活在那個想象的世界裏麵:在濃重的黑灰色的霧靄中,似乎有一種紅色的水果可以驅逐霧,可以讓陽光從雲朵中照亮這一座座名為黑伍的村莊。所以,當我看到不計其數的紅色水果掛在樹枝上時,我迷路了,尤其是我從那個婦女手中接過紅色的水果開始品嚐時,我開始迷路了。在一座用黑色來命名的村莊,既有紅色的水果,也有藍色的雲朵,這是地球人維係生命空間的基本格調。我陷入了紅與黑的迷宮,迷宮的深處就是農婦帶我進入的庭院。

從黑伍往外走,在我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座紅色的、沒有屋頂的老房子,紅色就像我在黑伍街看到的水果那樣紅,也就是說當這種紅色驅使我們向它走去,我們就越過了紅色的一座座溝壘,抵達了它孤零零的存在。在一堵老牆邊長滿了仙人掌,往裏走,我發現了一口鍋,這口鍋展現出了一個流浪者曾經在此棲居的短暫生活。往裏走,我發現了更多荒涼的現象,深到膝蓋的野草將潮濕的時間,將在此處安身並以此消磨光陰的人生全部湮沒。在這裏,我無法想象這座房屋曾經的燦爛時光,也無法想象這座屋宇有腳步聲交織的白天或長夜的盡頭。盡頭,永遠是一個謎,也是我們的想象力抵達的地方。野草在刹那間突然漫過了我的膝蓋,然而,在這一片野草蔓生中,我發現了一群群老鼠。

遺存的古建築/蔡平波攝

在人語之聲消失之後,一群灰色的老鼠在這裏築居,並繁衍著生命。這群在野草和屋角自由自在穿行的鼠類,隻有當人們看到它們的眼睛時,才可能會窺見它們的驚恐和狡黠。然而,留下這幢房屋的主人們現在去了哪裏?在時間中,廢棄是人類和個體的一種現實,也就是說,在與一座廢棄的世界相遇時,我們每個人都在這些已經消逝的時間中看不清已經發生過的事件,也無法去猜測那些故事中的因果關係。所以,人心懼怕荒涼,觸目驚心的荒涼一旦躍入眼簾,我們往往駐足再往前走,因為維係荒涼的同樣是偉大而仁慈的時間體係,隻有在它的牽引力之下我們才可能尋找到證據。

清水驛古建築/海男攝

而此刻,我在我的微信上寫道:因為愛你,我寫作。女人寫作是為自己或他人尋找證據,多少年過去了,我的尋找渺茫,也許這就是寫作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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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進入清泉這座村莊,曾經當我閉上眼睛想象這座村莊時,到處流動著清泉水。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這裏也叫清水驛。在一個有清泉流動的地方設有驛站,它準確地揭示出古代社會庶民們的詩意生活觀念。現在,當我們離清泉越來越近時,我隱約又看見了這條路上曾經出現過的俠客、郵差、官軍,盡管他們已經沉埋於這泥土中。驛道上因為時光重又複蘇出曾經的湛藍、蔚藍、寶藍色。驛站早已消失,在這座村莊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講述驛站中的故事、俠客的臉、郵差的神秘、官軍的匪氣。此刻,我看見了清泉小學的門牌,我左右環顧,我所尋找的不是農人、鄉村教師,而是泉水。泉水在哪裏?我從學校往上走,是一片水田,正是插秧季節,我所看到的是田園詩,水田的水確實在流動,但不是我所想象中的清泉水的流動,我隻好繼續往上走,我看見了一條溪水,一個鄉村男孩赤腳站在清水裏摸魚,水那麼清澈地映現了那個男孩子的腳趾頭,我還看見了一尾小魚,我問鄉村男孩這是不是就是清泉從古至今的水?男孩聽不懂我在講什麼,他搖搖頭,繼續捉小魚。不對,這不是我所想象中向四周湧動的清泉水,我離開了男孩和小溪繼續往上走,我所看到的仍然是水田,農人們站在水田中插秧,這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水田,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這就是從古代沿襲下來的清泉。是的,清泉作為鄉村的名字確實太美了,無論水從天上來,還是在地上暢流無阻,都是一種地球星際人追求的理想生活。清泉之水已經融入水田、水井以及那個站在水渠中摸魚的男孩的心靈。

梁官土林/蔡平波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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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官是三川壩的另一座小鎮,三川壩有兩隻手臂,左臂是梁官鎮,右臂是金官鎮。“明初,瀾滄衛梁從仁伍、屯田於此,故名梁官。”我們進入梁官街時,已經到了散場的時刻,我從一個鄉村大嫂的籃子裏買了一袋紅色的李子,她說我吃了她的李子,下次還會跟她買,我隨口答應她,下次肯定會再買她的李子。她對我笑了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從她牙齒的潔美中我就能想象出她在鄉村庭院中親手培植李子樹的內心品質。現在,我們坐在梁官的小餐館裏,我就坐在窗前吃著又甜又酸的李子。窗外有一道風景:在沒有河水流動的河床上坐著幾個光屁股的孩子,當他們彎腰時,我們在這個角度就看到了孩子們的*。這道風景讓我尋找到了笑的細節,我一邊吃李子一邊笑。當我們舉起照相機時,那群玩沙的孩子們突然跑遠了。那天中年我們吃到了很新鮮的小瓜煮洋芋,這道菜是最典型的雲南鄉村菜。待在這樣的地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發呆。發呆是一種藝術情緒,無論是天上飛的候鳥、地上奔跑的野獸,一旦它們棲於枝、棲於林發呆時,它們也同樣像人類一樣在發呆中飛行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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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齋姑娘”就是一生未嫁的女子。這個女人從小生活在梁官專場村,那一年(2001年)她已經83歲,她有龐大的家族體係,從年輕時開始她就跨進了做“齋姑娘”的風俗之中,並被這種風俗所籠罩。三川壩的“齋姑娘”意味著永不出嫁,她將永永遠遠獻身於這個家族,並為這個家族保留貞操和獻出青春。那一年,她已經83歲,在已經消逝的那些歲月裏,她做過趕馬人、裁縫。我們到她家,鄰村的幾個農人正坐在她的裁縫房間裏等待著量體裁衣,83發的“齋姑娘”,人們都叫她“齋大娘”。一個83歲的女人既沒有婚姻故事,也不會有愛情故事,也許她經曆的那些秘密的情愛故事在做“齋姑娘”的規則中已經湮滅。從她那雙仍然明亮的雙眼裏,我,能夠感受到一個三川壩“齋姑娘”辛酸的生活、傷感的人性以及無法超越的處境。一個終身守家的女子,既不與世俗故事重疊,也不穿透風俗,她的一生基本被一座村莊和背後強大的家族所囚禁著。在三川壩,“齋姑娘”的生命被風俗中無形的力量捆綁著,而當她們年邁,就像我看到的劉信貞大娘正坐在她瓦房之中的裁縫房裏,這是她的私人房間,也是幫助她棲息一生的避難所。盡管如此,在她家的庭院中卻飄浮著石榴花的芬芳,有一條看家狗看見我們進屋後狂吠著,當劉信貞大娘前來迎接我們後,這條狗歡快地搖動著尾巴。除此外,農具、果樹以及廚房的油煙味都在陪伴著她,在漫長的歲月裏她一直生活在劉家大院的大家族中,保持著“齋姑娘”的身份。當我們談論身份,我們頓然間會想起天與地那偉大的包容和接納,正是在天與地的懷抱,在與農耕生活為主的三川壩才衍生出了一幕幕的世俗風景名片,“齋姑娘”現在已經變成這一張張名片中的一個傳說。

“齋姑娘”是一種生活,也是一種信仰,她們終生不嫁、快樂到老/陳川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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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川壩有著太多的風景和傳統,每次回到它的腹地上,一是看雲,在它的雲層上空分布著幾個重大的雲層走向,隻要深入其中,你就會感知到是雲層的變幻管理著三川壩的所有農事走向,無論是天空晴朗還是陰雨綿綿都是天空星象學籠罩三川壩的玄學之一。所以,從更遙遠的明代開始,我們的先輩們就在天際的神學密布引領下開始了農耕生活的史係,從那時開始,人們就在這天與地日夜相係的神學關係中,探索到了宇宙奧秘與三川壩的時間之謎。所以,三川壩的天空是一座巨大神咒,觀測每片雲層的變化無常,我們都能感知到大地物事的現在和未來的前景。

農家小院/蔡平波攝

二是觀水係,所謂風水就是浸潤我們心田之水,觀水係是一件具體的事情,我們沿著村莊的走向就可以盡情地領略我們的先輩們在明代開渠灌溉農田時的風水圖向,這真是一個個細密彎曲的水磁場啊,通過它們的交叉密徑我們才可以進入三川壩的風水寶地。這座被稱之為“滇西北糧倉”之一的邊疆之隅,此刻再一次讓我聆聽到了溝渠泉水的低吟或嬉戲水波,正是它潤澤了永恒的時間。

三是進入三川壩的飲食、生死信仰和一係列的歌謠風俗曆史的過去和現場。當你進入三川壩時必然已進入了語音、民謠之中,它們像風中的旋律帶你進入了一座村莊又一座村莊,同時也進入了從大地上築起的民居之中,隻有在泥香撲麵而來時,你才會與安居在大地上的村民相遇。進入村莊你就會進入灶台、火塘文化的飲食,在三川壩的傳統飲食中仍然保留和沿襲著明朝以來邊屯移民帶來的色香味和烹製術、醃製術等,我們在村民家裏也會看見壇壇罐罐和醃肉火腿,同時也看到生存與死亡的現場,正是它們的存在曆練出了三川壩一幅幅永恒的人文精神生活的畫卷。

四是土地的存在。每次回到三川壩都感覺這座壩子的土地依舊與村莊和諧地存在著,村莊隻有與土地構成農業的風貌,才會呈現出遙遠邊屯者們的理想生活圖像。在今天的大地上,土地越來越少,農民們將麵臨著失去世代的家園。而在三川壩,土地上依舊種植著最為古老的植物,當土地隨同春夏秋冬變幻著色彩時,我們才可能真正地抵達原鄉。簡言之,三川壩體現出了六百多年前農墾文化的原貌,從這塊盆地上我們就能尋找到水稻為什麼會變成大米?物種為什麼會在泥土中尋找著春秋之卷?

二、清水古鎮的遺夢或其他時間的秘境

我不知道是誰將我們引入了清水古鎮

天空太藍,那是一種注入骨髓的藍

我一直想那個古往今來的秘訣,是誰將清水古鎮的

天空染藍?又是誰在若幹個世紀以前

隨同馬蹄聲在這片藍光下設了清水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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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始終是要降臨的,通往清水古鎮的路從程海邊升起。事實上經過清水古鎮的公路在我居住在永勝時仿佛經書一樣曾經一次次地被風雲拂開過,隻是那時候的我沒有輕聲吟誦過。外出去昆明等地必經清水古鎮的那條公路,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我所經過的這座村莊擁有那麼多人文曆史景觀的秘密。

昨天,在我的微信中我寫道:時光塗鴉著我,我在時間中塗鴉著……以此消磨著許多莫名的感傷。此時昆明的天空藍得令人眩暈,帕慕克在他的長篇小說《紅》中寫道:“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有著無窮的時間,我死後仍然是無窮無盡的時間!活著的時候我根本不想這些,一直以來,在兩團永恒的黑暗之間,我生活在明亮的世界裏。”時間讓我們的生命充滿了無窮無盡的謎底,時間穿過了我們的身體,穿過了樓梯、扶手、走廊,穿過了紙片、土豆、西紅柿,穿過了朝暮的光線。盡管如此,時間也同時驗證了我們今日的生,將來的亡……簡言之,時間是罪惡和良善的分水嶺,時間是揮霍掉的光陰,時間是錯過的擁抱,時間是唇膏、是失語,時間是我等待過又流傳出去的風謠,時間是忘卻,時間是我此刻的彷徨……時間是永遠等待中的一束玫瑰花……

藍天下的往事/海男攝

清水驛古建築/海男攝

時間,我們的時間此刻來到了清水古鎮。凡是稱之為古鎮的地方,都與古老的時間密不可分,就像一根繡花針上麵的織物,所盤桓不定而繚繞的定是繡花人內心飛躍而出的江流、群山、雀鳥們的來來往往。時間是帶領我們進入清水古鎮的第一魔手,當它的手伸出來時,我領略到了那雙手的戰栗,古樹皮一樣緩緩移動的年景,那雙手牽引我們往裏麵走。在任何時間的角度中往前走,我們遇上的除了風景依舊之外,最為重要的是時間的秘密。

清水古鎮因為被時間的秘密所籠罩著,所以散發出一種蒼茫的韻味,就像坐在街景石坎上的那位老人,在她那平靜的眼神中似乎隱藏著這座古鎮與她個人生活史的全部秘密。一本書就是一生,一個老人的形姿、蒼茫、眼神就可以揭開一幕時間的流程。我們沒有前去驚動這個老人安靜的生活狀態。我們隻是靜靜地走,此刻,我們已進入街道。曆史告訴我說:在明朝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以後,瀾滄衛就在此設置了兵馬驛站,亦稱清水驛。驛,在古老史篇中也是飛渡時空的使者,驛,告訴我說,那些天空中飛的候鳥也曾在這裏棲息,而人定是模仿著群鳥們的姿態,自始至終地以行走來代替飛行,以棲居來代替夢鄉。從那一年開始,這古驛道上就來來往往著眾多的官吏兵卒,同時也來往著馬幫。我們腳下殘留著的那些古石板上似乎還保留著他們的腳印。人的曆史是一個最無法解決的玄學問題,它本身存在過,然而卻像風雲一樣轉瞬即逝。對於腳印的回憶,最終將抵達那些與我們生命皈依於時間流水的旋律中去。為什麼當我們站在流水岸邊時,會感覺到我們在奔跑行走,歡笑悲泣——隻因為我們就是流水載動的一部分時間的秘密。

清水驛古建築/海男攝

清水驛的石板古道上直到如今依然殘留著過往今來的遺跡,它們是由數之不盡的腳印彙聚在此地,然後通過奇異的磁場保存下來的紋理。站在這裏的馬蹄印跡中,我能感覺到幾個世紀前的那一匹匹戰馬、驛馬經過此地時的喜悅和鬆弛,因為漫長的旅途終有歇腳的時刻,而這個歇腳的時刻已經到了,踏上這條古道就可以進入古客棧,就可以傾聽古戲、風鈴響徹的木格子窗前……就這樣,我們沿著這些磨平凹下又凸起的古鎮街道逐漸地進入了它的內部,一座小鎮在邊疆的土地上存在了無數世紀,定會充滿它們內部的時間結構,也許是最近剛學繪油畫,所以我開始重視結構問題了,它就像是一個獨立的人命運的圖像。而此刻,是風將我帶到了它身邊,我對於風的速度較為敏感,每當風穿過我的身體時,我認為是風神來了。風是有翅膀的,所有風神都是無形無影的,盡管如此,我們卻仍然能夠感知到它的存在,隻因為風翼是有力量的。那天午後,我明顯地感覺到是風神牽引著我們在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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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古鎮以南國樓至北國樓的距離而遙相呼應,風神推動我們向前,在這一公裏的距離間我們可以重溫清水驛的皇街,確實,這是一條金光燦爛的街道,直到如今我仍然能在空氣中嗅到幾個世紀前的人情練達之味、文人雅士之味、馬蹄揚起的風塵味、地方紳士們的味道……

清水驛古建築/海男攝

這個世界無論多麼古老,大凡談起味色也就是談論魂魄的流傳。一個地方之所以千古流傳,是因為這個地方的魂魄在左右著時間。沿著石板路往前走,就看到了無數老房子,它們中許多都有兩三百年的曆史,建築無疑是保留曆史跡象的最真實的原址,我們慢慢往前走,我們無法快起來,我們要盡可能地學會慢,是的,慢是一種藝術。

而此刻,陽光西移,菊花香仍在彌散。是的,讓我們回到兒時的慢,吮吸一根棒棒糖的慢,將一雙襪子穿過好幾年還沒有扔下的慢……讓我們回到成長年代的慢,寫一封信貼一張郵票的慢,繞很多路去郵電所打一次電話的慢。是的,讓我們學會慢,用剪刀時慢一些剪去枝葉、繩子,讓我們的舌頭慢一些品味一個蘋果、石榴,讓我們擁抱時學會慢些用力,吃飯時慢些咀嚼。讓我們慢……讓我們慢一點地思念、擁抱,再慢一些地吻別。讓我們慢一些地體驗艱澀和醇香,再慢一些地掙紮搏鬥,讓我們慢一些地覺悟,讓我們慢一些地去天涯海角,讓我們慢一些地轉身再慢一些地華麗。

而此刻,在我們慢的腳步中已經抵達了這些老房子,建築屋的存在無論它是怎樣的古樸,都像衰竭的年齡暴露著它們的喘息和朽木,盡管這些曾經人來人往的秘徑、門廊、前花園和後花園已經星移鬥轉過,我們仍能感覺到那些花園中曾經的繁花。朽木和斑駁壁宇間的味道,那些殘留在門廊、樓梯扶手、雕花梁柱和木格窗戶間的味道都大致相同,它們仿佛是從一口老井中彌漫向上的一種深邃迷離的味道,又像是從一部家族史卷中周轉不息的一種詭異的味道。去一座老房子最為重要的是體驗並尋找到這種對於我們來說——永遠是飄忽不定的味道。之後,才是研究它們的年輪。何謂年輪,它們是從這些幽暗的梁柱撐起的屋頂散發的咒語,那些像人的眉額或寬或窄的通道間訴說著人在這個世界中棲居行走的節奏,在無論是多麼古老而悠久的建築群體深處,都充斥著距離我們遙遠的呼吸和音律,所以人們會給我們盡情而有節製地講述年輪的故事。在清水鎮的所有保存下來的老房子裏,我們不僅可以與永恒建築的年輪相遇,也可以與人的年華翩躚史相遇。當所有的現代建築體係都與鋼筋水泥玻璃同謀時,我們隻有回到古老的鄉壤才可能再次尋訪到我們祖先們的傳統。

而此刻,我觸到了老房子裏以織物形態貫穿庭院的蜘蛛,在這裏,它們似乎是一個強大的體係,有一隻大黑蜘蛛同樣已經帶領著它們龐大的家族占領了這裏的天地。是的,它們在這裏密織好了它們穿行的空中線路後,無疑已經為它們自己築好了生存安居的家園,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現象。除此之外,鳥巢們依然自由地懸垂在屋簷下,鳥類都喜歡與人類親近,所以它們無論飛得多遼闊,都喜歡尋覓到鄉村的屋簷築巢,這同樣是一個千古不變的自然現象學。鳥糞撒滿了鳥巢下的屋簷,它們盤踞此地,以此為繁衍家族們的穩定居所,從而同樣也留下了生活的蹤跡。在我們出入過的許多老房子裏已經無人居住,但仍然有一些老房子冒出了炊煙,循著這些煙火我們走了進去,很顯然這裏不可能是蜘蛛們在空中築居的地方,盡管建築已古老,但隻要有人居住,人的魂靈會將老房子的幽暗照亮。在有人居住的老房子裏,庭院中又有了芍藥、玫瑰和月季的盛放,又有了晾衣繩子上來自21世紀的衣服麵麵觀,又有了老人和孩子交叉行走奔跑的身影,又有了天上月亮和大地上的太陽交相輝映的美好年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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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條街尾街巷我們看到最多的情景,無疑是人們穿越的速度,相比任何一座城市它們卻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卷曲,因為在行走者的身後沒有追逐的陰霾,我們知道在中國北方的許多城市,陰霾成為天氣循環中的大敵,人們要戴著口罩才可以出行。而在這裏,在雲南邊疆的眾多鄉鎮村莊,由於沒有工業汙染、煤煙尾氣,天空的純澈度品質接近了我們的理想生活。所以,在清水小鎮的昔日古道上,我又看到了那種令人心平氣和的慢速度,無論是穿著皮鞋、旅遊鞋的中年人和年輕人,還是腳穿布鞋的老年人,從行走中我能感覺到在他們身後沒有濃烈的黑色煤煙在追趕著他們,也沒有汽車尾氣在追趕著他們。這樣的行走節奏應該也是古代人行走的節奏。他們緩緩地出入於這座小鎮,去尋找他們的生活方式。在一座小超市門口的台階上,我看到了六十歲以上的這個年齡段的人們聊天的地方,這是午後清水小鎮的世俗生活景觀之一,他們臉上的幸福狀態正是我所期待的。午後的這個時間段通常都是慵懶的,這裏的人們正坐在涼爽的石台上或發呆或閑聊,如果有時光坐下來傾聽他們說話,一定是一部時光閑談錄的部分章節。是的,我們的人生正是由一個小章節和另一個小章節所組成的。我能傾聽他們說話的音節,那確實是一些關於張家長李家短的故事片斷,語言的片斷構成了風中的謠傳,人類的許多東西卻是由此流傳下來的。我坐在他們中間與他們合影,我喜歡他們臉上的笑容,我喜歡融進這個午後的清水鎮,與他們風中的謠傳融為一種音律隨風而逝的狀態。是的,這個狀態或許也是小鎮的風俗畫之一,若幹年以後,我深信它仍然會保留著一代又一代人在這個午後發呆聊天的習俗,盡管在那個懶洋洋的習俗中充滿善與惡的音翅……

清水驛古建築/海男攝

①永勝古建築/海男攝 ②與清水小學校長合影/蔡平波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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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出現在眼前,在《永北直隸廳誌》中寫道:“幾山書舍,在清邑,乾隆癸酉年(1753年)拔貢汪養度因江南籍赴京朝考,就使掌教河南汝州中院。後歸,馨其修脯,在清邑獨力創建,並置有膏火脯租石。因經理不善,遂廢。道光年間,呈控清理。”書院現在已是清水小學,朗朗的讀書聲後是下課的鈴聲響徹校園,我們看到了從教室中奔湧而出的學生,在所有雲南鄉鎮的小學裏,大致都可以看到類似的學生裝束,從他們鄉土化的臉上可以看到家境、土地與讀書的關係。無論將來的誌向如何,父母都會將這個年齡的孩子們送到小學校。無論如何,到七八歲上小學是一個重大的符號,對庶民百姓來說上學去無疑也是將孩子送到一個有安全感、有未來召喚的搖籃,盡管這座搖籃將由個體孩子的拚搏和命運來晃動。

無論將來怎樣,能在昔日古老的書院裏上學也是一種初啟光明宇宙文化的時刻。書院依舊保持著文化的傾向,因為有不計其數的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們在此修遠遼闊的誌向,所以我看到了從古至今一代又一代人用熱血澆鑄的理想生活從這裏開始了。孩子們在上課的時空裏顯示出了這個年齡段的無憂和快樂,他們在校園中穿行著。書院已經成為清水小學最為顯赫的文化標誌,在它古老的符號下麵是綿延的讀書風尚,是禮德和教育的未來。我們站在書院外的一棵大榕樹下,樹與書院同生同在必將誕生更自由的繁花。

清水驛街景/蔡平波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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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小鎮還有戲台、廟宇、寺庵、樓閣、碑記、橋梁、集市等古跡遺址。我們順著那條被幾個世紀的滄桑籠罩的老街往前走就看到了南閣樓。陽光啊陽光,下午三點半鍾左右的陽光照在殘存的南閣樓上,我的目光浮著那些看不見的塵灰而上,藍天是那麼的藍,白雲是那麼的白啊!閣樓下是來往的道路,有時路上覆蓋著牛羊豬糞,是的,牲畜們也可以途經此地,因為在南閣樓外麵接鄰的就是凡俗者們的鄉村田野。我設想,當人類有一天嗅不到牛羊豬糞味道時,地球上無疑已經遭遇到重大的災難。而此刻,牛羊豬糞味仿佛從菜園子上空彌漫過來了……是的,倚依著這座南閣樓殘存的斷壁留影時,我知道曆史穿越的不是時間的沉淪而是人心的怒放。

在今天早晨我發出的微信中我寫道:什麼都擋不住黎明的到來……認可這一刻時,黎明已初露唇印,將大地從沉睡中喚醒。醒來是常故,卻是生命中的再次禮讚!醒來後的意念告訴我說,今天又將是溫習生活的每一景致每一習俗每一寂寥每一信仰每一隱忍每一詩詞的時刻。向生命致意,從來都是踐行和擔當我們生命中來來往往的故事。敘述故事是從第一縷晨曦開始的,我看見了夜晚靜合的花心又張開了各種色彩的心脈,我看見一隻鳥正跑到我家露台的花盆上啁啾。夜幕退下,我又出場,與我生命中熱情的事物相遇……醒來的理由是因為你窗外繁花正怒放。

因而,在清水小鎮我看到了文化的輪回,在那天下午三點半鍾陽光的輝映下,我看到西斜的陽光普照著寂靜的清水鎮。古往今來的驛道外,是21世紀的公路,是越來越快的速度……是當年那些郵差、官吏、各路使者、天空中飛行的鳥無法想象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