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你有?”心意門的李文瓊冷笑。
荊裂笑而不答,提起他那根記下了八道刻紋的大船槳,搖搖頭。“我來這兒隻是想聽聽,你們有多少關於姚蓮舟的新消息。原來你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對於你們這個結盟,我沒興趣,就此告辭。”說著又收拾起其他兵器,跟虎玲蘭一起下樓去。
“這兒不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尹英川冷冷地說。幾張桌子的人都起立,似有圍上荊裂二人的意思。
虎玲蘭見這陣勢,馬上解開手上布包,露出野太刀的長長刀柄,一雙英氣妙目掃視眾人。見到那式樣特別的長刀柄,眾武者都是一懍。
“是倭寇的刀!”有個八卦門人呼喊。八卦門總館地近江、浙,這個八卦門人正是浙江人。日本倭寇自成祖年間,常與中國海盜勾結,侵擾劫掠沿海一帶,於今尤烈,當地人對其恨之入骨,這日本大刀的形貌,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一聽這句“倭寇”,“麟門客棧”內敵意更增。樓下的大群人雖聽不清楚,但知道上麵發生了衝突,全都引頸仰望看熱鬧。
燕橫見荊裂和虎玲蘭與各派豪傑不和,焦急地起身:“荊大哥!……”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八卦門弟子搭著他的肩,把他按了下去。同時尹英川瞪著燕橫說:“青城派與我八卦門,既同列‘九大門派’,尹某算起來好歹也是你的前輩師長。我勸奉你一句,別跟這等旁門左道之人廝混了。你入世未深,要是誤交這種人,不隻自己身敗名裂,還要玷汙了青城派的名聲。”
“不是這樣的,荊大哥他……”燕橫又欲起立。
“好好坐下來。”尹英川嚴厲地說,這次明顯是動用了武林前輩的威嚴。燕橫在青城山自小受教,對他派的前輩名宿,尤其“九大門派”這等名門大派,必得尊敬,不可失卻禮節。燕橫雖關心荊裂安危,卻又不知應該怎樣禮貌地反駁。
荊裂左看看,右看看,然後抓抓胡子笑著說:“我又不是姚蓮舟。難不成你們對我也不用講武林規矩,準備一擁而上?”
這話尖刻如針,刺在各人心裏,有的人垂下頭來。
先前那個被潑酒的心意門人憤怒地說:“那麼我跟你單挑比試!”
荊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然後搖頭。“沒興趣。”說著就和虎玲蘭步下了階梯。
兩人走在“麟門客棧”樓下的飯館裏時,那許多來自小門派的各路武者,都以奇異的眼光看著他們。不管兩人是何來曆,竟敢得罪八卦、心意、秘宗“三大門”的高手,實在讓人好奇。
這時一條身影越過二樓的欄杆,直接就躍到樓下來,正好著落在一張方桌上,足下卻沒有發出多少聲響,連桌上杯盤都沒有彈起來,可見其功夫之深湛。原本坐這桌子的四名武人吃驚走避。
此人正是心意門山西總館“內弟子”高手,那個滿臉胡須的戴魁。他手上並沒拿兵器。
“你一而再侮辱我心意門的同門,豈可就這樣給你離開?”戴魁伸足踢撥,把桌上的東西全掃掉,空出桌麵來,“現在就讓你上來領教一下,我派心意拳法,算不算是‘真正的武功’。也好看看你的拳頭,比不比得上嘴巴。”
荊裂指一指那桌子:“上來這兒?”
“一般的比試,我怕打太久,也壞了這兒眾英雄的雅興。”戴魁說,“誰先掉下去,誰輸。”
“你們一時又說,對付敵人不用什麼武林道義;一時要比試,又有這麼無聊的規則。”荊裂歎了口氣,把兵器交給虎玲蘭,“好吧,陪你玩玩。”
客棧裏那大群武人,早就坐得悶了,此刻有機會觀看心意門的正宗拳法,又可以瞧瞧這古怪男人的武功,自然一個個呐喊叫好。
荊裂奔跑躍往桌子,戴魁早就在桌上擺開拳架,凝視戒備。
哪知荊裂躍到桌邊時,半空中左腳暗暗使個“鴛鴦腿”,踢一踢桌子邊緣,戴魁足下一震,連忙沉下馬步保持平衡。
荊裂右足緊接就上了桌,搶了個先機,當胸就是一個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轟過去!
戴魁卻是了得,上麵舉臂擋架這拳,下身卻同時進攻,左腿低掃出,以足內彎鏟向荊裂那單足站立的右脛骨!
心意門的拳法,講究勁力整固,樁步穩實,故所用腿法,高腿不過臍,低腿更不過膝,以下路低踢與上路手法同時綿密配合,令敵人無喘息之機。
荊裂身手甚是靈活,那右足才踩上桌麵,馬上又單足發力躍起,閃過這鏟腳,左足緊隨又站到桌邊。
戴魁不放過這機會,乘這踢腿變成上步,左手發力打一個“崩拳”,直擊向荊裂的胸口!
荊裂橫起右肘,及時將這強勁的“崩拳”擋住了,發出骨肉相撞的碰響。但戴魁那個上步,搶占了他腳下立足的空間,他右足落下來,隻能用腳前尖踮在桌子邊緣上。
這種正麵上下同時壓迫的打法,正是心意門拳法的精髓,令對方無立足餘地,其勢自破。這戰術在方桌上更見效果,心意門有一種兩人對練,就是要在小小一張八仙桌上,互相搶占馬步,半寸不讓。戴魁自然精通此法,要荊裂上桌比試,其實是經過盤算。
樓上的燕橫,站在欄杆前觀看下麵的拳鬥,見到荊大哥陷於不利,十分擔心。他過去主要見的都是荊裂的刀法,隻有對付錫昭屏那次,看過他一招肘法,未知他實際拳藝如何。
荊裂平衡力卻極好,隻是用兩腳腳尖,仍能在桌邊穩住身子,並受下戴魁這“崩拳”之力。
戴魁緊接又再上右“虎形步”,左手的“崩拳”化為掌壓著荊裂的手臂,右手從腹下以螺旋的勁力發出一記陰手“鑽拳”,如錐直取荊裂胃腹!
荊裂橋手被封無法再擋架,卻在這不容易站穩的體勢之下,仍然敢單足起腳,左膝高高一提,自下而上撞消了這“鑽拳”的勁力。
但荊裂這一提膝之後,腳下更再無立足的空間,全被戴魁搶去了,隻憑一條右腿站立在桌子的最邊緣。戴魁已準備來個“雙推掌”,全身整體勁一發力,荊裂就算擋得了,身子也非得飛出桌外不可。
荊裂落下的左足,卻還是踏穩了。
不是踏在桌上。而是踏在戴魁的大腿根和胯部之間。這一踏,正好斷了戴魁從馬步向上傳達的勁力,那雙推掌一時發不出來!
荊裂以戴魁腿胯為踏腳石,右腿也躍起離桌,身姿有如靈猴上樹,右膝狠狠飛撞向戴魁的麵門!
戴魁也是成名的高手,麵對這麼近距離的飛膝,仍然反應得及,雙掌十字向前,封住了這膝擊!
但荊裂已爬上戴魁頭頂上方,左手攀住了他後頸,右肘高高舉起,從上而下直破向戴魁天靈蓋!
—荊裂這怪招,是他從暹羅學來的“八臂拳技”,戴魁和在場所有人自然從未見過。
這迎頭頂而下的肘擊非同小可,戴魁急忙把交錯成十字的雙橋手高舉在頭上,寧可以手臂硬受,心底已經有臂骨被打裂的準備。
荊裂卻沒有真正把這肘砸下去的意思。他那右肘落到一半,手臂就張開,化成纏絞之勢,將戴魁的頭部挾在自己右腋和肘彎之間,手臂如環牢牢絞住其頸項。荊裂同時躍在半空,腰肢如蛟龍翻動,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落在戴魁頸上,戴魁哪受得住,隻有順著他的絞勢,身子也翻轉,背項重重摔在桌麵上!
—這招是荊裂在滿剌加流浪時,從一名天竺高人那裏學來的摔跤之技。
那桌子怎經得起這一摔,四腳同時折斷,桌麵破裂開來,兩人纏成一團,一起落到地上!
“麟門客棧”眾人看得呆了,也沒有人敢喝采。
兩人分開,同時站了起來。戴魁拍拍身上的衣服,轉轉脖子,神情呆滯。
他其實沒有受傷—那桌子將摔投的力量消去了大半。
可是在樓上的尹英川、圓性、韓天豹等數人眼中,卻已看出來:荊裂剛才那淩空一摔,其實隻要略改變一點兒角度,就能逼使戴魁以頭頂而非背項摔落在桌上,戴魁此刻非昏死過去不可。荊裂這一手大大留了情。
但荊裂卻踢踢地上的桌子碎片,笑著說:“我們一起跌下桌子了。算平手吧。”
戴魁自知落敗,神情尷尬,不發一言。在二樓的李文瓊等心意門弟子,也是一個個臉色消沉。
這時顏清桐走到燕橫身邊,輕聲對他說:“你這位朋友是高手,留住他,對付姚蓮舟有用。”尹英川在另一邊也向他點點頭。
燕橫不置可否,隻是拿起放在桌上的“雌雄龍虎劍”,跑下了階梯。
荊裂從虎玲蘭手上拿回自己的兵器,虎玲蘭向他微微一笑以示讚賞。
燕橫走到荊裂跟前。
“荊大哥……你不是說過,對抗武當派,同伴越多越好的嗎?現在這些人,都是決心和武當對敵啊……也許方法是不大公平,可是之前武當也曾經派許多人來襲擊你,那不是一樣嗎?”燕橫說時盡量輕聲,不讓旁人聽見其中細節。
“你沒說錯。”荊裂搭著他的肩,“報仇這回事,其實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隻是我自己不喜歡罷了。還有什麼生擒姚蓮舟、迫使武當派和談這些,更加不合我的脾胃。”
“你要是不喜歡,我現在就跟你一起走……”
荊裂搖搖頭:“我們是同伴,但不代表我說的話你就一定要聽。那就變成你是我的部下了。”
他看看樓上那些人,又說:“有這麼多名門大派協助你,不管人力、物力、聲望都十足,要複興青城劍派,的確不是難事。難道你不考慮嗎?”
燕橫低下頭來。
之前童幫主要招他為婿,給他當“岷江幫”副幫主,他可以輕易地一口拒絕;可是青城派的事,不是他自己一人的事情,他背負著的是門派所有過世的師長和同門,以至青城曆代先祖的基業與名譽,就不能隻憑個人直覺喜惡來作決定。
—燕橫感到手上的“雌雄龍虎劍”,比以前還要沉重。
荊裂諒解地摸摸他的頭:“就像我跟童幫主說過:每個人,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怎麼決定,你自己仔細想一想吧。”
“你們要去哪兒?”
“別擔心。一天未知姚蓮舟在哪兒,我是不會離開西安的。你要找我有多難?我們不是就此分別呀。”
荊裂微笑著,又高聲向客棧的所有人說:“還有誰要比試呀?沒有的話,我走了。”
二樓的眾人看得出,連心意門總館的“內弟子”、在武林名氣不小的戴拳師,都在幾招間敗給這個來自什麼“南海派”的男人,自然都沒有作聲;就算像尹英川或董三橋,對勝利有信心,也覺得犯不著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跟一個其實不算是敵人的男人冒險比試。
這時那圓性和尚也提著棍子和布包,從二樓跳了下來。
人人瞪著眼睛:少林寺的武僧要出手嗎?
圓性猛抓一輪頭上的短發,向荊裂說:“本來我剛吃了肉,是很想打的。不過我有個戒條:這次下山來,隻跟武當派的人動手。等事情過了之後吧。”
荊裂笑著答他:“我等你啊。”這少林和尚,讓他想起峨嵋派的孫無月父子。
說完他就和虎玲蘭並肩,從“麟門客棧”大門離去。
燕橫和圓性,就跟在場所有人一樣,凝視他們離開的背影。隻是每個人的心情都不同。
“他是個好漢。”圓性不禁說。燕橫用力地點了點頭。
顏清桐失去了籠絡兩個強援的機會,不禁頓足;樓下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談著剛才比試的過程;戴魁臉色沮喪地回到二樓;燕橫一臉心事重重;圓性獨自在喝著茶……
漸漸那“麟門客棧”裏的氣氛又恢複正常,人們在高談闊論各種武林閑話。三大門派的人陸續過來跟燕橫問好,要跟這位青城派傳人攀點關係。燕橫像肚子裏吞了個鉛塊,勉強打起精神來跟這些同道應對。
過不多久,有一名“鎮西鏢行”的鏢師奔上樓來,在顏清桐耳邊說了幾句。顏清桐從欄杆向下看,見到一個江湖人打扮的中年漢,剛從大門進了飯館,卻未坐下,隻是站在一角。這漢子眼睛不停地左右看著,狀甚警戒。
“失陪。”顏清桐說著匆匆下樓,到那漢子跟前,拉著他走到更深的角落。
這漢子是西安府裏“北街幫”的一個小頭目,名叫梁四,因為生意關係,與顏清桐有交情。顏清桐就是借助他在城內打聽。
“找到了。八九不離十是那人。”梁四的嘴巴幾乎貼在顏清桐的耳朵上。
顏清桐眼睛一亮:“在哪兒?”
“踏破鐵鞋,原來正正就在我們負責保照的妓院裏。”梁四又悄聲在顏清桐耳邊說了個名字。
“一個人嗎?”顏清桐問。聽見是妓院,他很是意外。梁四點頭:“好像已經住了一段時間。”
顏清桐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似是要作重大的決定。
這次各路英雄齊聚顏清桐的老家西安府,鬥那武當派掌門,對他來說簡直是個天上掉下來的黃金機會—這一戰若成功拉攏各派聯盟,甚至促成武林和平,他這個主持人的江湖聲望必然大大提升,是將來“鎮西鏢行”生意能否大舉擴張的關鍵。武藝不算傑出的他,這樣的機會一生不會有第二次。
—值得冒這個險……
顏清桐臉色陰沉地說:“既然那是你們的地方……你要幹我先前說的那件事情,自然不難吧?”
“隻要銀兩足夠。”梁四手指頭磨擦著,眼睛閃出貪婪之色。
“就照你說的數目。”顏清桐說著,從腰帶一個夾縫的暗袋中,掏出一件細小物事,秘密地交到梁四手裏。
“記著,你要親自弄。一個人去,此事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我有讓大當家失望過嗎?”梁四把那東西收在衣襟內,微笑著說,“現在就去辦。”
顏清桐瞧著梁四從大門消失,又向兩個守在樓下的鏢師打了眼色。兩人會意,接著也跟在後麵離開了客棧。
顏清桐深吸一口氣,用手掌摩擦一下臉,又回複那豪邁的笑容,回到樓上去。
“好消息。”顏清桐向眾人宣布,“已經有武當掌門的行蹤了。就在這城裏!”
一陣夾帶著緊張感的輕呼。董三橋在磨拳擦掌。尹英川則站了起來。燕橫不安地緊握著“雌雄龍虎劍”。
“別心急。”顏清桐急忙揮手,“確實的所在還沒有查出。可是快了。大概就在今天。”
在場眾武者的身體,同時散發出預備戰鬥的體味氣息。
這將是震動整個武林的一戰。
但他們不知道:顏清桐其實已經知道姚蓮舟的所在。城東,大差市,“盈花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