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未名湖畔用功了許多年,那兒的古塔假山都有眼。如今我們又用功到這兒來了。勤奮的中國女學生隨處可見,她們夾著厚厚的書本行色匆匆,難得像我這麼悠閑。其實,在美國真是傷感也得偷閑,像這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湖邊,兩個月來我還是第一次。我們這些“ta”既是老師的學生又是學生的老師,我在攻讀化學博士的同時,還帶有72名“本科生”弟子,想想孔子也不過如此。連杧寫信告訴爸媽,不苦不累是假的,但忙得極有意義。每天都有新收獲,每天都有新感覺,所謂活著,圖的不就是這些嗎?
還記得小紅第一次帶我到洗衣房去洗衣,她不管不顧地把那些髒衣服扔進機器裏麵去,我驚得有點手足無措了。
家裏有一台雙缸洗衣機,是“白菊牌”的。每星期回家,我都要大包小包背髒衣服回去。未名湖畔的泥,一定要消失在我家那台乳白色的機器裏。爸爸總像迎接鮮花一樣迎接我那些被罩、床單、小手絹,爸爸從不罵我懶,他一邊濕著雙手在兩筒之間撈來撈去,一邊誇我用功有出息,還說將來一定要送我到美國讀博士去。
“別那麼鄉下小保姆表情好不好?”小紅一邊操縱機器一邊說我:“待會兒衣服出來全都洗好烘幹了,你更要嚇一跳了。”
我們抱著洗好的衣服往回走,連手都沒濕一下。
來到美國之後夜夜有夢,那夢的內容統統是關於中國的,夢家,夢親人,夢朋友。美國的生活雖新鮮,但從未在我的夢中出現過,大概是它還沒根植在我腦海中吧。
秋涼了,走在去實驗室的路上,已感到明顯的寒意。聽說芝加哥的冬天好像中國的大東北,那湖水一定結冰羅?
在實驗室捆試管的時候,我好像聽見冰淩花的聲音了。我不盼冬天,冬天湖水要是凍住了,我的淚還如何能滴到北京去呢?
小紅說見鬼,你那試劑能穿透整個地球,還穿不透薄薄的一層冰嗎?
我說,那試劑融化一切,我發明出來後拿什麼來裝它呢?
“用心。”小紅說。
我給那試劑起了一個常見的名字,叫“親情”。
第四節 帥帥的偉人夢
鄰家阿哥陶帥帥自小跟我關係就很不錯,小時候大院門口老有一幫壞小子“截”我,陶帥帥便衝鋒陷陣頜著一幫人把那幫人給揍了。雖然打人不好,雖然帥帥也因此受了傷,可我心裏還是挺激動的。對於一個孤獨無助的小女孩來說,哥哥是頂天立地的靠山。我沒有哥哥,父親出麵打架,大概史無前例吧?再說我父親又是那麼儒雅。
帥帥就是這麼個人,他講義氣,他勇敢。這次為我“勇敢”,卻在他右眉梢上留下黃豆大的一粒小疤。疤雖小卻痛在我心裏,我常常感到歉疚和不安。帥帥卻不以為然,無論走到哪兒,總是笑笑地揚起他那一雙濃眉,把眉上的傷疤指給人看,並像戰鬥英雄講故事似地炫耀一番。這便是我們輝煌的童年。
後來,我們都長大了,有了各人的圈子和朋友。帥帥長得不難看,瘦高個兒大眼睛,一張特能說會道的巧嘴巴,自有好多女孩喜歡他,他也當仁不讓地追過不少女孩子。工作是早就辭了的,檔案放在“人才”。他說每天上班下班,實在太平凡。要幹就幹大事業,過把偉人癮。
當“偉人”的機會終於來了。
一日,陶帥帥在路邊電線杆子上看到一則招收演員訓練班學員的廣告,便興衝衝地揭榜而去。可惜敲遍全城哥們兒的大門也沒找到一個“同夥”,“哥們兒”們全都下海去也,於是他便找到了我。
“趙凝!趙凝!”陶帥帥用力踹著我家的門板喊。當時我正纏綿於一篇愛情小說,寫得正順手呢,無心理他,便坐在門裏懶懶地問:“有事嗎?我正寫作,謝絕會客。”
陶帥帥卻徑自海出鑰匙開進門來。真要命,我媽怎麼把我家的“預備鑰匙”交給一個賊一樣的家夥呢,幸虧我還沒有存折。
“好了好了,甭在這兒浪費青春了!”帥帥的手指戳得我桌上的稿紙稀哩嘩啦亂響,“憑你這模樣,跟我一起去考演員得了。人家演員隨隨便便拍一條廣告就比你寫十萬二十萬字掙得都多,你這是何苦來的呢!”
我抬起頭來望著帥帥那隻胡子拉碴的下巴問:“當演員?你不覺得自己太老了點麼?”
帥帥用手指彈著那張“告示”義正辭嚴地對我說:“這可是領袖訓練班!就我這年紀,頂多隻能演個領袖的青少年時代,偉人大都少年老成。”說著,帥帥倒背著手開始在屋裏轉起磨來,找著感覺以後便一手叉腰一手向前平伸,做頜袖狀,問:“你看我像誰?”
“希特勒。”
“少反動啊你!”說罷,帥帥便旋風一般地刮了出去,大概是回家對著鏡子練去了。這年頭人心浮動,誰都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了。人人覺得自己是大亨坯子,明星苗子,滿世界哭著喊著找“伯樂”,塌下心來做點事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陶帥帥曾經也是個“文學青年”,但他見風使舵得太快,“文學”了沒幾天就沒影了。他什麼行當都試過,如今迷上演員這一行,便把其它行當說得一錢不值。
第一天訓練下來陶帥帥就興奮得嗷嗷叫,我知道他下了課必是要先到我家來報到的,就預先泡好了茶等他。
“老師說我外形不錯,至少有兩個偉人像我。”帥帥沾沾自喜地向我顯擺說,“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看看麼?”
第二天一早我像個小尾巴似的跟著陶帥帥去了。隻見排練廳裏被分成“主席班”和“總理班”,每班十幾個人排成一條直線,老師拍著巴掌嘴裏喊著“一噠噠”、“二噠噠”,十幾個“偉人”跟著老師的節拍把偉人的習慣動作連貫起來,在排練廳裏走來走去,煞是好看。我在一旁“格格”笑出聲來,帥帥立刻跑過來訓我:“喂,小姐,這是領袖訓練班你懂不懂?”說著,做了個領袖式的動作,讓我肅然起敬。
沒想到這回帥帥當真了。我又回到我的小屋裏繼續操練我的愛情小說。帥帥每天騎飛車橫衝直撞到“演員訓練班”去上課,回來的時候連笑容都變了,他變得那麼有風度,那麼有氣魄,嫩點兒的說不定就愛上他了,可帥帥卻對我說:“老師說我太瘦了,從今天起,我要每天夜裏燉一隻雞吃。”
“天哪,那也太浪費了吧?”
“雞吃到自己肚裏,肉長在自己身上,何談浪費?等我成了偉人,你就該覺得值了。”
“說的倒也是。”想想自己每天夜裏躲在燈下寫字,人家帥帥卻美美地吃雞,真有些憤憤不平了。可有什麼辦法呢,各人的命不同嘛。
吃雞就吃雞,問題是每晩八點他還要準時竄到我家衛生間來稱體重。一到八點門就“嘭嘭”響,感覺上就跟查衛生的來了似的,我要趕在他到來之前把掛在衛生間裏的那些儀態萬方的女人“零碎”事先收好,那些花裏胡哨的胸罩吊襪帶,讓我藏哪兒好呢?
帥帥每晩都彬彬有禮地來敲門,麵帶領袖式的微笑,我又不好發火,隻好愛搭不理地讓他進來稱分量。筆在紙上戳戳點點,隨口問他句:“長了沒有啊?”
“長了長了,三天長了0.5公斤呢!謝謝你呀,小趙同誌。”他麵容慈愛地退了出去,偉人的舉止真是無可挑剔。可他這樣每天來攪,把我的腦袋攪得稀亂,稿子一頁也寫不下去,每天煩煩地等他來稱體重,稱完了才算了卻一樁心事。帥帥嘴皮子利落得可以去說相聲,常誤把我家當舞台,往中央一站就表演開了,什麼“捧哏”、“逗哏”全不要,就他一個人就能把你逗得哈哈笑。這麼一笑一晩上就全泡湯了,我隻好忍痛割愛,把衛生間裏那隻人見人愛的體重計送給了陶帥帥。帥帥不明白忽然間我為什麼會對他這麼好,有一天麵帶神秘之色,壓低了嗓門湊近了問我:“你最近怎麼啦?是不是愛上什麼人啦?”
“沒有啊?”
“還不好意思承認哪。你這人打小就這點不好,拐彎抹角的。”遂收了體重計而去。據說舍不得用,信物一般地掛在高處。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隻要別再來敲門就好。
帥帥果然很久沒有來。那天我在樓梯拐角處與他遭遇,見他一臉“倒黴相”,忙問:“帥帥哥,你怎麼啦?”今天我有心情,他卻沒心情了,垂頭喪氣地說:“唉,我當演員的事——吹了!”
“為什麼?是不是還是因為你的體重——”
“不是的,他們說我眉角有塊疤,不利於化妝,所以就把我給刷下來了。氣人的是,他們怎麼不早說呢?我落下這塊疤又不是三天兩天了。”
“對不起,帥帥哥,這都是我的錯。”我垂著頭說。陶帥帥用力拍拍我的肩:“怎麼能怪你呢?是我自己太不自量力了。”
從此陶帥帥開始腳踏實地地幹起“實業”來,他說再也不玩那些虛的了。他先從“練攤”幹起,今天賣藝術品明天賣羊肉片。後天又改賣文胸內褲之類的小玩意了。他還倒過鋼材、木材和水泥,幫人拉過讚助搞過室內劇,他整天忙來忙去忙得我都暈了。
前幾天我在街口拐角處那個咖啡店門口碰見帥帥,見他正騎著一輛大摩托,戴著露手指頭的那種霹靂手套,披一件“黑大袍”,很神氣的模樣,便問他:“帥帥哥,今天你是幹什麼的?”
帥帥在空中打了一個響指說:“哥們兒今天改賣燒雞了,貨不錯,來一隻麼?”
第五節 紅娘難做
本來我對做媒這件事沒什麼興趣的,深知做媒不像寫小說,你讓誰愛上誰誰就會愛上誰,準保沒錯。況且“媒婆”這個詞在地方戲或文學作品裏大都被描寫成叼著大煙袋的老婦女,又醜又老又貪吃,年紀輕輕漂漂亮亮的誰愛幹這個?
但不管怎麼說,我和燕燕朋友一場,大事我得幫忙。要說帥小夥倒也認識不少,老師,朋友,“哥哥”,還有什麼文友、筆友、舞友,熱熱鬧鬧一大誰,問題是我們的燕燕小姐,全都看不上。燕燕長得不算很溧亮,但嬌小玲瓏女孩味兒特足。誰要有幸娶了她,準保一個頂倆,可會撒嬌啦。她的品位很高,特別是對男人,高矮肥瘦都有尺寸,學曆也是硬指標。但燕燕有一點特別好,燕燕不為錢動心,燕燕要嫁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讀書人。
終於覓得一位“某男”。“某男”今年29歲,留過美得過博士,現在一所著名大學裏教書,著有學術專著一部,國內外發表學術論文若幹。更難能可貴的是,“某男”雖讀書破萬卷,據介紹人講,他火眼金睛居然不戴眼鏡!
燕燕跟我一樣,一雙水汪汪外帶雙眼皮的大眼睛隻好看,不好用,是個近視眼。讀書的時候為了爭分,命都不要了,何況眼乎?現在知道眼睛的重要性了,起碼相親這一關你逃不掉。若是鼻梁上來一副老嘎嘎的“博士鏡”,分數不打折扣才怪呢。
我把燕燕形容得美若天仙,說得連男方那邊的介紹人都有些動心了,連問數聲“那女孩屬什麼的?”我沒告訴他。我說見麵你就知道啦。不過人家燕燕要見的可是那個留美博士,至於你這個國內自產自銷的“土博士”,人家可是不感冒哦!說得國產博士自慚形穢起來,忍痛割愛與我訂下時間,弄得我心一軟,連說下次做媒一定想著你。“介紹人”這才振作起來,與我握手道別了三四回。
王林是一向反對我做媒的,他說你楞把一對互不相識的青年男女往一塊拉,那不是顯得很卑微很猥瑣嗎?姻緣姻緣那是一種緣分,燕燕又不缺胳膊少腿,要你瞎操什麼心?
我很快給了他有力一擊:“你是不是怕她嫁出去了就再也見不著她了?”
燕燕常到我們家來噌飯吃,她管王林叫“我哥”。聽我這樣一說,“哥”就不敢吭聲了,由著妹妹們轟轟烈烈鬧革命去。
我對這次做媒充滿信心,騎上自行車橫衝直撞直奔燕燕家去了。第一道關先得攻下燕燕媽媽,一個精明得要命的老太太。我把情節的重點放在遠渡重洋追求知識捧回博士學位這一細節上,老太太立刻就喜歡上了。老太太說好倒是好,可他怎麼漂洋過海地兜了一大圈,到了連個媳婦也沒抓著?“別是有病吧?”
燕燕一聽是個帥小夥,人又有學問,當仁不讓要去會一會他。燕燕喜歡留美的男孩,卻對留過日的男同胞皺眉頭。我說“種族”偏見也沒你這樣的,燕燕卻胸有成竹地說:“事成之後請你去嘬,到時再叫上‘王林我哥’。”
可是臨到相親那天,燕燕卻又忽然變得謙虛起來,扭扭捏捏猶猶豫豫,好像不謙虛不足以證明她是個嫁得出去的好姑娘似的。磨磨蹭蹭總算開始化牧了,我紿她提著化牧盒,舉著鏡子,對“頭兒”都沒這樣巴結過。“不要自己嫁掉了,就總惦著把別人也鼓搗出去。”燕燕第八次化牧的時候這樣對我說。我連忙點頭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汽車喇嘰在樓下響起的時候,燕燕的眼皮都快畫爛了,又說我的某雙皮鞋正好配她褲子的顏色,害得我翻箱倒櫃的,把家都快毀了。王林一把攔住我問:“到底是誰相親呀?”我來不及回答,就聽見那邊燕燕又尖叫起來:“耳環!還有耳環!”
我連忙把我那副人見人愛的寶貝耳環從抽屜深處拖出來,又抽空對王林說了句:“你放心不是我戴。”王林說:“就是的,你別打扮得跟新娘子似的,回頭再讓人看走眼了。”
聽他這樣一說,我倒用力把披肩長發又刷了兩把,正猶豫著要不要再配上朵蝴蝶形的頭花,男介紹人已經氣急敗壞地竄上樓來了。
這時候我正把我那副“人見人愛”的耳環非常努力地戳進燕燕的耳朵眼裏去。我看到鏡子裏的燕燕痛得眉眼錯位,可她還是挺堅強,沒有叫出聲來。男介紹人好像搶親似的就把我們兩個塞進汽車裏去了。
“某男”果然濃眉大眼儀表堂堂是個人物,我們的燕燕也不遜色,戴著我那副賊亮的大耳環,別提多精神。
會談結束時,我瞅準機會悄悄去問“某男”,“耳環不錯。”滴水不漏的“某男”隻是這樣說。是接頭暗語還是職業行話?不得而知。燕燕對那男的印象倒不錯,直說知識淵博,又不戴眼鏡。
本以為大功基本上已經告成了,正坐在家裏翹著二郎腿聽音樂,電話來了。男方的介紹人呑呑吐吐地說:“那事算了吧。”什麼算啦?我們美麗又大方的燕燕小姐難道還配不上他一個“老大男”嗎?我在電話裏把男介紹人數落得每一個毛孔裏都是血,最後聽到電話那頭悻悻地問:“趙小姐罵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