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有意義人生的必要境界(2 / 2)

雖然可以概括地表述為我不善交際和應酬,然而這絕非我的本相,事實上,在需要交際和應酬的時候我是可以很好地交際和應酬的,但是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恪守這樣一條永遠都不會被鬆動的原則,那就是:人生形態是否有利於你通過文學和思想作品表達你對世界的觀感?我對於那些無意義地尋求交往和熱鬧,用以刺激沒有味道的人生的人,從來都嗤之以鼻,絕不會與這樣的人為伍。當我感覺到熱鬧、溫暖和舒適導致精神懈怠、創造力萎靡的時候,我也一定會堅決地摒棄掉熱鬧、溫暖和舒適,讓自己重新回到創造性的“應激”狀態,就像生命麵對超越極限的嚴苛環境會主動調動生存潛能一樣。

寫到這裏,我想跟你說一說我所知道的路遙。

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獲獎之後,巨大的榮譽和人們的追捧完全改變了他的生活,他一下子成為了中心,要不斷接受采訪,受邀做文學報告,推不掉的飯局,難以拒絕的擁躉……用路遙的話說:“我陷入了廣場式的熱鬧生活。”他曾經很多次跟我感慨:“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否則我就完蛋了。”(後來他把這種感慨寫進了他的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孤獨,背著稿紙到銅川陳家山煤礦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屋子裏開始了新的“受難”曆程——寫作三卷本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在那個與老鼠相伴的地方,路遙一定是在享受孤獨,這是因為,孤獨是他親手創造出來的,就像他筆底下創造出的那個多姿多彩的文學世界一樣。

寫作間隙,他曾經麵容枯槁地來到我家(那時候我還在西安工作),癱坐在沙發上,用溫情的、溫暖的、近乎於愛情的目光靜靜地看著我為他沏咖啡。把咖啡放到他手邊,我突然哽咽起來,眼睛裏噙著淚水,說:“路遙,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樣?”路遙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算計起了他的文學工程:“我還需要七個月時間……”又經曆了七個月難以想象的艱難和孤獨,他終於完成了百萬字巨著《平凡的世界》,在結束的那一刻,他感歎地說:“完成了,完成了就是好的……”

這一定是他當時說出的最能夠表達他精神和情感狀態的話語了。

就像一座超過負重極限的橋梁,路遙,這個具有鋼鐵一般堅韌意誌的人,終於在完成這部巨著以後轟然斷裂了。一九九二年八月,他在延安病倒了,我和他的弟弟王天樂專程從西安趕去看望他,他拉住我的手,說:“日他媽的,我被攔腰斬斷了。”隨後是三個多月與病魔的搏鬥,這次路遙沒有成為勝利者,他失敗了——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我親眼看到他離開這個世界,他臨終喃喃的最後話語是:“媽媽最好,媽媽最親……”

關於路遙,你還可以讀一讀我在路遙逝世十周年(二〇〇二年十一月十七日)紀念大會上的演講,題目是《路遙:一個點燃精神之火的人》,網絡上可以找到。

最近,一位我不熟悉的作家給我來信,說他寫作了《路遙傳》,希望我給看一看並為之作序,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是那麼希望人們看到一個真實的傑出的路遙。我認為,記述路遙生命曆程和精神創造的書,一定要給孤獨預留一個顯要的位置,孤獨不僅是路遙的生命底色,甚至是他一輩子的精心謀求,沒有孤獨就沒有永遠處於“應激狀態”的路遙,沒有孤獨就沒有膾炙人口的中篇小說《人生》《在困難的日子裏》,沒有孤獨就沒有影響了一代人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沒有孤獨就沒有路遙那個琳琅滿目、熙熙攘攘的文學世界。

你看,“應激狀態”就是這樣需要以孤獨作為條件的,所以我才說,一個立誌於創造的人,首先要懂得“創造孤獨”,隻有在被創造的孤獨中,你才能體悟人生和思索世界,在我看來這是一個人的生命所能達到的極為必要的境界,非如此就不能說我們認真活過。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可以說,被創造的孤獨永遠不會成為一個人的負累,至少對於我來說是這樣。路遙就站在我的麵前,我知道該如何把握生命形態。我可以驕傲地說,孤獨是我的靈魂站立的憑據,是我的精神快樂之源,沒有它,我就什麼都不是了。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我就是這樣摒棄浮華與輕薄,摒棄無意義的交往,過獨屬於我自己的生活的。

讀了這封信,希望你沒有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