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到而保守(2 / 2)

但是,事情在我們這裏發生了逆轉——倘若這個不知趣的約翰·羅爾斯的學者地位是官方授予的,假設他研究的隻是官方出資立項的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假設他恰好又是一個講求實際的人,在職業生涯中難免要想一下自己的學術地位,想一下國家給予的工資待遇,想一想老婆、孩子的人生處境,他還敢於挑剔社會的不正義嗎?他還犯得上操心“每個人都應有平等的權利去享有與人人享有的類似的自由權體係相一致的最廣泛的、平等的基本自由權總體係;社會和經濟不平等的安排應能使它們符合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最大利益,符合正義的儲蓄原則,以及在公平的機會均等的條件下與向所有人開放的官職和職務聯係起來”的問題嗎?

在這種情況下,戰鬥著的羅爾斯幾乎必然會變為保守的羅爾斯。

保守的羅爾斯選擇最為現實的保守姿態的時候,社會的不正義就擺在那裏,它不因此而減少,反而會因此而增多,保守的羅爾斯把腦袋包裹起來,所謂“眼不見,心不煩”也,於是,不正義更加猖獗……長此以往,我們給出一個學者的保守與權力者的保守相同的定性,就名正言順了:學者的保守在客觀上同樣具有“無休止地侵蝕、掠奪和饕餮公眾利益的屬性”。

當一個出版單位領導擔心因為出版一本被查禁的書、被查禁的文章而失去職務的時候,當一個好不容易混出人樣的人擔心因為說真話而失去政協委員或者人大代表身份的時候(最近一些媒體報道人大代表“最後一屆敢說話”的消息,從反麵證明了政協委員或者人大代表權力的來源問題),當一個小官吏害怕因為不恭順失去升遷機會的時候,這些人當然要選擇保守和恭順,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責備他們道德低下或者懦弱。

但是,這裏有一個嚴重的事實:我們就是這樣失去聲音的,我們的公眾利益就是這樣失去庇護甚至於被出賣的。

叔本華是一位洞悉人生奧秘的哲學家。讀叔本華的著作,會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這個人把你要說的一切都說了,你用不著再說什麼了。此種情形,類似於我閱讀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產生的感覺:這部書已經達到了現實主義文學的最高峰,你沒有必要再寫什麼小說了。這雖然並沒有阻止我忍不住還要說一些什麼或者寫一寫小說——可見人是一種非常狂妄的動物——但是在我心中,從來不敢輕慢這兩個人,總是把他們作為我的精神導師,在我想說一些什麼或者想寫小說的時候,先要向他們求教。

我想到叔本華談到過的人生的某種狀態。

叔本華認為,人生是一個緩慢的死亡過程。盡管人們知道結局不可避免,人仍然被欲望驅使,做各種各樣的事情,試圖延緩它的到來。欲望成為生存意誌,成為人的精神活動的最主要形式。欲望讓人不斷去創造,讓人不斷去愛,幾乎沒有間歇。人的某種欲望得到滿足之後,馬上就會感到無聊,就必須用新的欲求去戰勝這種無聊。人生在終極意義上是那樣淒苦,沒有一個人對既往和即將發生的一切感到完全滿意。我認為這種說法非常準確,反映了我們體驗過的人生狀態。

人生周而複始,就像一首悲哀的樂曲,每一個音節都在重複著這種宿命的輪回。我們就像被放到轉輪上的老鼠,徒然地奔跑著,我們的心情很不好,覺得這枯燥的奔跑既辛苦又滑稽,我們企望有一種更加健全的人生……新的企望就是新的欲望,結果,我們又掉進了自己的轉輪。

唉!這就是叔本華悲觀主義哲學闡述的那種宿命吧!

能不能在欲望與無聊之間找到一個喘息的地方,讓我們不那樣焦慮、不那樣無聊呢?

很難。非常難。古往今來,多少人都試圖這樣做,關於這方麵的勸誡書籍汗牛充棟,又有哪一個人真正找到這樣的地方呢?盡管這樣,我覺得還是不要放棄,還是應當再找一找。

有時候,用複雜的方法反而解決不了複雜的問題,倒是簡單的方法更為有效。

我提出的方法是:減,減掉一切拖累著我們的東西。

事實證明欲望是能夠減少的——不要過於高看榮譽與地位,不要計較金錢財富多或者少,不要過於在意你在戀人心目中的位置,不要過於看重別人活得比你強的地方……當我們把所有能夠減掉的東西都減掉的時候,我們會覺得輕鬆許多,我們會發現生活中占據的位置其實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會對這個世界懷有一種感恩的心理,會在人生之酒中品嚐到更多的甘甜而非苦澀。正是所謂“此心常看得圓滿,天下自無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寬平,天下自無險側之人情”。

盡管我們最終仍將墜入無聊,畢竟,這樣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