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三十年(1602)三月。

明神宗朱翊鈞統治下的萬曆三十年三月初。

農曆三月(這年有閏二月)的北京,天氣已不那麼令人瑟縮。禦河橋下的冰淩化了,棋盤街旁的楊柳青了。可是,天宇京畿的百官萬民卻一點生機也感覺不到,心頭重壓的凍雲不開,胸中擁塞的冰塊難融。從廟堂大臣到市井小民,人們抹不去一個不忠不孝的念頭,暗暗祈禱著,焦躁地盼望著:如果這位“酒色財氣”四病纏身的皇上快快蹬腿,新皇登基照例來一番“與民更始”,大家興許能喘一口氣!

本來,二月裏已有確鑿消息傳遍皇城內外,皇帝早晚工夫就要死了。

二月十六日,朱翊鈞忽然感到病勢沉重,將不得不撒手人間,急忙宣召諸大臣到仁德門候旨,並命首輔大學士沈一貫入啟祥宮後殿西暖閣安排後事,說:“朕病甚,勉輔太子。這些年因為修建三大殿而征收礦稅,本是權宜之計。現在可與江南織造、江西陶器俱停勿征,所遣內監,都撤回京師。鎮撫司和刑部關押的罪人可以開釋;過去進諫得罪降謫的官員,都給他們複官吧。”說罷,便躺下來等著斷氣。這個晚上,內閣大學士們及三公九卿都非同尋常地在朝房守夜,以應大變。沈一貫按朱翊鈞的意思擬好的聖旨,也已由太監送朱翊鈞認可,交諸大臣傳閱;大臣們如獲至寶,期望即刻執行。

可是,第二天朱翊鈞的病情好轉,他反悔了,接連派出二十多批太監到內閣辦事房索繳聖旨。沈一貫奏稱:“臣等昨夜值宿朝房時已將諭旨傳出,頃刻間已播揚四海,不宜出爾反爾。”但是,朱翊鈞不管這些。司禮監太監田義侍候在旁,也力爭道:“聖諭已頒行,皇上豈可反汗食言!”朱翊鈞怒不可遏,拔刀要殺田義;田義不為所動,諫諍愈力。但首輔沈一貫害怕了,趕緊繳出前諭。過了兩天,朱翊鈞傳諭內閣,說是前兩天由於眩暈雲雲,一切“著照舊行”。

人們空喜歡了一場。

說到礦稅等等,是怎麼回事呢?這位萬曆皇帝長於深宮,自幼揮霍成性。衝齡踐位,前十年有張居正夾輔難稱心願;待到成年,世間已無張居正,便縱性肆欲,哪管它天塌地陷。萬曆二十四年起,便向全國各地派遣大量宦官充任礦監稅使,搜刮錢財供他揮霍。這些狐假虎威的欽差,所到之處樹旗建廠,廣招流氓地痞為爪牙,專以敲詐勒索為能事,侵害的不止一個階層。富戶不是被誣以盜礦,就是良田美宅或祖塋先墓被指下有礦脈,逼其獻款;不論有無礦藏或礦脈貧富,皆強逼富戶為承包礦稅的“礦頭”,抓來貧戶為礦役。地方官員也不在這幫皇使的眼裏。州縣芝麻官固然不敢阻撓中使,藩司巡院等方麵大員也不敢稍加鈐束。此外,還有查收商稅、店稅、魚課、鹽稅的特使滿天飛,舉凡舟車廬舍、五穀六畜、農工官吏,無不是納稅的對象。“遂使三家之村,雞犬悉盡;五都之市,絲粟皆空。”

如此窮凶極惡的折騰,鬧得正如刑部侍郎呂坤所形容的:“民心如實炮,撚一點而烈焰震天;國勢如潰瓜,手一動而流液滿地矣。”

萬曆二十六年,宦官陳增監山東礦稅,鑿山民夫多死,並逮及代納稅款稍緩的吏民,民眾大嘩。

萬曆二十七年,臨清民變,聚眾三四千,驅逐稅監馬堂,斃其爪牙三十七人;沙市和黃州團風鎮民眾驅逐稅監陳奉的徒黨。

萬曆二十八年,京畿兵民苦於連年旱災和礦稅,起而為盜;浙人趙一平召集流民結黨,擬舉義兵造反。

萬曆二十九年,武昌民眾聚集數萬人圍攻稅監陳奉官舍,陳奉脫逃,投其黨徒十六人於長江;蘇州織工葛賢帶領市民聚眾包圍稅監衙門,亂石打死稅使孫隆的參隨黃建節,放火焚毀幫凶湯莘的住房,並捆住六七名爪牙扔進河流。

就在朱翊鈞食言而肥的當日,江西又發生民變,景德鎮民眾燒毀了稅使廠房,儒生們怒毆礦監潘相……

盡管民怨鼎沸,報警的羽檄聯翩而至,朱翊鈞卻無動於衷,堅持照既定方略辦。

朝野士大夫憂心如焚。那些不怕丟官殺頭的便前赴後繼上疏勸諫。萬曆二十五年,呂坤上疏陳天下安危,請緩催科撤苛稅,以收人心,防止人民“悉為寇仇”。

內閣首輔大學士沈一貫也與六部九卿大臣會疏糾劾宦官釀亂,毒害天下,請召還中使,罷除礦稅。

但對這些意見,朱翊鈞全當耳旁風。進言,或留中不發讓它自生自滅,或下詔切責;行阻,輕則罰俸、撤職,重則打入錦衣衛北鎮撫司監獄。詔獄中因建言及忤礦監稅使的犯官,滯留未及時發遣的常有一二百名。

朱翊鈞一意孤行,是因為他不相信大臣們的危言聳聽。千古一局,中國的老百姓不都是在這麼過嗎?有幾股刁民鬧事、造反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本朝太祖英雄蓋世,體恤民情,夙興夜寐,終他老人家一世,哪年沒有幾起亂子?光《太祖實錄》記載的就有一百二十多次!武宗北“征”南巡,遊龍戲鳳,北虜窺邊,宗室造反,暴民騷擾京畿,不也照樣穩坐龍廷?他又怕什麼“萬姓不肯為朝廷屈也”!

因此,盡管天下人情洶洶,士大夫憂心忡忡,萬曆皇帝並不減他在後宮尋歡作樂的雅興。萬曆十七年以後他就懶得上朝了,內閣大臣想見他難於登青天。尤可駭怪、史無前例的是,政府機構的人事任免章奏他也置之不理,以致萬曆二十七、二十八年間,“兩京缺尚書三,侍郎十,科道九十四;天下缺巡撫三,布、按、監司六十六,知府二十五”。許多衙署的正常運轉陷於癱瘓。

如果誰以為這個暴君是個徹頭徹尾的昏君,那就錯了!他有十分警醒的一麵。

他是厭惡大臣諫諍的,尤其反感言官,公然聲明“恥為臣下挾製”,一再譏諷建言者是“賣直求名”。進言的疏奏絕大多數被打入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