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局外人的回憶
生活
作者:梁文道
鳳凰衛視《開卷八分鍾》主持人,鳳凰衛視評論員,中國內地、香港及馬來西亞多家報刊雜誌專欄作家。
一、
以前母親、祖母、外婆、保姆、傭人講故事給小孩聽,是世界性好傳統。有的母親講得特別好,把自己放進去。
這段話出自《文學回憶錄》,是陳丹青當年在紐約聽木心講世界文學史的筆記。講世界文學,忽然來這麼一句,未免突兀,不夠學院。木心講課的框架底本,借自上世紀二十年代鄭振鐸編著的《文學大綱》。坦白講,鄭本在縱向時間軸上的分期、橫向以國別涵蓋作家的方法,今天看來已經太落伍了。而在木心的講述裏頭,史實又大幅簡略,反倒是他個人議論既多且廣。興之所至地談下來,重點選擇的作家和作品,多是木心自己的偏愛,全書很難找出一貫而清晰的方法。因此,我們不能把它當成今日學院式的文學史來看。好在,讀者不傻。
木心不是學者,他是個作家,是一個藝術家。以作家身份談文學史,遂有作家的“artisticexcuse”。同樣的例子在所多矣。艾略特、米沃什、昆德拉、卡爾維諾、納博科夫……有誰真會用專業文學史家的眼光去苛求他們?我們讀這些作家述作的文學史,目的不在認識文學史,而在認識“他的文學史”。就像木心所講的母親說故事,說得好,會把自己說進去一樣,這類文學史述作好看的地方正正在於他們自己也在裏頭。
所謂“在裏頭”,別有兩個意思。一個比較顯淺,是他們自己不循慣例、乾綱獨斷的見解。好比昆德拉的小說史觀,不隻史學家不一定同意,說不定他頻頻致意的現象學家都不買賬。但那又怎麼樣呢?看他談小說的曆史,我們究竟還是看到了一種饒富深意又極有韻味的觀點。沒錯,這種文學史也是(並且就是)他們的作品。一個稍微講理的讀者絕對不會無理取鬧,從中強求史實的真理;果有真理,那也是artistictruth,一個藝術家自己的真理。
“在裏頭”的第二個意思由此衍生:它是一位作家以自己的雙眼瞻前顧後,左右環視,既見故人,亦知來者,為自己創作生涯與誌趣尋求立足於世的基本定向。如此讀解文學史,讀出來的是這位作者之所以如此寫作的由來,是他主動報上家門,是他寫作取向的脈絡,是他曝露“影響之焦慮”的底蘊。更好的時候,他還會借著他的文學史道出他之所以寫作的終極理由。也就是說,大部分一流作者的文學史,其實都是他們的自我定位。《文學回憶錄》裏的木心便是一個在世界文學史中思索自身位置,進而肯定自身的木心。這就是木心的“文學回憶”,也是《文學回憶錄》中的木心。
二、
屈原寫詩,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每個大藝術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過自己。有人熬不住,說出來,如但丁、普希金。有種人不說的,如陶淵明,熬住不說。
具有這等企圖、這等雄心的中國作家,是罕見的,這是木心之所以是木心的原因。耐心的讀者或許就會慢慢明白:木心為什麼和“文壇主流”截然不同。他不但在談文學史的時候是個專業門牆的局外人;就算身為作家,他還是一個局外人。他“局外”到了一個什麼程度呢?剛剛在大陸出版作品的時候,大家以為他是台灣作家,或是不知從哪兒來的海外作家;更早在台灣發表作品的時候,那邊的圈子也在探聽是不是一個民國老作家重新出土;他竟然“局外”到了一個沒有人能從他的作品中讀出來處的地步,“局外”到了讓人時空錯亂的地步。
有些讀者感到木心的作品“很中國”,甚至要說它是“老中國”;不過你從今日大陸(所謂的中州正統),一直往回看到“五四”,恐怕也找不到類似的寫作。既然如此,為什麼大家仍然以為木心“很中國”?這裏的“中國”究竟是指哪個“中國”?另一方麵,木心的文學實踐又非常西化、非常前衛。早在五十年代,他便在大陸寫過帶有荒謬劇況味的劇本;青年時期,更自習意象主義和超現實主義。於是我隻好猜想,三四十年代,以江浙一帶文脈之豐厚蘊藉,傳統經典既在,複又開放趨新,如無中斷,數十年下來,也許就會自然衍生出木心這樣的作家;但它畢竟是斷了。所以,一個不曾中斷、未經洗劫的木心才會這般令人摸不著頭腦。如今看來,一個本當順理成章走成這般的作家,居然是個局外人。雖說是局外人,但又讓人奇詭地熟悉,仿佛暌違多年的故人。如若強認他是漢語寫作的自己人,繼承了傳統正朔,那便隻好勉強說他是“不得禰先君”,遠適異鄉,自成一宗的“別子”了。盡管,我不肯定眼下的主流到底算不算是漢語書寫的嫡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