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滄州的水泊梁山
中篇小說
作者:鄧悠哉
鄧悠哉,生於1989年,有過兩年國外留學經曆,曾做過英文口譯和網遊代練,現為自由職業者,居南京。
一
在我爸爸的少年時代,《水滸傳》是他們那代人的必讀書。到了我的少年時代有了網遊,就沒耐性讀那麼厚的書了,不過水滸連環畫還是看過的,水滸的故事就是英雄好漢們不斷往梁山上跑的故事。上梁山的第一個重量級人物是林衝,導致林衝上梁山的原因是他被人暗算了,刺配到滄州。滄州那個地名本來隻在水滸中,和我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如果不是因為那個電話,也許我從生到死都不會踏入那個陌生的城市。可正是因為那個詭異的電話,我不但去了滄州,而且與其發生的關係是半毛錢的一百萬倍!
先說說那個電話的詭異之處:我不認識來電話的人,可那人卻似乎對我很熟悉,知道我曾經北上延邊、南下廣州去幹過幾單口譯的活兒。電話裏的人說在河北滄州要辦車展,有一單口譯的活兒,報酬尚可,問我願不願幹?那時我爸媽到西班牙旅行去了,而我正好囊中羞澀,二話不說,在包裏塞上幾件衣服,還有爸媽留在家裏的一個筆記本電腦,就直奔滄州去接這單活兒了。林衝奔滄州是被官府發配去的,而我奔滄州可以說自我流放去的。林衝是個江湖英雄、綠林好漢;本人則是網遊叢林中的好漢、“英雄聯盟”中的英雄。我在虛擬世界裏叱吒風雲,但在現實生活中卻常常一文不名。如果說那個電話是一個魚餌的話,那時的我恰巧就是一條需要找食吃的魚。
再介紹一下我這英雄的來路吧,雖然不是出自名門豪門,但我家的門肯定也不是寒門。我上的中學是我那個城市中的名校,我上的大學在大學成堆的美利堅合眾國也算是一座名校。我的父母像中國大多數父母一樣望子成龍,扒拉扒拉家中存款覺得夠我留學四年的費用,就送我去了美國。但是我隻用了他們準備金的一半,因為我隻去了兩年就回來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為他們省下了一半;但從另一個意義上講我卻把他們供我留學的錢全浪費了,因為我玩上了網遊,把大學給學掛了,本來父母為我出錢是要我換一張文憑回來的,但我花掉了一半的錢卻並沒有能換回半張文憑;可是從第三個意義上講他們供我兩年的學費並沒有完全浪費,因為我在美國好歹學了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這就是我能夠外出接單的本事和本錢。總而言之,在2012年的五月底我接到那個電話,什麼也沒想就買一張車票去了河北省滄州。
二
在水滸故事中,林衝是被兩個公人董超與薛霸押送到滄州的。畢竟時代不同了,我去滄州沒有人押送,但到滄州車站來接我的那兩個人,可以視為我這個新水滸故事中的董超與薛霸。到滄州差不多是中午,根據電話裏的信息,主辦方會派一個化妝師小哥和一個翻譯妹子來接我。這兩位公差接到我當天下午帶著我到處亂逛,我問什麼時候去見負責人,他們說負責人在開會。閑聊中翻譯妹子說她在弗吉尼亞讀過書,而我在伊利諾伊讀過書,就和她聊了不少美國生活的瑣事還有八卦,所以我對翻譯妹子的身份並不懷疑。傍晚的時候他們終於接到電話說老大的會開完了,可以帶我去見負責人了,於是三人打了一輛車出城進了個小村子。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多少有一些動作驚險元素,但和董超薛霸施加給林衝的驚險相比就小巫見大巫了。董超薛霸在野豬林中差一點結果了林衝的性命,而這兩位隻是在我進門之前騙掉了我的手機。
快到屋子門口時最初聯係我的負責人給我打了個電話,簡單寒暄一下就讓我把電話交給翻譯妹子。手機離手後,他們便領我進門。事後我才知道所有新人進屋之前都要先繳了電話,以防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進門之後看到大廳空空蕩蕩的,還沒反應過來之際,董超薛霸把我引到右邊的房間——裏麵有幾張床連成的大通鋪,還有幾個梳妝台,後來知道這是女寢室,是新來者首先要進的白虎前堂。隻見堂中有一男一女,那男的體型消瘦五官端正卻顯得賊眉鼠眼,一上來就拉開架勢超熱情地向我問東問西扯南扯北;那女的戴著眼鏡個兒挺高,坐在門口不說話。瞎聊了十多分鍾,我有點不耐煩了,起身要走,高個女子站起來把我拉住了。這時我已起了疑心,不過因為是被一個女的拉著,不好意思強行掙脫。
“下麵我和你說個事你聽完了不要衝動,”那個賊眉鼠眼的小哥對把著門的女的笑了一下,就正式轉換話題了,“你來是來做翻譯的,可現在翻譯的活兒沒了,給你換一份銷售的工作怎麼樣?”
我明知不對,應付了一句:“隻要你們按照先前和我談好的價格按工作日付錢就行。不過現在看來,我不認為你或者你老板給得起這個價!”
我說完轉身正要出門,門邊那個女的竟高聲叫一聲:“站住!你當這裏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麼?”
在這完全不像白虎堂那麼威嚴的房間裏聽到這個女的頗有氣勢地喊出這樣一句帶有濃重匪氣的台詞,其實是略有喜感的。其實在我們談話的時候門口已經埋伏了幾個壯漢,聽到這裏他們拉開門衝了進來。打頭那個看起來挺壯實,當胸推了我一把:“你走不了了!”
一般在寡不敵眾、人少對人多、手頭沒有棒子、身邊沒有幫手的情況下,作為一個沒接受過雜耍訓練的人是應該先忍一下的,但是為什麼我竟直接交起手來了呢?估計是腦洞大開,或者是處於激怒狀態,總之就是腎上腺素走起來了,當那人推完了放下手向我逼過來時,我的胳膊肘已經使勁撞到他懷裏了,然後兩隻手抓著他手腕和肘關節把他向後拉扯轉了一個大圈然後砸到一邊的床上去了。時間大概停頓了若幹秒,身後那個女的受驚尖叫,而我就和酒喝高上頭了差不多。跟著衝進來的幾個人不知道是看傻了,還是掂量著犯不上過來和這位成功打翻了洪教頭的人拚命,都往後退了一步,沒人敢上來再找我麻煩,但都還堵著門口。我回頭把沙發上嚇得不輕的女子趕開自己坐下,掏出根煙塞進嘴裏點著,然後歪了幾下脖子弄出幾下響聲。要說闖到賊窩裏還把他們一個人給揍得不輕我怕不怕,這肯定是怕的,不過與其被他們牽著鼻子走,還不如豬鼻子插蔥裝個象,好歹讓他們也有點怕我。忽然門口堵著的人讓開了,走進來一個戴著鴨舌帽,衣著有點嘻哈的女漢子,後來我才知道這人是這個寢室的兩個主任之一。這個主任進門之後沒靠近我,慢慢地對我說:“你看,我們開門迎客,你剛進門沒幾分鍾就大打出手,不合適吧?”她先是好言相勸,說都是出來打工掙錢的誰都別為難誰,再說讓他們把地上那位架出去確認一下傷情,讓我也冷靜冷靜之類的話。於是我點點頭讓他們把受傷者架出屋子。後來除了那個女主任又進來一個男主任,倆主任一直和我講道理,試圖穩定我的情緒,顯然顧慮到暴力事件要是再發生會很麻煩。而我因為在外麵逛了一個下午也有點累,連著抽了幾根煙,這樣大概僵持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他們的意思是:就算我認為是被他們騙進來的,隻要我不做過分的事他們也不和我耍什麼手段。又說我能光明正大地進來就能堂堂正正地出去。
臥槽,我是光明正大地進來的沒錯,可你們是光明正大地請我進來的嗎?不這麼對峙著耗下去對我來說沒什麼優勢,他們最後提出了一個要求:讓我去隔壁的房間認識幾個朋友。我想了一下,畢竟他們人多勢眾,我出手傷了人,他們卻君子動口不動手,行為還算文明,也就點頭了。
水滸中林衝棒打洪教頭的事發生在柴大官人的府上,沒想到本“英雄”竟在被誆進的白虎堂裏演了這麼一出武行戲。
三
我在一幹人的護送下到了對麵的另一個房間,後來知道那是男寢室。推門進去還沒站穩,大通鋪上的嘍囉們紛紛簇擁到我麵前,自報家門和我握手,簡直熱情得嚇人。我完全不知道對麵這夥人想幹什麼,如果繼續剛才的打鬥,一個林教頭再狠也是百分之四百打不過這一群洪教頭的,但這夥人全都表示起了友好,這算幾個意思我完全搞不懂啊!他們其中一個人對我說,既然大家都做了自我介紹,是不是你也該介紹一下自己啊,不然是不是很沒禮貌啊!這這這簡直臥槽,我剛給忽悠進來沒幾個小時,慌亂之中把一個人揍趴了,結果居然有人和我談起了禮貌!我隻好介紹自己是一個翻譯雲雲。他們聽說我是英語翻譯,就有人開始接著往下問在哪裏畢業之類,我隻好非常尷尬地說出以前在美國混過兩年,那感覺就像在一個偏僻的小村子和一群土不拉幾的小學生談相對論,簡直就是對牛彈琴。但是沒想到在這群牛裏居然有那麼一頭能夠略通音律,這個時候人群當中跳出來一個略顯矮胖的圓臉少年,聲音低沉地對我的翻譯身份表示質疑。我懶得反駁,直接挑戰他:“是不是你英語很牛逼能說得過我啊?”結果這貨還真是厚著臉皮用他的土鱉英語公然挑戰我非常自信的美國口語,我用俚語問候了他幾句,當然他一句都沒聽懂,因為他回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帶有不知道是印尼還是巴基斯坦口音的我也沒聽懂。這真叫君子動口不動手,雖然我們倆都算不上君子,但是這動口掐出來的內容卻是驢唇不對馬嘴,這簡直非常尷尬,對,非常尷尬!但這個小小的鬧劇很快就結束了,有個人推開門對屋內喊了一句:“兄弟們,上山!”屋內的人就都開始動了起來,擁到門口穿鞋往外走。
當我茫然之時,邊上一個小姑娘推了我一把說出門吃飯了,我這時才發現肚子餓了。和他們一起走出去,原本空空如也的大堂現在中間用一塊很大的木板架出了一個大概幾十厘米高的桌子,邊上是兩排矮長凳,靠近門口的地方放了兩個稍微高一些的凳子。剛才那約莫二十多個男女魚貫移動到了桌子兩邊,喊我出來的小姑娘硬是拉著我坐到了離門口最遠的邊角上。我看到每個人的碗裏都隻有很少一點麵疙瘩,我的碗裏更是少到一口就能吃完的地步,後來我才知道,他們認為新給弄進來的人第一頓飯都沒什麼心情吃東西。
那個女主任亂七八糟地說了一通話像飯前禱告,最後總算說了一聲開飯。我剛要端碗,邊上的人卻整齊劃一地拍手齊聲說道:“一二三,come on money!”然後才開始狼吞虎咽。我想這幫人是神經病吧,腦子都燒了還come on money,智商簡直可怕,不過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直接一口咽下了碗裏那點可憐的麵疙瘩,連筷子都給省了。吃飯的時候那些人一點也不閑著,又講故事又神侃,邊上的人還一個勁“對,對”地應和著,就連我不用筷子吃得太快了他們也沒放過,找茬說我吃飯沒形。我完全懶得理會他們,不過坐在身邊的那個小姑娘一個勁地給我辯護,而且超可怕的是這丫頭對我的稱呼直接變成了“我徒弟”,我徒弟這個我徒弟那個地嘰嘰喳喳。
正當我想著和這群火星人完全無法交流的時候,最外麵的男主任開始向我解釋這個師徒關係是個什麼係統。所謂師傅其實就是類似於保姆,主要負責開導新來的人,也就是徒弟,包括負責徒弟的生活需要。哎,雖然完全不知道這夥人什麼目的,不過看起來都很high的樣子。晚飯吃完了所有人又魚貫鑽回了原來那個房間,也就是男寢室。回到男寢之後又鬧了一陣,有人把我的背包拿進來打開,讓我檢查有沒有少東西。再然後女主任就進來喊女孩們回女寢,其他人把大通鋪收拾了一下就都臥倒睡覺了。他們讓我睡在最裏麵靠牆的地方,真怕爺爺我跑了不成?你們怎麼就不怕我半夜爬起來把你們的脖子一個個都給扭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把我們都叫起來洗漱。那個自稱我師傅的小姑娘把我牙刷上牙膏都給擠好了,遞過來簡直就和供菩薩一樣。洗漱之後大部分人都聚在大廳裏麵做早操,沒錯,是做早操。做完操後,他們回到男寢又是聽著音樂伴舞,又是放著小虎隊的歌做手語,簡直就是積極響應中央的號召傳播各種正能量。早飯後所有人回到男寢,圍成圈坐在大通鋪上麵說話,又拉著我一起玩一些非常無聊的遊戲。遊戲內容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失敗者的懲罰項目,他們稱為大冒險。因為我是新來的,而且態度相當強悍,這夥人想借這個機會來打壓一下我的氣焰。有幾個人輪流給我挑刺,故意說我玩錯了要做俯臥撐,立刻就被我識破了,明人不說暗話,我給他們撂下句:“我知道你們故意涮我,行啊,誰挑我的刺,我做多少個你也跟著我做多少個,有這個種麼!”
他們有他們的劇本,我有我的劇本。按照我的劇本,這幾個看樣子就體格就不行的人肯定都會被我比得癟下去。不過有個別演員不聽話,前一天晚上那個質疑我身份的矮胖少年站出來說,看我這麼囂張一定要和我飆俯臥撐。這個少年名叫麻天運,根據他的自我描述,曾在河南新鄉當過炊事兵,而且還是尖刀連的廚子,複員之後去新加坡的西餐館裏麵掌過勺。後來和他處得熟了之後我們之間也私下裏麵扳過手腕,總體上感覺他雖然不一定有吹的那麼牛逼,不過身體素質還是要比一般人強不少。不過這天早上我還不怎麼認識這小子,心想既然這幫人要給我下馬威,那還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於是我和麻天運就較上了勁。那天上午我們兩人連著做了有一兩百個俯臥撐,衣服濕透,最後都快做不動的時候,其他人都開始打圓場,說是針尖對上了麥芒,英雄碰上了好漢。英雄好漢來相聚,團隊一定能興旺!麻天運圓臉略胖,普通話稍帶山東口音,言語中時常帶刺,我和他算是不打不成交,雖然手上沒有打架,不過嘴仗打得很凶。剛被忽悠進去那天這個麻天運就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又是說我英語發音不標準,又是說我穿著不專業,再就是自說自話分析我的經曆從中找我的茬,我當然與之針鋒相對。因為我們是用英語打嘴仗,其他人沒有插嘴的空間,感覺鬥嘴的這兩人完全屬於另一個次元。那天上午比完了俯臥撐之後我對麻老板的印象倒是有些轉變,和其他那些用很低端的手法耍陰招的人不同,他能和我堂堂正正地較量、光明正大地對掐,起碼要比暗地裏坑我的其他老板強很多。
解釋一下什麼叫老板,在這個團隊的語境中,最底層的夥計們,也就是晚上一起睡在大通鋪上的這群人,大家都自稱或互稱老板。經過我幾天的了解,老板們的主要前職業構成是化妝、攝影以及發型師,還有很少一部分是翻譯或是完全沒工作過的大學生。盡管我進來以後不時和他們有語言上的碰撞,但是大部分老板對我的態度有點好得過頭了,所以隻要不是故意刁難,我也不是很好意思和他們翻臉。就這樣過了三四天,我發現老板中有幾個還是和我挺聊得來的。但到了吃飯時,卻幾乎每次都有人唱黑臉批評我,說什麼我不肯以平常心與大家相處,總是跟他們對著幹。批評完了我邊上那個小姑娘師傅就開始唱紅臉護犢子,看著聽著就累,你們演得不累我看著累。看來能在這裏住下來的人大部分都不懂什麼叫作吐槽,光這幾天他們身上的槽點就多得和燒餅上的芝麻一樣了。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又有倆人變著法來點撥我,煩得我終於忍不住了把半碗稀飯連著碗一起摔到他們頭上,拍桌子吼道:“你們紅臉黑臉唱夠了沒?前麵我忍了幾天了是給麻天運還有我師傅麵子,天天就這麼點東西翻來覆去地講了無數遍有完沒完!”
大概是感覺到了事態有點不妙,坐在門口那個衣著略帶嘻哈風的女主任立馬開始救場,直接就把我拉到院子裏麵談心,然後向其他人招招手讓他們接著吃。這個主任的水平還是勝過大部分老板,為了安撫我的情緒,又因為吃飯的時候被我攪了局,有幾個人也沒吃好飯,她就拉了兩三個人帶著我出門溜達找點東西吃。出門的時候我那小姑娘師傅也屁顛屁顛跟出來了,她的汗手就一直抓著我胳膊,大概是不放心我怕我跑掉。不過一起出來的麻天運倒是一路跟我眉飛色舞扯各種淡卻談興濃濃,看得出來這個少年還是很期待我能加入他們。
四
雖然表麵上看起來沒什麼危機,但我感覺這樣耗著不是個事,於是要求找他們管事兒的人談談。管事的人地位在老板、主任之上,被稱呼為“導”。大概是聽說了我剛來就不停鬧事,感覺手下人有點治不了我的樣子,這個“導”就拉我到院子裏麵聊天開導。雖然見過真人之前這個“導”的事跡我已經被這幫人在大通鋪上麵吹牛的時候灌輸過許多遍了,不過畢竟敘述者的水平都比較悲慘,我也隻聽懂了個大概,除了簡單介紹她以前的經曆,大部分內容都是吹她來的第一天晚上就剛烈地掏出了隨身的水果刀,和寢室裏的老板們對抗到深夜的故事。這樣說來,這個女流之輩比我剛進來的表現還要剛猛,可後來不但留了下來,還成了寢室裏兩個主任和所有老板的領導,那麼這個人本身的轉變對我就有說服力。這個“導”姓姚,是個身高接近一米八看上去挺壯實的東北姑娘,老板們都管她叫姚大導,她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聽說你這位考察的哥哥剛來這兒就先發製了個人?一般南方人很少有這麼衝動的啊!”
我回了一句:“看年齡你是姐,卻管我叫哥,這是幾個意思?”
她一笑。“我們這兒把進來考察的都叫哥哥姐姐。”
“考察?是你們考察我還是我考察你們?”
“就當是雙向的吧,你考察我們這個事情適不適合你幹,我們考察你適不適合幹我們這個事情。既然是你自己走進來的,並不是用繩子綁進來的,也就別糾結什麼限製你人身自由啊之類的說詞了。我們這裏實行半軍事化管理,該帶你出門逛逛的時候會有人帶你出去。”然後她一邊和我扯了一些家常,一邊把團隊的大概情況向我介紹了一下,基本意思就是:請我認真考察一下他們幹的這個行業,考察完了要是願意入夥和他們一起幹呢,他們當然歡迎,因為經過他們考察,認為我這個人還是很有能力的!要是不願意幹呢,來這一趟就算交個朋友,他們請我吃頓飯,幫我報了車票我該幹嘛幹嘛去。
現在整理一下本人的處境吧:說白了就是被誆進來強行當了考察哥哥,我的活動範圍和大部分老板一樣,除了集中放大家行李的庫房不能進,在這個封閉的白虎堂裏還是可以四處走動的,但身邊總有一個師傅或者其他人陪著。我的考察過程一共持續了兩個多星期,用他們的話來說算是很少見的了。他們認為我非常愛鑽牛角尖,喜歡抓他們說話的漏洞而且異常固執,最要緊的一點就是他們雖然不是很怕我找機會逃跑,但是很忌憚一不小心又把我惹急了再動手打人。雖然這是個誆人進來的山寨,但並不自認為是一夥強盜,所以山寨的規矩有一條是不許動手打人。說到考察,後來我總算明白其實就是這個組織自我推銷的一個過程,期間會對進來考察的人進行洗腦式的信息轟炸,目的就是說服被忽悠來的人上山入夥。凡是加入了這個組織的人用他們的話說都是“經銷商”,最下位的經銷商被稱為老板,這和老板的本意多少有點貼近。當某個老板有了一定的業績,或在組織裏待了很久就會升為主任,再往上者則升為導。管著導的人,那才是團隊的真正老板。組織裏對考察者進行勸誘的場所,也是大家同居的地方被稱為寢室,每家寢室分男寢和女寢,由一個導領導,配有兩個管理男女寢室的主任,下屬十到二十名老板。寢室的日常生活如下:早飯前所有人進行一些運動;早飯到午飯之間大部分人待在男寢聊天扯淡或者做一些看上去非常蠢的肢體遊戲;午飯後有午休;下午包括晚上的活動基本和上午一樣,偶爾會穿插一些棋牌類遊戲或者簡單的桌遊。在我前後被誆進去考察的還有其他兩個人,看樣子那個考察的姐姐已經差不多了,另一個考察的哥哥貌似聽課的進程比我超前一點。說到他們的課,簡單來說就是事先編輯好的一段話,大概說明了這個所謂銷售行業的工作原理,以及公司對高層員工的回報製度這一類東西,內容大同小異,逐漸深入。不管哪一個人給我上課開頭都是一樣的:他背起行囊離開家鄉經曆風雨麵對大海,但我深度懷疑其中幾個壓根兒就沒見過大海。
雖說大體了解了這夥人的目的和他們所說的這個行業怎麼運作,反正我是一點都不想加入的。不說本來我就對資本運作的事沒什麼興趣,光是天天一堆人悶在一個房間裏麵做著一些非常枯燥的事情想想都無聊,而且寢室是完全隔絕在網絡世界之外的,對我這樣的網蟲來說離開了網絡基本上與世界的聯係都斷開了。雖然在寢室裏作息時間很有規律,而且每天保證有一定的活動量,但這不是一個足以讓我待下去的理由。對於我來說,無論是做散單翻譯或做其他工作,甚至單純的鬼混都是比加入他們更好的選擇。但是他們卻好像看中了我不肯放手,據說是因為這個團隊很久沒碰到一進門就大打出手的人了,加上我有在國外混過的背景,其他寢室很多人都對我很有興趣,所以我來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接觸了很多從業人員,他們有的是從其他寢室專門來串門找我聊天談心的,有的是我被帶到其他寢室做客的時候隨機對上的頭。大部分找我聊天的人可以說是在生活中非常平庸的,盡管他們中不乏抓著我談人生理想死命灌輸自強理論的有誌少年,不過這些人說的話對我來說都是沒有營養的廢話。除了麻天運,這堆人裏麵真正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就那麼幾個,其中一個叫汪洋,是另外某個寢室的主任,個頭比我略高,染了一頭酒紅色的頭發;另一個姓古,名字叫古雪嬌還是什麼的記不清了,總之是個長得挺不錯的妹子。
五
在水滸中,小旋風柴進是個有錢的主,仗義疏財,最樂意幹的事就是資助各路英雄好漢。所以寨子裏不那麼有錢的好漢們想方設法也要把他拉上山來。汪洋的情況多少有點相似。這小子一口京腔,來之前是在北京當發型師的,說是發型師其實就是在一個連鎖發廊裏麵打醬油,平常大部分時間不是在店裏做發型而是在外麵紮台型,不用想也是因為家裏有錢有關係,不愁沒有好吃好喝好朋友。那天中午我被幾個人帶到他寢室去串門,這家夥八成是聽說我剛進去的時候很跳,脾氣不好說話帶刺態度很差而且經常不服軟,所以剛進門他就拉我到單獨的房間談心,先是簡單地問了一下我考察得怎麼樣了之類,然後就拿自己現身說法。他說他剛被誆到門口的時候感覺就有點不對勁,不過好奇害死貓,跟著前麵的人進了白虎堂就想抽自己兩耳光。前麵十多天他一直在和這幫人耍心眼,後來發現這麼搞還是回不了他的柴家莊,再認真考察了幾天也就想通了,最後就跟著入夥了。這家夥說話很直,沒有拐彎抹角地和我說各種大小道理,就是簡單地說:“你丫脾氣這麼暴躁兄弟們還把你當佛一樣供著,如果你能把這個當事業幹呢就留下來,不能呢就趕快走人。”最後他跟我吹牛說他在北京如何如何混得開,身邊馬子一批一批地換,到處和幾個富二代開跑車出去玩,說難聽點他北京家裏的狗吃的都比這裏的人吃的好。可為什麼就留下來了呢?不就是玩膩了要幹個事業麼?開始我聽著全當是玩笑,把自己吹得多牛逼我也能吹。不過離開後聽一個導說汪洋其實挺低調的,家裏也確實有貨,入夥的時候一個電話就要來十萬塊錢,一次就幹了二十台機器進去,這事他還不讓聲張,說是怕給其他老板壓力。汪洋這家夥雖然說話風格給人一種略帶浮誇的感覺,但有一句話打動了我:“這地方隻要自己加把勁,再怎麼待一年也就混出來了,就算拿一年時間賭一把,輸了又能怎樣,再怎麼虧也比我在外頭鬼混一年強!”
而那個姓古的妹子與汪洋完全是兩種風格。汪洋屬於上進型選手,留下的主要目的是賺錢幹事業;而姓古的妹子卻可以說是出於相對奇怪的目的留下來的。一般來說組織裏安排考察的哥哥姐姐和某個特別的老板聊天談話,都是本著這個人的經曆和考察者有一定的類似,目的是想通過切身體會讓考察的人改變想法,從完全不信任組織轉變為相信組織。所以之前大部分與我談話的人,話題七拉八扯,主要目的都是勸說和誘導。但是從任何一個方麵看,這個姓古的女孩完全沒有為組織勸說我入夥的意思。那時候我雖然和他們一直拗著,但到了十多天的時候和姚大導寢室大部分人都混得很熟了,從我的角度看大部分人都要比先前友善了幾個檔次。姚大導有一天晚上回來後拉我到院子裏談心,主要就是表述了一下,像我這樣有良好家境接受過高端教育、有先進的思維方式的人,如果加入他們的團隊,對將來的管理會有很大幫助,從這個角度考慮她是希望我能加入團隊的,但最終做決定的還是我本人。這個時候我的去意已不像剛進來時那麼堅決,考察的這些天裏確實也接觸到了一些貌似非常優秀的個體,同時對這個團隊也有一定的好奇心。我對姚大導說,其實最讓我反感的是“請”我進來的方式和在做“客”期間個人行動受到的限製……因為平常大導都不在寢室,也難得有機會進行像今天這樣的談心。最後姚大導讓我在裏邊再玩幾天放鬆放鬆,想好了再做決定。如果想加入團隊,她會找人協助我“借東風”;如果我執意要走,他們也不攔著。此後兩天他們改變了方式,不再有人找我多說廢話而是更多地帶我出去逛,所謂逛當然不是到滄州城裏逛街,而是去別的寢室串門。有天下午我和麻天運幾個人在屋子裏打牌,我那小姑娘師傅就跑進來說:“走走走,徒弟我帶你去看美女!”她說的美女就是姓古的妹子,個高、貌美、人單純,就這點挺像水滸中的一丈青扈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