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七年十月下旬,小雪節氣已過三候。此時空中陽氣上升,大地陰氣下降,天地不通,陰陽不交,萬物失去生機,人間到了轉入嚴寒的時節。
這一天,天氣格外陰冷。孟古青呆呆地坐在窗前的通炕上,望著外頭肅殺的景色,一言不發。屋內,下人們已經早早地為她生上了暖爐,烘得屋裏暖暖的,丫頭們的臉色都因為太過暖和,被烤得紅撲撲的,鼻尖上還冒著細密的汗珠。也許是炭火的原因,屋裏的氣壓有些低迷,大家的心口都悶悶的,誰也不說話,氣氛沉悶極了。
“格格,格格!外頭下雪啦!這是今年的初雪哩!”其格其從外頭掀簾進來,手裏端著湯藥。這是這幾個月來,孫道年給孟古青開得第三副調理方子了,為了讓她盡快恢複,孝莊已經把孫道年劃撥給了她,讓他全權負責照顧她的起居藥食。兩個月前,當吳克善的外府修葺完畢後,孫道年便在孝莊的授意下,跟著孟古青一起搬出宮,住了進去。
憑心而論,這座宅子當真修繕得極好。為了補償孟古青,孝莊在出事後又另撥了幾千兩銀子給她,用於添置家具物件。麵對如此多的賞銀,吳克善也不客氣,堵著一口氣的他,把所有的銀子都砸了上去,把這座三進的院子,修得跟行宮似的,富麗堂皇得令人咋舌。然而,這一切也不過是麵子工程罷了,孟古青心裏卻並不歡喜。從她住進來到現在,她一直窩在自己的房裏,一次也沒出過門,壓根兒連看都不願意看一眼這座房子。
此刻,她就像是根本沒聽見其格其的話似的,仍舊麵無表情望著窗外,似乎屋外的一切都與她無關。說是初雪,可這雪卻下得一點都不小。院子裏,一顆新栽下的冬青樹在瑟瑟寒風中顫抖著,在它那矮小稚嫩的身軀上,此時已鍍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雪。深綠色的冬青樹葉,襯著潔白清冷的雪粒,在陰鬱的天氣下,顯得愈發陰冷可憐。
其格其見孟古青久不開口,於是把湯藥放在一邊,走到孟古青身旁,一隻手撫在她的肩頭,輕聲說:“格格,藥熬好了,奴婢給您準備了蘇州新進貢的蜜餞過藥,咱們趁熱喝了吧?”
她的語氣溫柔極了,可是孟古青聽了卻並不答應,於是,她隻能耐著性子接著說:“格格,你瞧這雪多好呀,孫太醫說了,咱們老這麼悶在屋子裏也不好,多走動才能早些好起來。等喝完藥,奴婢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過了許久,孟古青總算有了反應,她望著院子裏的冬青樹,幽幽地開口:“其格其,你說……這麼冷的天氣,阿娜日一個人孤零零的,會在哪裏呢?她的衣服暖不暖、是不是也在挨餓受凍呢?”那棵冬青樹,是她在得知阿娜日的死訊後,請求她父親栽下的。
“格格,人死不能複生,您如果老這麼惦念阿娜日,那她在底下也會不安心,若是這樣,她就無法托生轉世了!”其格其也數不清,這已經是這幾個月來第幾次出現這樣的對話了。自從孟古青醒來,她便習慣性地沉默著,難得開口,也總是繞不開阿娜日的話題,這樣的感覺實在糟糕極了。
孟古青像是根本沒聽懂她的話,轉過臉來瞧著她,失神地喃喃道:“其格其,你也覺得阿娜日是死了嗎?可是,她為什麼會死呢?他們都說她是失足落水溺死的,你相信嗎?”
“格格,奴婢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出了這樣的事情,大家心裏都很難受。可是過日子得朝前看,咱們不能老陷在悲傷裏麵呐!您瞧,這都兩個月了,每回皇上來看您,您都冷冷的,再這樣下去,隻怕以後,皇上就願不來了!”看著他們小倆口的關係一日日這麼冷下去,其格其的心裏比誰都著急。雖然知道這些事不是她一個做奴婢的該管的事,但思來想去,其格其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她心裏的擔憂。
她原以為,孟古青聽了會有所觸動,卻沒想到她隻是歎了口氣,冷漠地說了句:“不來就不來吧!原本也沒什麼可說的,不來,反倒免得尷尬了!”
其格其一聽她是這個態度,愈發覺得蹊蹺,於是便跪坐在她的身邊,拉著她的手,忍不住問道:“格格,您實話告訴我,那日,您究竟是怎麼受的傷?那天蘇茉兒姑姑神神秘秘地將您拉走了,還不許我跟著,後來究竟出了什麼事?您醒來之後,對那天的事就一直保持沉默,不論咱們怎麼問,您都不肯說,這到底是為什麼?”她的手冰冰的,就像是從冰窖裏伸出來的一般,與這屋子裏暖如陽春的溫度形成了巨大的差異。
“其格其,把藥拿來吧,我累了。”果然,孟古青聞言又一次選擇了回避,她縮回手,不想再繼續這段對話。
其格其見她又是這副態度,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隻好起身去端了藥來,伺候她服下。見她把藥吃完了,其格其又連忙遞了蜜餞給她,誰知她卻搖了搖頭,伸手推了回去,對著她說:“我今天不想吃這玩意兒,去幫我取條毯子來,這天氣怪冷的。”
一聽她喊冷,其格其著實有些心疼。原本,她們格格的身子是極好的,數九寒天裏,也很少聽見她說冷的,可如今,屋子裏生了這麼足的暖爐,她竟還覺得冷,可見這身子的元氣,算是全給毀了!其實,被毀了的,又豈止是格格的身子,她的樂觀,她的開朗,她那如火般的熱情,一夕之間仿佛全都蕩然無存了!而那天上午,格格和皇上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卻成了一個謎,她不說,皇上和太後也不說,然後,一切最終都成了秘密,一個大家一碰就會疼的秘密!
其實,孟古青雖然變得沉默寡言,可卻並不代表她的心裏沒有自己的想法。她雖不言不語,可對人對事卻遠比以前看得通透明白,隻是這世上的事往往是難得糊塗,一個人看得越清晰,她的心裏便越不痛快。不得不說,阿娜日的死,對她而言是個巨大的打擊,讓她一下子看懂了許多人、許多事,她變得不再那麼信任福臨母子了。因為,直覺告訴她,這兩個人與阿娜日的死,是脫不開幹係的!
最近,她常常陷入遐思,一個人徘徊在曾經的夢境中,不願醒來。昏迷的那段日子,她在夢境中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那種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讓她無限眷戀。
“格格,您又在想那個美夢了嗎?”守在她身旁的其格其,瞧見她臉上浮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笑意,便猜她一定是又沉浸在對夢境的回憶中了。如今,她的臉上鮮少露出笑容,除了那個夢,似乎一件沒什麼事情是可以引起她的興致的了。
“其格其,有時候,我真的分不清,究竟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實了。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那麼的生動,那麼的美好,美好得讓我不願醒來。”孟古青歎了口氣,靠坐在軟墊上,心中有著難言的失落。
“格格,您究竟夢見什麼了?您老是說,這個夢讓你留戀,可您卻一次都沒跟我細說過!”其格其好奇得緊,於是趁著她心情尚佳,便坐在她身旁問道。
“夢裏,我不是格格,隻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姑娘,有著一個青梅竹馬的愛人。我的愛人高大壯碩,善於騎射,是科爾沁有名的巴圖魯。我們的感情極好,常常手牽著手爬上罕山去看日落。每次他打獵回來,總會給我帶些驚喜,有時是小野兔,有時是小鬆鼠,有一次竟還獵了隻小狐狸回來,給我養著。後來,到了適婚的年紀,我就嫁給了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孟古青笑得甜膩,她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臉頰,像是還在回味夢境中甜蜜的滋味。
“然後呢?”其格其像在聽故事一般,也為她描述的幸福景象所迷,聽她突然停住了,便著急地催促道。
“後來?後來我們生了許多許多的孩子,他很體貼,每天放牧回家還幫我一起做家事。冬天的時候,我們一家人窩在帳子裏烤火,聽他給孩子們講故事;春天的時候,寨子裏搭起了篝火,我們帶著孩子一起圍著火光唱歌、跳舞;夏天的時候,晚上星空璀璨,我們就一起坐在草地上陪孩子們數星星……”
“格格,這樣的日子實在太美了!”其格其深受感染,忍不住抓住孟古青的手,激動地讚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