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長篇小說
作者:第代著冬
1
袁本秋推開虛掩的房門。
金黃色的陽光順著門框,像水波湧進暗處,照亮了張木匠。
張木匠坐在木工房的椅子上,手裏拿著一張報紙。報紙上端,是一撮堅挺的黑發;報紙下端,敞開的米灰色茄克衫露出他鬆軟的大肚子,像隻大南瓜倒扣在皮帶上。張木匠身後,小個子徒弟坐在舊沙發上,用一柄鋒利的木工鑿打磨一件雕花窗扇。隨著屁股的不停挪動,老式沙發像一大群饑餓的蟋蟀,吱吱亂叫。
張木匠看見袁本秋進來,丟掉手裏的報紙。報紙飛了一下,落到小木匠腳邊,露出一張百川地產集團董事長杜百川捐款的照片。張木匠指了指報紙上杜百川的照片說:“袁本秋,你看,這才是個厲害角色。你知不知道,我們廊橋秀水小區就是他開發的?”
“知道。”
“我很奇怪,你為啥放著好好的村主任不當,跑進城來當保安?”
“也不為啥子。”袁本秋在木工板上坐下,摸出香煙盒拍了拍,抽出一支給張木匠,自己點上一支說,“寨子裏都是些老年人,扯皮事情多,一年四季搞不伸展。今年夏天,陳可兒到阿蠱寨采風,在我家住了幾天,聽說我不想幹了,就介紹我來當保安。”
“陳可兒,八十一幢那個年輕女人?”
“對頭。她夏天住在我家的時候,在幺姑河撿了一些好看的鵝卵石,養在瓷盆裏,想有幾個花架放瓷盆,我來請你幫她做幾個花架。”
“可我沒木料。”
“她家有。”
“好吧,誰叫我兩個關係不錯呢?”張木匠說完起身屙尿。他踩著地上的報紙,路過小木匠坐的舊沙發,走到後麵。那裏有一道用木板綁紮的歪歪斜斜的小門。推開小門,是一個小土堆,土堆上長滿了秋天幹枯的荒草。小區還在建設,遠處是二期工程繁忙的工地,一幢幢花園洋房已有了模樣。張木匠走到小土堆前,收了收大肚子,臉上的咬肌費力地動了動,底下“滋”的一聲,尿液歡快奔溢。
袁本秋離開木工房,沿著廊橋秀水小區中間的一條林蔭道往前走。占地八百畝的小區被黝黑的油路隔成了兩片。一片是二期的建設工地;一片是業主們已經入住的一期花園洋房。袁本秋大約再走上十多分鍾,就到了保安們居住的物管用房。
路邊布滿了錯落的低矮房屋,公共綠地,開滿菊花的私家花園,爬滿攀緣植物的鑄鐵圍欄,高大的喬木以及逐漸謝葉的灌木。幾棵桂樹開出金黃色的米粒般的花朵,袁本秋深深吸了兩口,鼻腔裏滿是桂花的味道。
2
陳可兒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獨自一人站在荒野的山脊,像一棵樹。天際邊,烏雲吞噬了落霞豔麗的光芒,厚雲層裏響起隱雷的轟鳴。隱雷越來越近,越來越響。響聲驚動了睡夢,她像一隻脫殼的蟬,慢慢滑出夢境。
她聽見了敲門聲。
臥室內溫度很高。盡管赤身裸體的戚後果緊貼在自己身上,她仍然覺得他隔自己很遙遠,像夢境中的另一棵樹,安靜,孤獨,落寞。被子經過一夜的覆蓋,又熱又黏,她掀開一角,伸手拉開亞麻色窗簾。一縷強光撲進臥室,遠處的灰色城市盡收眼底。
強光進入戚後果的眼簾,睫毛抖了抖,他醒了。
“還早,再睡會。”
“有人敲門,是不是你老婆找上門來了?”
“你這樣說沒意思,你心裏明白,她什麼也不知道。”
戚後果把一條粗腿從陳可兒嫵媚的小腿間抽出來。它們原來像兩條小蛇一樣在他腿上蠕動,帶著赤裸的燥熱,也帶著深睡後的粒粒細汗。接著,他的右手離開陳可兒微微隆起的小腹,抓住床頭櫃上咖啡色燈草絨秋褲,像鏟走一隻飛奔的足球,側身往前一伸,再穿上套頭衫,成為一個健壯的剪影站在窗前。
他認識陳可兒很偶然。
兩年前,戚後果申請下樓盤的銷售許可,天上下了一場小雨。冬天,城市已經有了很重的寒意,小雨並沒澆滅他興奮的激情。戚後果畢業於省建築工程學院工業和民用建築專業,原來在一家國有大型企業的後勤處上班。平時沒多少事,修修職工宿舍,設計一下千篇一律的廠房,多數時間,他跟一大群閑得無事的同事圍在桌邊鬥地主,賭點小錢。正當生活的激情像退潮的河水一點點消退,突然出現的房地產熱給他創造了機遇,就像小鳥忽然有了翅膀。他所在的後勤處成立了一家指點地產公司,戚後果埋藏在心中修建漂亮房子的夢想被激活了。經過多方努力,他在接近四十歲那年成為指點地產公司的總經理,並順利拿到一塊土地。
戚後果完成了處女秀。
在業內人士看來,戚後果蓋樓不是為了賺錢,而是蓋他想蓋的房子。在那個叫指點花苑的小區,一律青磚黑瓦,白牆照壁,小橋流水,大有蘇州園林的味道。一個單元分上下兩戶,住四家人。沒人見過這種類型的房子,他自出心裁,給房子取名疊加別墅,銷售對象以知識分子為主。地產行業正準備看他的笑話,沒想到,他卻以出人意料的業績,把房子銷售一空,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接下來,他又拿下兩個樓盤。雖然他蓋的房子有很重的文藝味道,不被業內看好,但抵不住地產業暴熱,房價像得了瘋牛病,被人們追趕著一路飆升,讓戚後果賺到了足夠多的錢。
拿到新樓盤銷售許可證那天,正好是平安夜。戚後果從土地房屋管理局出來,天空像一個失戀的家夥,下起了綿長的小雨。淅淅瀝瀝的雨絲給整座城市蒙上了一層溫情與浪漫的氣氛,戚後果站在雨中想了想,把隨身攜帶的東西鎖進寶馬車,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徒步去了旁邊不遠的啡與酒吧。
他是個有點文藝氣的商人。
啡與酒吧坐落在滄江街上。滄江街是一條僻靜的小街,走到頭,跟政通街形成一個丁字。政通街離省政府不遠,到處都是小旅館和客棧,裏麵住滿了一嘴土話的上訪者。他們晚上在昏暗的燈光下交流上訪心得,白天則像出巢的鳥群,集體離開客棧,圍在省信訪局大聲喊冤。兩條街交頸而臥,一鬧一靜,形成強烈對比。滄江街布滿了咖啡屋,酒吧,茶樓,安靜得像一池湖水,偶爾旋起人們的歡聲笑語,又像河流中的旋渦迅速消失。
戚後果過了一組紅綠燈,拐離大街,穿過一座街邊小花園,透過落地玻璃窗,他看見啡與酒吧人頭攢動,服務生戴著小紅帽在人群中穿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座城市把聖誕節當作一個重要的節日。窗外的露台上,兩棵聖誕樹像兩個披頭散發又珠光寶氣的女人,五彩燈光在薄暮時分閃閃發亮。
戚後果要了一瓶芝華士。
他不時會到啡與酒吧來小坐一會。有時心情好,有時心情不好,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多人。他在椅子與椅子間轉了轉,發現窗邊有一個空位,對麵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漂亮姑娘,正埋頭看一本書。她麵前的桌子上有一瓶解百納,已經喝了一半,高腳杯裏還有一小口,像沒喝幹淨剩下的。戚後果坐到空位上,服務生把酒送到桌上。
喝紅酒的姑娘沒抬頭。
戚後果抿了一口酒,抬頭打量對麵的姑娘。她五官好看,皮膚白皙,身形嬌小,像一株柔軟的草,散發出一股甜蜜的味道。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到這個鬧哄哄的地方來看書。她跟書本很相配,身上有種文藝氣很足的女人特有的,被自己無限放大的憂鬱,孤獨,悵然若失和若有所思。
戚後果適時清了清嗓子。
姑娘合上書頁,抬起頭,看見了麵前長像俊秀的男人。他跟所有成功的中年男人差不多,表情淡定,從容,衣著講究。襯衣的領口雪白挺括,頭發蓬鬆幹淨,深藍色的西服上沒有一點塵土,也沒有令人惡心的頭皮屑。笑容後麵的牙齒白淨整齊,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從她臉上的笑容看得出來,她樂意有這樣一個鄰座。
跟所有走桃花運的電影差不多,他們很快就進入到低聲交談,並順利地知道了對方的名字,聯係方式和簡要經曆。陳可兒原來在一家報紙編副刊,發一些花花草草和卿卿我我的散文。後來,那家報紙像沒有客人的狗肉館,經過短暫掙紮,最終倒閉,使她淪入這座城市龐大的下崗人群。好在她喜歡寫些風花雪月,向往自由散慢的生活,就沒再謀職,靠寫點東西維持生計。她寫過幾本三角戀故事,賣得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壞,能夠維持基本的開銷。
窗外的小雨停息下來,遠處迷蒙一片,近處則被大瓦數的燈光照亮。透過玻璃窗看出去,夜幕下的城市像晨睡的美婦,展露出慵懶的腰肢和大片朦朧的肥美。說話間隙,陳可兒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投到近處。跟她一窗之隔的露台上,有一條彎曲的人工小溪,溪邊種有文竹,菖蒲,水草。水草上,一隻大個頭螞蟻從一片草葉度向另一片草葉,從根部爬到葉梢。很長一段時間,它都焦急地在水邊的草葉上爬上爬下,像一個趕路的人在尋找渡船。
“你看那隻螞蟻,”陳可兒說,“它好著急啊。你說,它為什麼會著急呢?”
“可能它急於趕回去陪家裏的母螞蟻過聖誕節。”
陳可兒快樂地笑出聲。
她很滿意一個商人有這樣的閑情。
從那以後,他們開始頻繁約會。戚後果和陳可兒都是很講究的人,偷情的速度比人們想象的要慢一些。彼此吊足胃口,才在桃花綻放的春天,用一隻手取下對方的內褲,用另一隻手捧起了屬於自己的愛情。
可能是愛情吧,他們這樣想。
戚後果跟陳可兒上床時,曾明白告訴她自己有老婆。不過,現在的人好像沒把婚約當回事,她聽見了,哼哈一聲,把那句話當一個屁放掉了。那時她剛在廊橋秀水小區按揭現在居住的花園洋房,戚後果想替她出錢,陳可兒說:“嗤,你以為自己在學暴發戶包二奶嗎?哥哥,你想清楚,我不是你的二奶。你隻不過是我的情人,不好玩了,拍手散夥,我不欠你的人情。”
就這樣,兩人偶爾聚聚,維係著單純的上床關係。
一晃,兩年過去了。
現在,陳可兒在睡衣外麵套了一件雪白的紡織睡袍,係上腰帶,打開了入戶花園的鐵門。樓道上,袁本秋穿著深藍色保安製服,歪著腦袋看樓道外小葉榕樹上竄動的畫眉。他穿製服的樣子有點滑稽。在阿蠱寨,陳可兒覺得袁本秋是個英俊幹練的村主任,可一到城裏,他身上粗樸的東西跟城市精致的生活不太協調,像一把鋒利的鋤頭放錯了地方。
“袁本秋,是你?”
“還在睡覺啊?”
“早醒了,隻是沒換衣服。”
袁本秋換上拖鞋。
這是一套布置考究的住房,袁本秋來過幾次。從入戶花園進去,是鋪棕色實木地板的客廳。客廳裏有一套米黃色花格子布藝沙發,沙發後麵有兩盆長勢良好的綠蘿。寬大的矮茶幾上,青花瓷盆裏裝滿陳可兒從幺姑河撿回來的卵石。清水下,黑白交織的花紋尤其好看。沒想到,阿蠱寨常見的卵石經過雅致的擺布,也像城裏的尤物一樣楚楚動人。
過客廳,一邊是臥室,戚後果正往外走,跟袁本秋打了個招呼;一邊是書房,裏麵立了兩隻香樟木書架。書架邊,依次是單人沙發,支架台燈,長條寫字桌和電腦。沙發邊有一個青花大缽,裏麵斜插了幾軸書畫。書房裏的書不多,擱放得也有些淩亂,但在袁本秋眼裏,已經多得不可思議。
穿過書房的小門,到了陽台上。
“做書架剩下的木料在這裏。”
“這麼多,夠了。”
“我給你一點錢吧。”
“不用。”袁本秋說著伸手去取木料。他把香樟木放在地上,用繩子捆好說,“我給張木匠說好了,他給工地做木工活時,順手就做了。你介紹我來當保安,幫了大忙,我隻能幫你一點點小忙。”
“你一個村主任偷偷跑了,村裏的事沒人管,他們肯定要罵我。”
“村裏還有支書。”
“祁中樞,他不是個病號嗎?”
“也沒啥大病,年紀大了,不想管事。”
袁本秋把木料扛下樓。
還沒到木工房,大群業主三三兩兩地從袁本秋身後疾步走過來,像漲潮的河水淹過卵石灘,很快就超到了他前麵。業主們嘴裏罵罵咧咧,仿佛一群養尊處優的人受到淩辱,表情憤怒,腳步匆忙且趾高氣揚。袁本秋站在邊上等了等,才把木料送到木工房。
張木匠站在房前看熱鬧。
“業主們怎麼突然生氣了,啥子事啊?”袁本秋放下木料問。
“房子不好賣,二期降價了,業主們覺得吃了虧,找開發商扯皮。”
“扯啥子皮?”
“想退掉原來多交的錢。”
有人在遠處喊袁本秋。他抬起頭,看見保安隊長像條嗅到獵物味道的攆仗狗,小個子站在小區公路上又又跳,臉上的表情既緊張,興奮,又茫然無措。他說:“袁本秋,你跑哪去了?業主們在鬧事,快到會所維持秩序。”
袁本秋往會所跑。
進會所大門時,他回過頭,看見兩輛路虎車像兩隻甲蟲,沿小區公路開上來。那裏有道很緩的山脊,形成一條弧線,先是露出兩個褐色車蓋,慢慢露出車頭,再露出車身。等到汽車全部露出地麵,它們突然加速,像兩頭發瘋的野豬,狂嘯著往會所奔來。
杜百川從車上下來。
他比報紙上的照片要老成一些,有一股霸氣。質地考究的風衣被疾走的風撩起,像老鷹披著鬥篷。衣擺後麵,跟著百川地產集團銷售部經理李誌飛,工程部經理孫家淦,法律顧問卞計劃。三個人後麵又跟著幾個年輕人。
圍在大廳裏的業主大約有兩百人,他們見杜百川一行進來,在桌子後麵坐下,罵罵咧咧的嗡嗡聲有所減弱。杜百川拿沉穩、老辣、緩慢的眼神往人群裏掃了一眼,把目光落到後麵的牆壁上,給旁邊的孫家淦耳語了兩句。孫家淦的年紀跟袁本秋差不多大小,三十五六歲,瘦,多毛,上嘴唇長了一層又密又黑的小胡子,像個日軍翻譯。孫家淦站起身,把手往下壓了壓說:“按你們的要求,杜總今天來了,你們把道理擺出來吧。”
人群安靜了。
有人動了動,讓出一條縫隙,一個中年人順著縫隙擠到前麵。他是個禿頂,周邊有一圈稀稀拉拉的頭發。禿頂男人衝動地大聲說:“我們買了你們百川地產集團的房子,就是你們的上帝,你們不能欺負上帝。”他對自己的遣詞造句很滿意,得意地看了一眼其他業主,又說,“我們一期業主買成每平米五千五百元錢,你們二期每平米少了三百元錢,一戶損失三萬多,這筆錢你得退給我們。”
“兩個字,”杜百川生硬地說,“不退。”
“憑啥子?你們想漲就漲,想跌就跌?硬是要亂來,我們也隻有亂來了。”
“這是法治國家。”
“啥子法治國家?”
“我們賣房子,有合同,一切按合同辦事。你們想退錢,依據呢?”
人群又亂起來。
等到嗡嗡聲稍弱,法律顧問卞計劃站起身,說了一陣法律上的事情。他四十多歲,長得白白淨淨,戴副眼鏡,像個穩重的知識分子。他說一會兒,業主們罵一會兒,形成拉鋸戰。最後,大家都累了,業主們決定按照法治國家的通常做法,讓禿頂的中年男人和另外幾個看上去有空閑的老年人當代表,到法院打官司,起訴百川地產集團。
很快,業主們像離開蜂房的蜜蜂,嗡地一聲,爭先恐後奔出會所。
一陣風吹來,有幾塊紙屑飄離地麵,像白鴿在空中飛翔。
3
天氣越來越涼。
深秋的第一場小雨沒有下透,接著又下了一場,把城市最後一點溫度給帶走了。早晨起來,玻璃上滿是水霧,街道看上去堅硬、陰冷。皮家麥采買好飯館需要的東西,走到街上。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們嘴裏不斷哈出白氣,像騰雲駕霧。
幾把花傘像幾隻巨大的蝴蝶飛過人們的頭頂。
皮家麥今年四十歲。他二十五歲離開阿蠱寨進城打工,一晃十五年。十五年裏,他砌過牆,幹過裝修工,幫過廚,慢慢有了點積蓄。五年前,他在離省政府不遠的中山路盤下一家小門臉,開了一家叫“苗家廚房”的飯館,才算安定下來。去年,城市出台了農轉非政策,他想也沒想,就把自己、老婆阿也朵和兒子皮小強的戶口轉進城市。自從當上城裏人,他很興奮,有時在夢中也能笑醒。
老子是城裏人了。
從農貿市場出來,走了大約二十分鍾,皮家麥才走到中山路上的苗家廚房。他遠遠看見老婆阿也朵站在門口,懶洋洋地往街上吐瓜子皮。阿也朵是個大骨架女人,高大,也有力氣,自從當上老板娘,她就給自己染了一頭黃發,像頂著一塊老南瓜在他眼前晃動。皮家麥長得方方正正,但像他老漢皮日金,膽小,怕事,在阿也朵麵前,他更像個幫廚的師傅。阿也朵給自己印了一盒名片——苗家廚房會計總監;也給皮家麥印了一盒——苗家廚房總經理。五年時間,阿也朵用了十盒,皮家麥一張也沒遞出去。隻用過兩張,兒子皮小強拿走了。
狗日的肯定給了女同學。
皮家麥進屋放下東西,柳二蠻從廚房裏出來。
在阿蠱寨,皮家麥跟柳二蠻隻隔一條溝壑。他是柳福提的二兒子,長得瘦,走路像個女人,步幅很小,又輕又快。皮家麥有時看見他走路,會無意中想起逃跑的蟑螂。柳二蠻三十出頭,因為架子太瘦,背影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一些。他來城裏好多年了,工作不太固定,有時在建築工地打短工,有時又在露天茶館鬥地主。晚上相對穩定,替苗家廚房守夜。柳二蠻很高興皮家麥給他的這份工作,除了有一份工錢,還省去了房錢。
“家麥哥,”柳二蠻說,“你得借我一點錢。”
“借錢你找阿也朵。”
“皮幺嫂,借點錢。”
“錯錢?”阿也朵吐掉瓜子皮說,“幹啥?”
“皮幺嫂,你知道,買彩票是我在城裏唯一的樂趣。”柳二蠻神秘地說,“最近我找到了一個中獎的方法,可手裏沒錢。”
阿也朵給了他兩百元錢。
柳二蠻揣好錢,把窄條子臉撐開,繃出一個笑容,轉身出門。
外麵的雨下大了,“嘩”地一聲,街麵上濺起大片乳白色水霧。行人像炸窩的群鼠四下亂竄,一個沒帶傘的男人邁著誇張的外八字步伐,像四腳蛇奔過了街道。
4
冬天降臨了,寒冷帶來晨霧,在大門外彌漫。身披草綠色軍大衣的袁本秋坐在門崗裏,像個醉眼矇矓的酒鬼,望著外麵的馬路出神。牛奶般湧動的乳霧裏,早起上班的人們駕著小車駛過小區大門,車尾閃動的燈光像一群紅色的遊魚,慢慢滑進奔騰的河流。
冬天亮得晚。
快到八點鍾,天光才露出小片薄白,城市漸漸蘇醒。
袁本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大衣,像拍掉滿身睡意。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舉到頭頂的手還沒收回來,透過門崗的窗戶,看見戴著白帽子的保安像搬家的螞蟻排成單行,在小個子隊長帶領下沿著門崗過來,依次換崗。
交過班,天色完全亮開。袁本秋在大門外的麵館裏吃了碗小麵。刺激的麻辣帶著無數火苗滑過味蕾,落入肺腑,把睡意驅散。額頭上冒起一層瑩瑩汗粒,身上有了暖意。袁本秋坐在麵館裏掏出手機,給皮家麥打了個電話。約好見麵時間,起身回到住處,換上行頭離開小區。
廊橋秀水小區在東城區郊外,出行不是很方便,加上對城市不太熟悉,路上轉錯一次車,費了些周折。等袁本秋像一隻逃出雞籠的雞在政通街街口跳下公共汽車,差不多十一點多鍾。
街上行人稀少,可能上訪人群圍在省信訪局沒回來,剩下的路人懶懶散散,看樣子本地人不多。過了滄江街的丁字路口,袁本秋聽見身後有人喊他。那人一連喊了三聲,頭兩聲他沒反應過來。進城三個多月時間,袁主任這個稱呼已很陌生,偶爾有人喊起,他還以為是在叫一個大幹部。
袁本秋回頭看了看。
他看見阿蠱寨的蘇子遇駝著背,像高出人們半個頭的問號,心事重重地站在一棵落盡樹葉的銀杏樹下。他旁邊有一潭積水,無葉的樹影倒映在水中,宛如裏麵藏有幾條行將鑽出湖麵的水蛇。
“袁主任,你來接我?”
“不是,我來找皮家麥。你又來上訪?”
“嗯,快過年了。”
袁本秋走到他麵前。
蘇子遇不到五十歲,個子高,瘦,駝背。除了喝酒,或者睡在草垛上曬太陽,總是愁眉苦臉,仿佛他一直在和世界末日打交道。蘇子遇得過小兒麻痹症,右腿短,走路一聳一聳,像條毛毛蟲。他又瘸又駝,實在不適合當農民,可國家又不讓他當幹部,隻好破罐子破摔,成天睡在草堆裏曬太陽,成為阿蠱寨的一條懶棒。每當他抱著雙手,蹲在牆根,看見人們被農活攆得雞飛狗跳,快樂就像虱子爬滿他的發梢。
事情後來出現過一次轉機。
蘇子遇四十多歲那年,阿蠱寨來了一個扶貧工作組,他們和阿蠱寨的貧困戶結成幫扶對子,叫結窮親。幫助蘇子遇的親戚姓白,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剛剛當上科長,幹勁足,一心想讓蘇子遇脫貧致富。
“蘇子遇,你也是站起屙尿的男子漢,我來幫你脫貧,有沒有信心?”
“有。”
“好吧,讓我們看看你是怎樣屙尿的吧。”
白科長給了蘇子遇兩百元錢,五十隻雞蛋。按照他的設想,蘇子遇把五十隻雞蛋孵成小雞;開春再孵一輪,到第二年,蘇子遇至少有兩百隻雞。把雞放養到林下,一年大概有近萬元的收入。白科長帶著這個美好的設想回到城裏,四處張羅替蘇子遇賣雞。城裏人吃慣了飼料雞,聽說有林下土雞,很快就把白科長手裏的指標預訂光了。白科長懷揣蘇子遇的發財夢在城裏打拚,到年底,當他再次來到阿蠱寨,連根雞毛也沒看見。
蘇子遇把雞蛋吃掉了。
“那個寶器一下子買了五十斤酒,天天用煎雞蛋下酒。”
“連打屁都有一股雞屎味。”
白科長聽得目瞪口呆。
看來,扶貧沒有想象那麼簡單。幫助窮親戚翻身,畢竟屬於公務,不能半途而廢。白科長使出渾身手段,又幫錢,又扶智。那兩天,人們看見一個細皮嫩肉的城裏人從鎮上下來,天天跟蘇子遇泡在一起,像兩條發育不太好的絲瓜,一高一矮地走在村道上。
不知白科長用了啥辦法,蘇子遇的麵貌從此煥然一新。
白科長又給蘇子遇買了兩隻小羊羔。
蘇子遇對兩隻小羊羔真上心,即使過去對他的父母,也沒花過那麼多心思。夏天,他在草地上給羊羔找一塊最好的嫩草;冬天,他擔心羊子挨凍受餓,除了備足草料,甚至把羊子牽出羊圈,放到床邊,替它們生了一籠炭火。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兩隻羊羔慢慢長大,成為健壯的母羊。
好景不長,三年前,有人把兩隻母羊偷走了。
蘇子遇哭得真傷心,人們覺得,他哭得比他老漢去世時還難過。他哭哭啼啼地走過村道,甩著右腿,駝著背,在阿蠱寨上躥下跳,一心想找到他的羊。他找過寨子裏所有的羊圈、岩腳、叢林和山崗,甚至幺姑河最隱秘的岔河,也沒找到兩隻母羊的一絲蹤跡。
“蘇子遇,不就是兩隻羊子嗎?算了。”
“我丟的是羊子嗎?那是我的前程,誌向,還有親戚的一片心意。”
“讓你親戚再買一隻。”
“不,小偷偷的是扶貧羊,政府得給我一個說法。”
從此,蘇子遇踏上了告狀之路。由於杉木鎮派出所的破案水平像幹警們的個頭——普遍不是很高,他們花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小偷,連羊糞也沒找到一粒,蘇子遇隻好去鎮政府告狀。鎮政府沒辦法,他又到縣政府,哭哭啼啼,傷心欲絕,弄得見到他的人都覺得他丟掉的真是人生的方向。告了幾個月小偷,蘇子遇得出一點經驗。鎮政府怕縣政府,縣政府怕市政府,市政府怕省政府。到處都在開展和諧建設,穩定任務壓到一切,哪個狗日的敢搞出極端事情,上頭政府就一票否決。蘇子遇越往上告,下麵越緊張;他前腳剛把狀子遞上去,杉木鎮政府的工作人員肯定後腳趕到,給他一筆錢,安撫一下他受傷的心靈,再掏錢買好車票,低三下四地勸他說:“老蘇,給我們留點麵子,別鬧了。”
“你們得賠我扶貧羊。”
“你搞了三年,我們接你,給你錢,差不多有三萬元了,還不夠買兩隻羊嗎?鎮政府也不寬裕,這筆支出就當我們扶貧。可你也得講點道理,雖然派出所沒破案,是不對,但我們給了你那麼多錢,連兩隻羊孫子輩的錢我們都給了,你還要怎麼樣啊?”
“我要原物。”
“你不講道理,我們也不管了。”
“你們不管,老子就去天安門。”
一聽說要去天安門,嚇得龜兒子臉都白了。
這以後,兩隻被偷的羊像套在杉木鎮政府身上的兩根繩子,蘇子遇隻要不高興了,或者,沒有酒錢了,他就遛躂出阿蠱寨,去縣政府,市政府,偶爾也去省政府喊一下冤。他身後那根無形的繩子就把鎮政府的人牽過來,像接一個還鄉大員,低聲下氣地把他接回去。最近一年他們學聰明了,出錢,不出麵,讓袁本秋接人。蘇子遇和袁本秋的虛樓隔一條溝壑,挨鄰搭界,想擺譜也不好意思。
蘇子遇聽說袁本秋不是來接自己的,有些失落。他往前麵走了兩步,站穩,將信將疑地說:“你真不是來接我的?”
“真不是。”
“那你忙你的,我等鎮政府派人來接我。”
離開蘇子遇,袁本秋走過政通街,人行天橋,中山路上一小段栽滿大樹的人行道。當他從樹陰裏走出來,看見阿也朵站在苗家廚房門口。她嘴裏熟練地吐著瓜子皮,兩隻眼睛像枝頭上的雀鳥,在人群中沒有規則地亂跳,她說:“皮家麥,袁主任來了。”
門口露出皮家麥的腦袋。
“袁主任,我搞不明白。”皮家麥把吱吱亂笑的小妹轟開說,“你未必為了找我,連村主任也不當了?”
“不是,隻是順便找你。”
“啥事?”
“你去年把一家三口的戶口轉走了,承包地沒退。寨子裏這幾年娶了幾個媳婦,生了小孩,沒給他們補地,大家意見很大。我們找過你的老漢,他膽小,作不了主,讓我們找你。臨走時,祁支書讓我找到你,把這事說好,年前就得把你們三個人的土地退了。”
皮家麥看了一眼阿也朵。
阿也朵給袁本秋續上茶水,拿出當家女人的架勢說:“為這點小事你還專門跑一趟?電話裏就可以說。看來我們老家地方小,你雖然是個官,見的世麵也不多。”
“當麵說好一些。”
“退就退吧,反正我們也不回去當農民了。”
阿也朵這樣一說,皮家麥發現,土地除了證明自己還是農民,沒別的用處。自己奮鬥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成為城裏人,隻有傻瓜才回去當農民。想到這裏,皮家麥像看見陷阱的老鼠,爽快地答應了袁本秋的要求。
陽光透進門框,在地上留下幾塊金黃色的光影,像幾朵盛開的雛菊。
5
柳二蠻推開大門,擺好燈箱,站在苗家廚房的台階上,像早起的老板,吹起口哨。
陰霾多日的天空放晴了。之前下過一場小雨,小雨像木棒捯掉了牛奶上麵的表皮,雲開霧散,新鮮的陽光像水波奔湧,一時間,城市的大街小巷溢起一股陽春的味道,氣息格外清爽。
柳二蠻用手壓了壓不屈的頭發。陽光落在上麵,水痕清晰可見。他昨天接到老婆蘇阿秀的電話,說虛樓下的豬圈樓塌了,豬沒地方睡覺,隻能跟老牛睡在一起。接完老婆的電話,他決定回家。
他需要一點路費。
行人中終於出現了阿也朵的身影,她的身後,陽光像蛛網一樣閃亮,蔓延。
“你站在門口做啥子,”阿也朵說,“不冷啊?”
“我準備回家,想找你借點錢。”
“你回家了哪個守夜?又不早點說,還想借錢。”
“你不借錢我也要回去。”
“不借。”
阿也朵快步走進裏屋,不再理睬門口的柳二蠻。柳二蠻剛才的好心情被破壞了,他像一株苞穀苗經曆幹旱,又迎來一場大雨,隻蔫了一小會兒,馬上又精神抖擻。他輕輕呸了一口,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苗家廚房。他行走的樣子像一根劃燃的火柴棍,幹瘦的身子上頂著一個大腦袋,滿麵怒火。
他決定去找袁本秋。
柳二蠻在城裏混了多年,對城市熟悉,沒花多長時間,他就從西城區到達東城區,找到了廊橋秀水。轉車時,他忙裏偷閑,花十元錢買了一組彩票,把一個貼在公共汽車站牌上的捅下水道的聯係電話,作為幸運號碼填了上去。
柳二蠻在木工房找到袁本秋時,他正在看張木匠給陳可兒做的花架。張木匠有一門好手藝,花架做得古色古香,瘦身,曲腿,一米多高的台麵上雕了兩隻鴉鵲和幾串葡萄。花架後麵,張木匠坐在木工板上,專注地看報紙上的字,像個肥胖的知識分子。小木匠手裏拿著一塊砂布,似睡非睡地坐在一邊,輕輕擦拭最後一隻花架的表麵,屋裏溢滿了香樟木特有的甘甜和淡淡芬芳。
張木匠看見柳二蠻從門外進來,拿報紙的手抖了一下,曲起小指,像屙尿的狗曲起後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陌生人。袁本秋看見張木匠的變化,順著他的視線,把目光移到門邊,看到了柳二蠻。
“柳二蠻,你來做啥?”
“找你。”
“啥事?”
“我準備回去了。”
“你早該回去了。”袁本秋放下手裏的花架說,“你老婆蘇阿秀,那麼好一個媳婦,你把一塊地,一個越來越聾昏的老漢,一個娃兒丟給她,你狗日的心狠。”
“我沒路費,找你借兩百元錢。”
袁本秋把錢遞給柳二蠻。
柳二蠻接過錢,揣好,主動跟張木匠和小木匠聊了幾句。看樣子,他很高興認識這兩個新朋友,從懷裏摸出香煙,散了兩次,又手舞足蹈地吹了一陣,丟下幾個吸得不剩一點煙絲的煙頭,走了。
柳二蠻走掉之後,袁本秋把花架捆好,還沒離開木工房,手機響了。
電話是杉木鎮鎮長晏先閘打來的。袁本秋剛按下接聽鍵,打雷般的聲音就從電話裏竄了出來:“袁本秋,聽說你狗日的跑了?一個村主任,說跑就跑,你把鎮政府當自由市場啊?你把村委會當你家豬圈啊,屙完尿就跑?馬上回來,既往不咎;不回來,老子攆到省城捶你。”
“你憑啥子捶我?”
“憑老子是你同學,回不回來?”
“回來也可以。”
“這還差不多。我給你說,天上掉餡餅了,雲朵上麵不光有雨,也有錢。縣政府準備投資五個億,開發幺姑河。還要在阿蠱寨搞一個休閑度假開發區,專門給城裏人打造度假樓盤。你們村沿河的四個寨子,阿桑寨,阿蠱寨,阿耶寨,阿乜寨,都在開發範圍。”
“哪個城裏人願來啊?”
“你不懂,阿蠱寨年平均攝氏23度,啥意思,你懂不?”
“不懂。”
“老子原來也不懂。縣政府和專家們說了,攝氏23度,是最適合人類生活的溫度。原來你一直住在最適合人類生活的地方。袁本秋,你抱個金飯碗,跑啥子跑?你撂挑子跑了,給你們村派一個大學生村官,接頭的人都找不到。”
“祁支書不是在家嗎?”
“你不知道他是個藥罐罐?除了領村幹部補貼時活蹦亂跳,哪天不是陰屍倒陽的?你快回來,不回來他就要死了,見不到了。”
“曉得了。”
一周後,霧霾籠罩城市,帶來新一輪寒冷。
袁本秋踩著鳥屍一樣的落葉來到火車站。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裏,像缺氧的魚塘浮起密密麻麻的魚群,四處人頭攢動。浮動的人群中間,升騰起一股濃鬱的汗味。
那是回家的味道。
6
杉木鎮政府地處下場口中段。
離開馬路,在小飯館和商鋪中間有一坡寬大石梯。走過藍光隱隱的青石階梯,有一塊平台。平台百米見方,形成一個院子。院前有一大門,掛兩塊長匾。一塊白底紅字,屬於鎮黨委;一塊白底黑字,屬於鎮政府。兩匾分掛大門左右,如兩哨。穿過敞開的大門,有十幾棵桉樹,樹上係有若幹繩索,如蛛網交織。晴天,上麵掛滿晾曬的衣物;陰天,有風和塵埃。
樹外有小塊球場,偶爾有幾隻雞在上麵行走。它們心情好,會拉幾坨雞屎在上麵,給政府添亂。心情不好,則大聲鳴叫,母雞假裝報喜;公雞們相互追逐打鬥。搞得球場塵土飛揚,像有一場比賽在進行。
球場外有兩棟樓。
左邊樓房是職工宿舍;右邊樓房為辦公區域。
鎮政府會議室在辦公樓底層靠廁所一側。此時,兩盆炭火吐出淡藍色的火苗,在會議室裏剝剝燃燒。
會議已開了一小會兒。村社幹部們圍坐在炭火邊,嘴裏噙著劣質香煙,樣子似睡非睡。煙頭不時明亮一下,像螢火蟲發出小塊短暫光芒,證明他們還在呼吸。沒有吸煙的村社幹部不斷裂開兩片嘴唇,往炭火裏吐口水。隻聽見喉嚨裏“轟”地一聲,像弓箭被拉滿弦,接著“哧”地一聲,一團雪白的唾沫帶著濃痰,直奔炭火。很快,炭上的白灰如同牛糞上的蒼蠅被驚飛,像鳥羽在空中彌漫。
會議由鎮黨委書記何鼎富主持。
他說過開場白,把說話的任務交給鎮長晏先閘,歪著腦袋冷坐一邊,像樹上茫然無措的一隻鳥。何鼎富四十多歲,長一個沒啥表情的臉,跟有城府的人一樣,遇到場麵上的事情喜歡呆在幕後。
晏先閘講得振振有詞。
他跟袁本秋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四四方方的臉上長了兩片厚嘴唇,如同走夜路在電線杆上撞了一下,嘴巴腫得像隻泡粑,嘴唇上下翻卷,像兩片肥肉。人們過去認為,厚嘴唇的人說話不麻利,隻有聽過晏先閘講話,才知道快得像吐枇杷籽這句俗語是啥意思。眼下,他把兩片厚嘴唇耍得像兩塊上下翻飛的快板,粗話連篇地講到幺姑河開發,他說:“老子在杉木鎮生活了三十六年,既沒像樣的工業,也沒像樣的現代農業,想發展,也是老頭屙尿找雞巴——半天扯不出來。現在好了,縣政府投資五個億開發幺姑河。五個億啊,如果讓你們幾爺子數,眼睛都要數瞎。等開發區建起來,公路沿線可以搞農家樂,發展餐飲業。也可以搞種養業。我們規劃幾片山種幹果;幾片山養土雞;幾片山種藥材,把東西賣給城裏人,想不發財都難。總之,這裏既然是最適合人類生活的地方,大家就要拿出最能幹事的樣子,搶抓機遇,鼓足幹勁,配合縣政府搞好征地拆遷。今天開個通氣會,給大家通通氣,具體事情我們還要專門安排。”
人們繼續吐口水。
有人報怨說:“又不關老子的事。”
晏先閘敲了敲桌子。他和何鼎富坐在一張杉木桌後麵,勉強形成一個主席台。杉木桌很舊,上麵有一隻麥克風,也很舊。紅布是新換的,像團火苗,金屬支架卻鏽跡斑斑。麥克風是個擺設,晏先閘沒用,他用指關節敲了敲桌子說:“不要發牢騷。你們不在幺姑河沿線,不屬於開發範圍,但你們如果不先把山貨發展起來,等開發區建好了,你龜兒子賣鏟鏟啦?”
村社幹部不吭聲了。
何鼎富睜開長時間眯著的眼睛,把腦袋擺正。他抓了麥克風一爪,想起是個擺設,又丟到一邊說:“晏鎮長講得很清楚,大家要正確理解。為了配合縣政府開發,鎮裏成立一個領導小組。我宣布一下,晏鎮長擔任組長。開發方麵的事,他負總責,我不講了。快到年底了,我強調一下年度考核。年度考核年年都搞,你們是內行。今年縣裏下給我們的GDP增幅是百分之十二,我感覺能達到百分之十五,達沒達到,你們回去跟村會計商量。”何鼎富停了一下,臉上仍然沒表情,繼續說,“還有一項穩定工作,這項工作縣裏搞的是一票否決。大家回去把自己的上訪戶盯緊點,別惹出禍事。阿蠱寨來人沒有?”
“沒有。”
“那個蘇子遇又跑到省城去了,他想幹啥子?”
沒人回答。
何鼎富看了看晏先閘說:“晏鎮長,你派人把他接回來。”
晏先閘點了點頭。
散會了。
離開會議室,晏先閘站在桉樹下給袁本秋打了個電話。
“你為啥不來開會?”
“我剛回來,在皮日金家說他們退耕地的事。”
“蘇子遇怎麼回事啊?何書記說了,讓你去把他接回來。”
“你另外派人吧,要不然村裏的事情我不管了。”
“你威脅老子?這次算了,以後盯緊點,龜兒子再跑出去鬧事,你自己去接。”
電話掛了。
像沒電,或者信號中斷,很突然。
7
早晨,陽光照亮阿蠱寨的炊煙,把樹木的影子鋪過溝壑,一直鋪到袁本秋的虛樓。虛樓後麵,是麻牙沙和皮日金兩家斜著相隔一塊菜地的虛樓。跟往常一樣,皮日金披一件老式棉襖,像一隻無巢的鳥蹲在地壩邊,嘴裏噙一根荊竹鞭煙杆,心滿意足地看菜地裏的大樹。
大樹是棵杉樹。
阿蠱寨並不缺樹。
阿蠱寨地處幺姑河中遊。河水從排排湧起的群山深處流淌下來,到阿蠱寨,形成幾口豐盈的小潭。碧藍的小潭邊有峭岩,峭岩上有藤蔓、灌木和怪樹,也有一條青石大路。沿藍光隱隱的青石階梯往上走,過幾個豐茂的小山崗,有一條季節性小溪形成的溝壑。溝壑兩邊,有兩片梯田,終年散發出安詳的味道。梯田後的溝壑兩側,有三十多幢虛樓相簇相擁,像兩堆雨後的蘑菇靜靜開放。
從寨子往後走,過馬路,是幾個低矮相連的山丘,山丘上有數千畝草場和荒地。一年四季,人們都習慣在那裏放牧,唱山歌,罵人,也習慣把政府發展的新事物放在上麵做試驗。農業學大寨時,阿蠱大隊在左側山丘形成的山灣裏開墾出大片梯田,辦了一個占地千多畝的茶場,茶葉供原公社的茶廠加工。後來公社茶廠倒閉,茶場分包到戶,一家得到了數百棵茶樹。人們正拿像灌木一樣低矮的茶樹沒辦法,還好,沒多久,駱久根在公路上麵開辦了一個茶廠,對茶葉進行粗加工,再賣到外地做沱茶。春夏兩季,人們到沒人管理的茶樹上胡亂扯幾斤鮮葉,以六角錢一斤的價格,賣給駱久根的茶廠。兩季茶葉下來,能掙到兩三百元現錢。
駱久根新辦的茶廠後麵,有大片起伏的草地,再往裏走,是幾架長滿灌木和喬木的高深大山。寨子裏的人除了攆仗和打獵,很少有人深入到裏麵去。深山裏的大樹以楓樹、樅樹、青、柏樹、香樟和野櫻桃等喬木為主,杉樹不多。在更遠一點的山裏,有十多片成林的杉樹,但沒一棵有皮日金菜地裏那棵杉樹粗大。
從十年前開始,皮日金就喜歡沒事蹲在地壩邊,像一條病茄子,看著杉樹出神。因為蹲得太久,身上的褲子像一匹剛從泡菜缸裏撈出來的酸菜,皺巴巴地縮成一團。寬大的襠部吞掉了他身體的輪廓,瘦屁股不見了,膝蓋處向外鼓出兩個大包,如同藏有兩隻滾圓的倭瓜。這時,皮日金幹瘦的身影就呈現出枯槁的S形,顯得胸無大誌,膽小怕事。
事實上正是這樣。
太陽慢慢升高,樹影變矮。
皮日金蹲了一會兒,看見袁本秋手裏拿著竹竿,走過竹林,站在麻牙沙的虛樓邊喊了一聲,麻牙沙應聲出來。遠遠地,皮日金聽見麻牙沙亮出他破響篙似的聲音大聲說:“本秋,補地啊?”
“補地。”
“我家能補多少?”
“一畝二。”
皮日金站起身,膝蓋處的兩隻大包交替開路,把他引到菜地。
麻牙沙跟在袁本秋後麵。他長了一個梨子型的大腦袋,看上去團頭團腦,麵孔卻很扁平,仿佛迎麵挨了一火藥槍,又被打了一拳,顯得又麻又扁。好在他身材高大,要比皮日金魁梧得多。兩人站在一起,麻牙沙自信快樂,而皮日金呢?他的目光卻像兩條遊魚,左右滑動,拿不定主意。
“皮大叔,”袁本秋揮了揮竹竿說,“前兩天說好了,你家退出三個人的耕地,補給五家人。其中,一類地退兩畝,一畝二補給麻三叔,我這就給你們量地?”
“皮家麥,敗家子。”
“皮日金,你搞清楚。”麻牙沙說,“皮家麥變成城裏人了,喊你給城裏人當老漢,有啥不好?”
一副破響篙聲音。
退掉一畝二耕地,正好量到杉樹腳下。袁本秋拍了拍杉樹,抬頭看了一眼直插雲霄的樹梢說:“正好,皮大叔,以杉樹為界樹,不用窖界石了。”
皮日金看了麻牙沙一眼,沒理他,轉身走了。
皮日金跟麻牙沙因為半罐子酒,關係交惡,好多年沒啥往來。
那時,阿也朵剛從緊挨杉木鎮的阿乜寨嫁過來,她長時間坐在灶前的一根板凳上,一邊替皮家麥的母親添柴禾,一邊喋喋不休地搬弄是非,她以為自己是一隻鴉鵲,從娘家帶來的都是好消息。
從阿也朵的位置看過去,她婆婆的腦袋離灶台不遠,像灶岩上多了一隻鼎罐。灶岩上長期隻有一隻鼎罐,煮飯時看上去有兩隻,其中一隻是皮家麥母親的腦袋。阿也朵看著那隻動蕩的鼎罐說:“媽,你聽我說,種地沒前途,做生意才行。我娘家離場上近,我見識過場上的生意人。他們左手用一元錢把東西買進來,右手兩元錢賣出去,賺一元錢。”
“天老爺。”
“我見過一個賣酒的,他給一斤酒兌五斤水,一年就賺了一棟大瓦房。”
“天老爺。”
“我聽說,爸爸有一門煮酒的手藝,他為啥不煮酒呢?”
“天老爺。”
皮家麥的母親站在蒸氣裏,隨著阿也朵的講述,時而開懷大笑,時而驚恐萬狀。她大概很滿意天老爺眷顧自己,給她一個能搬弄是非的兒媳婦,她樂意成為一個得體的配角演員,用簡單的言辭和豐富的表情襯托得兒媳婦這個主角才華橫溢。
一家人認為煮酒是個好主意。
受到家人的慫恿,皮日金的膽子慢慢放開。他砍來斑竹,做成竹筒,在虛樓後麵用黃泥壘了一隻土灶,放置了一口巨大的鐵鍋和一隻木甑。很快,阿蠱寨飄起一股酒糟子的味道,一股麻繩大小的酒液像幹淨的雨絲,涓涓流進皮日金放置的一口粗黑酒缸。
麻牙沙循味上來。
“皮日金,煮酒啊,不種地啦?”
“我當生意人了。”
“我嚐一口。”
皮日金讓他嚐了一口。
皮日金烤了三十斤苞穀酒,為保險起見,皮家麥和阿也朵讓他第一次隻背三斤酒到場上販賣。他們憑道聽途說,臆想出很多種討價還價的方式,包括吵架,詛咒,耍賴,教皮日金以生意人的精明賣掉酒。阿也朵內行地說:“爸爸,做生意和過日子不一樣,心腸得硬一點。前兩天,麻牙沙想嚐一口,你就讓他嚐一口,這樣下去,你隻會賠本。做生意不能認人,即使遇到親戚,沒錢也不能白喝,連你自己也得掏錢買酒喝,這樣你才能好好地發一筆。”
經過短訓,皮日金背起瓦罐,向杉木鎮進發。
在草地邊的青林下,皮日金遇到了打獵的麻牙沙。可能沒找到獵物,麻牙沙抱著火藥槍坐在草地上,沒精打彩。初秋,阿蠱寨已有了些涼意,麻牙沙燒了一堆火,火裏烤了一圈像黑色鵝卵石的洋芋,空中溢起洋芋被烤熟後的淡淡清香。
“皮日金,你背個罐子做啥?”
“做買賣。”
“原來你想到場上賣酒啊?我燒的洋芋快熟了,吃了洋芋再走。你把罐子放下來,別那麼小氣,我不喝你的酒。”
“如果你想喝酒,得付錢。”
“我手裏沒錢,有一塊磁鐵。”麻牙沙從懷裏摸出磁鐵說,“這可是個好東西,即使夜裏尋找掉到地上的縫衣針,不用燈,也能一下子把針吸到磁鐵上麵。我手裏的磁鐵值一元錢,我把它折成一角,從你手裏買一提子酒下洋芋。不過,我隻請你吃洋芋,不會請你喝酒,你想喝酒,得自己出錢買你自己的酒。”
提議很公平。
皮日金做成了他的第一筆生意,把第一提子酒賣給他的鄰居,收到一塊磁鐵。他把磁鐵小心翼翼地放到懷裏,從火堆裏掏出一隻洋芋,剝開焦黃的洋芋皮,幸福地咬了一大口。一時,四溢的清香布滿了口腔。
吃了一會兒,洋芋弄幹了口腔裏的唾液,皮日金也想弄一口酒到嘴裏化化食。他拿起提子,想伸到瓦罐裏舀酒。麻牙沙像個堅持真理的人,伸手打掉皮日金手裏的提子說:“不行,你得掏錢買。”
皮日金用磁鐵買了一提子酒。
接下來,麻牙沙買一提子,皮日金買一提子;皮日金收一次磁鐵,麻牙沙也收一次磁鐵。當皮日金用磁鐵從麻牙沙手裏買走最後一提子酒,夜幕降臨了,兩個鄰居大笑著醉倒在荒草叢裏。皮日金很高興麻牙沙幫助他完成了第一次買賣,讓他成了生意人。
第二天,皮日金背著空酒罐回到家。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賣了十多提子酒給麻牙沙,手裏應該有十多塊磁鐵。現在,酒沒有了,磁鐵也沒有了。皮日金像做了一個夢,磁鐵都到哪去了呢?皮日金覺得麻牙沙騙了他,可麻牙沙是怎麼騙自己的,他又說不清楚。
從此,兩個人形同水火,沒啥往來。
皮日金靠杉樹活著。
離開杉樹回到虛樓,皮日金看見他老婆一邊係褲腰帶,一邊從牛圈樓裏出來。她那個鼎罐似的腦袋上麵粘了幾根稻草,亂得像一隻雞窩。她從暗處走到陽光下,嘴裏說:“除了看樹,你成天腳不沾地,又跑到哪去了?”
“看袁本秋退地。”
“退了也好,反正我們種不了那麼多。哎,聽說柳二蠻回來了,他不給皮家麥守店了?”
“不說那個敗家子。”
“哪個是敗家子?別個在城頭吃香喝辣,不像你,活了六十幾年,隻有一棵樹。”
皮日金不說話。
他背著手踱到地壩邊,透過一棵野櫻桃樹稀疏的枝柯,看見柳二蠻像個倒過來的驚歎號,搖搖晃晃地從他家虛樓裏出來,走過溝壑邊的水竹林,一直走進袁本秋家的虛樓。
空曠的田野上,鵝黃的陽光像河水沿梯田流淌。
8
第一場大雪比過去晚一些。
也沒晚出啥名堂。進入冬月,天上的太陽就像一隻病南瓜,奄奄一息地吐出粉紅色的氣息。過了幾天,北風帶著雪花落下,它們占據屋頂,村道,籬笆,莊稼地。阿蠱寨像初次懷孕的少婦,妖嬈而豐盈。
蘇阿秀推開朝門。
前兩天,柳二蠻喊好勞力,約好今天來幫他們砌垮掉的豬圈。豬圈垮了一段時間,兩頭肥豬跟老牛關在一起,像關係不好的親戚,盡管沒惹出啥大禍,也弄得整個虛樓不得安寧。有時去那裏屙一泡尿,也提心吊膽,擔心它們把另外半邊圈樓弄塌。嚇得隻能撒半泡尿,像談半場戀愛,搞得人很不舒服。
寨子裏的勞力越來越少,柳二蠻花了兩天時間,跑了四個寨子,才喊到十個勞力。他們中除了村社幹部,匠人,剩下的就是像柳二蠻這種家裏有事臨時從城裏回來的人。蘇阿秀想趁幫忙的人到來之前,煮好早飯,他們一到家就開飯,不耽誤做事。這樣想著,她邁著貓一樣輕捷的腳步走出虛樓,到雪地上抱柴禾。雪光映亮了她介於美豔和嬌俏之間的臉龐。她是一個漂亮女人,臉上有一股甜蜜的味道,安靜得像一棵發出香味的樹。她的身量偏高,豐滿勻稱,姿態卻異常柔弱。當她站在雪地上,就像一朵柔蔓的野百合開放在岩石上,似乎一縷微風也可以帶走她身上素馨的芬芳。
柳小蠻從家裏下來。
“二嫂。”
“小蠻,你好早,我還沒煮飯。”
“我提早下來,看一下老漢,他最近還好?”
“還好,隻是完全聾了,聽不到聲音。”
柳小蠻進了虛樓。
柳小蠻是阿蠱寨的殺豬匠,身材像柳二蠻,瘦,隻是腦袋不大,像一顆縫衣針。柳小蠻長得瘦小,殺豬卻是一把好手,下手又穩又準。不像他老漢柳福提,手裏的殺豬刀僅僅是個擺設,如同一條想用微弱的屁來吹滅火苗的傻瓜。
柳小蠻十五歲那年,接過柳福提的殺豬手藝。離開了豬的大聲哭喊,柳福提的耳朵慢慢不聽使喚。先是聽不到風的聲音,碗筷的聲音;接著連喊他的聲音也聽不見了。他成天舉著一張安詳的笑臉,歪著腦袋,仿佛在傾聽遠處的腳步,實際上啥也聽不見。人們都認為,柳福提的耳朵除了用來裝耳屎和招風,沒其他用處。
柳小蠻走進虛樓,寬大的火鋪上,有一籠疙篼火,像一隻蹲在暗處的野獸的眼睛。柳福提披著一件軍大衣。那是五年前柳小蠻送給他的禮物,已經很舊了,上麵滿是汙物,棉質的表層磨得像鬆油一樣光滑。衣擺拖在板凳上,使他像一隻歇翅的老鷹,目光專注地落入火灰。
柳小蠻拍了他老漢一下。
柳福提回過頭,看見柳小蠻,眼睛裏有了一點點快樂的光芒,像油燈上的火苗跳了跳。很快,他把安詳的笑容收斂起來,像將衣服收折進抽屜。柳福提收斂好笑容,拍拍身上的灰塵,站起身。
柳小蠻說:“到哪去?”
柳福提沒有聽見,柳二蠻卻聽見了。他頂著著名的大腦袋走下虛樓連接堂屋的低矮樓梯,打著嗬欠說:“小蠻,你問老漢啥事啊?”
柳小蠻說:“我拍了老漢一下,他站起來出門了。”
柳二蠻說:“大驚小怪,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漢聽不見。你拍他,他還以為你讓他上山放羊哩。真的是老聾昏了,沒辦法。”
說話間,袁本秋從溝壑過來。他拐過屋角走到地壩,雪地上,幫忙的人來齊了,連阿乜寨的匡酉根也來了,才湊滿十個勞力。袁本秋感到阿蠱寨太老了,心裏發涼。過去,阿蠱寨像一片竹林,一代竹子老掉,又一代竹子成長,生生不息。站在任何一個角落喊一嗓子,也能聚起七八十個青壯年。現在,這片竹林真的不行了,老竹子老掉,新竹子長到了外麵,四個寨子才湊齊十來個能扛重活的男人。
人們拿匡酉根開玩笑。
阿乜寨離阿蠱寨遠,中間隔著阿耶寨,平常跟匡酉根見麵少,男人們見到個新鮮玩意兒都很快樂。匡酉根是個養魚戶,養草魚,因為懶,十天半月才割一回草,魚吃不飽,長得瘦精精的,像發胖的泥鰍。他養的兩匹郎豬倒是不錯,那兩個家夥糊吃海喝,養了一身膘,後胯間的豬卵子像隻橙子,又圓又大,隔半個寨子也能聞到它們騷喝喝的味道。周圍寨子的母豬發情了,都得勞它們大駕,請它們去當男寵。等郎豬在母豬背上忙完,一般情況下,都能替匡酉根掙回十多元嫖資。善嫖,有錢,在匡酉根眼裏,郎豬的地位比魚的地位高。
人們拿郎豬的事跟匡酉根開玩笑,說他狗日的來世肯定想變郎豬。袁本秋打斷他們的龍門陣,替柳二蠻安排活路。派三個人把倒掉的圈石重新箍一遍,兩個人給木料放線,打榫,開孔,其餘的人拆掉舊圈。老牛和豬被暫時趕到竹林下,那裏有一堆稻草,它們可以避避風寒。
他的手機響了。
“袁主任,我是鎮政府辦公室的,前段時間你不在家,給你們村安排的大學生村官沒有報到。你準備一下,隔兩天我們就讓她進村。她叫郝小令,鎮上安排她當阿蠱寨的主任助理。郝小令是個女娃兒,城裏人,你小心點,何書記說了,如果郝小令在你們村受了委屈,拿你是問。”
“準備啥子?”
“你總得安排一個她吃住和辦公的地方。”
他放下電話回了趟家。
他老婆冷阿穗在豬圈裏喂豬,豬圈光線不好,看不清麵孔。聽到袁本秋的聲音,她來到亮處。離開過道時,不小心,讓一麵蜘蛛網掛到頭發上,使她很亂的頭發像噴了發膠的歌星,在雪光的映襯下閃爍起星星般的亮光。冷阿穗三十五歲,臉上已有細細的皺紋,隻要她裂開嘴唇發笑,細密的皺紋就像幹燥木料上的裂紋來到臉上,隨著笑容離去,又消失得一幹二淨。
袁本秋走到虛樓邊,拍了拍褲腳上的積雪說:“阿穗,我剛才接到鎮裏的通知,說那個大學生村官要來了。你去把村辦公室收拾一間出來,再給她準備一些過日子的東西。”
“柴禾呢?”
“不用,城裏人用不來柴禾,她可以從鎮上買液化氣。”
冷阿穗走了,她走路的架式像一頭拉車的老牛,步伐遲緩,下腳很重。
袁本秋回到溝壑這邊。
雪地上熱火朝天,自從外出打工的年輕人走掉之後,有力氣的男人們很少有這樣相聚的機會,他們一邊使力氣,一邊使嘴皮。袁本秋看見柳福提一早就站在階簷下,歪著腦袋看幫忙的人,一臉慈祥的笑容。寒冷凍僵了他的手,青筋鼓凸的手背升起大片烏黑。一股清鼻涕來到唇邊,仿佛那裏剛剛爬過一隻勤奮的蝸牛,留下一道奔波的黏液。
袁本秋喊住柳小蠻。
“袁主任,啥事?”
“天太冷了,讓你老漢進屋烤火。”
“算了,他聽不見,說了也沒用。”
“你老漢有心事。”
“可能還在等他的立功證明。”
“也不知道你老漢立過啥功。”
“晚上講給你聽。”
天空又飄起雪花。
迷蒙的寧靜中,遠處傳來公雞的鳴叫。
9
夜深了。
新修的圈樓下傳出悠遠的牛鈴聲,像女人頭上的銀飾在風中鳴響。
幫忙的人陸續離開。手電在安靜的寨落裏劃出一道又一道光影,隨著零星的狗叫,人們回到家,滅掉小手電,阿蠱寨重又融入黑暗。柳福提和柳二蠻先後到虛樓睡下,空中偶爾響起他們的鼾聲。鼾聲時起時伏,仿佛還沒扯圓,又被凍了回去。
蘇阿秀坐在火邊,投入地傾聽兩個男人交談。火鋪上的疙篼火慢慢萎縮下去,她的臉像上了一層蠟,泛起一片柔潤的光澤。柳小蠻和袁本秋已有淺淺的醉意,他們麵前的碗裏還有一點白酒,白酒遞到一個人的手上,那個人就輕輕抿一口,又把碗遞回去,像做一種緩慢的遊戲。袁本秋接過酒碗,輕抿了一口說:“我小時候記得你老漢挨鬥,他吹噓自己立過功,也不知道啥功。”
“這事得從頭說起。”柳小蠻說,“解放那年,我老漢十六歲。膽小,貪耍,喜歡玩牌九。他玩牌九的癮很大。據說,即使輸掉了褲子,也要蹲在桶裏繼續玩。那時,我爺爺還在,他對我老漢有點恨鐵不成鋼,覺得兒子沒出息,看不到希望。爺爺說,狗日的,你除了好吃懶做,啥子也不會,我看你連當墨腦殼的膽子都沒有。我老漢說,當墨腦殼哪個不會啊?爺爺說,你偷點東西給我看看?老漢說,當小偷小摸的墨腦殼有啥出息?我要當就當土匪。老漢被逼急了,想起莫一清家有塊臘肉,他決定搶那塊臘肉。”
“茶廠邊的莫一清?”
“對頭。”柳小蠻抿了一口酒說,“老漢有了主意,找到一把木錘,抹上鍋煙墨,來到莫一清家。莫一清的老漢當時還沒搬到公路邊,就住在我們旁邊,隔一條屋簷溝,也是一幢草房。我老漢摸黑走過去,輕輕一木錘,就把那道爛門給砸開了。我老漢說,土匪,搶劫。莫一清的老漢說,大爺,我們是窮人,沒啥子東西。我老漢說,你們有一塊臘肉。他爬到炕架上,取走了那塊臘肉。我老漢隻當過一回土匪,搶過一塊臘肉。他雖然抹了鍋煙墨,可他穿的是我奶奶的一條花褲子,通過褲子,莫一清的老漢一眼就認出了搶他的是我老漢。”
“你老漢是條傻瓜。”
“我老漢搶臘肉不久,阿蠱寨解放了,莫一清的老漢舉報了我老漢。我老漢聽說解放前有過汙點的人,隻要不是罪大惡極,可以用立功來抵犯下的罪過。為了立功,他搬運過糧食;挖過土匪頭子的祖墳;砸過地主老財的糧倉。但這都不算立功,隻能算蠻幹。又過了半年,有股土匪坐大勢力,政府調來剿匪部隊,決心剿滅他們。我老漢聽到這個好消息,要求帶路。解放軍派出三個偵察人員,帶隊的是個偵察科長,他們化裝成商人,騎著高頭大馬來到阿蠱寨,叫上我老漢。我老漢沒有馬,他去阿桑寨借了一匹本地矮腳小公馬,帶著偵察人員在大山裏轉悠了三天,才跟大隊土匪遭遇。科長說,別亂動。話還沒說完,我老漢就拍著本地矮腳小公馬衝了上去。你知道,他是個膽小的人,沒想到,他能赤手空拳撲向大群土匪。土匪也沒想到,他們調轉馬頭就跑。我老漢騎著矮腳小公馬追趕著大群土匪,直到跑出偵察科長的視線,也沒收住腳步。後來剿匪部隊順藤摸瓜,端掉了土匪的老窩。”
“你老漢立功了。”
“我老漢也這樣想。他等了半年,沒人給他送來立功喜報。我老漢找到偵察科長。他說,科長,我立功的事呢?科長說,你立功的事我還得回去彙報。如果批下來,我們會通過郵電局把立功證明郵寄給你,當然,還有勳章和立功喜報。我先把這把椅子獎給你,雖然有點舊,但質地好。從那以後,我老漢除了殺豬,天天坐在椅子上等他的立功證明。直到他把自己等聾昏了,也沒等來立功證明。”
故事講完了。
夜色很靜,空中旋起柳福提和柳二蠻的鼾聲。他們的聲音穿過屋內寒冷的空氣,仿佛帶起一股風,把蘇阿秀上方的一麵蛛網震動。她甜甜地安坐火邊,聽兩個男人說過去的事情,像一棵二十四小時的樹,進入了冥想。
袁本秋憐惜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告別。
推開緊閉的朝門,他看見門外的樹梢上掛著一顆膽怯的寒星。
雪野上響起一聲孤獨的狗叫,過了一會兒,寨裏的看家狗叫成一片。
10
袁本秋割回一匹棕葉。
路上積雪很厚,從寨子裏看出去,虛樓,梯田,小山崗,以及幺姑河對麵的大山,都籠罩在厚密的皚皚白雪之中。雪地上有殺年豬的隱隱喧嘩,空濛的山寨有了過年的味道。
回到家,袁本秋看見冷阿穗從炕架上取下小塊臘肉,放到火上褪毛。火光映照在她憨厚木訥的臉上,烤出兩塊紅暈。見袁本秋進屋,她說:“大雪天你割棕葉做啥?”
“兩個小家夥要放假了,林子裏的野雞也該出來尋食了。我編幾個繩套試試,看能不能套點野味。”
“你讓我把村辦公室收拾出來。”冷阿穗翻了翻手裏的臘肉繼續說,“床鋪好了,鍋瓢碗灶也準備好了,可你說的那個人沒來,要不要把東西抱回來啊?”
“不用,她遲早要來。”
說完,袁本秋進入虛樓。
坐在虛樓的露台上,能看見左邊的虛樓一戶戶架疊上去,從積雪深處飄升起一縷縷淡藍色的炊煙。皮日金與穆阿排相鄰的苞穀地裏,一棵柿樹亮出又紅又圓的柿子,像雪地上一樹好看的小燈籠。
編好繩套,袁本秋走過皮日金家的虛樓,從穆阿排家的後簷來到公路上。冬天,公路上方駱久根的茶廠停產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和那個叫魏安安的女人長期居住的小磚房空無一人。門外的電線上掛滿了冰淩,晶瑩透亮。袁本秋看了一會兒,沿茶廠旁邊的小路往草地後麵的灌木林走去。灌木林朝後山延展,幾匹低矮的山脊像幾條白色的遊蟒,蜿蜒伸入長滿高大喬木的大山。
草地邊,是莫一清家的虛樓。莫一清老婆死得早,三個兒子拖家帶口在城裏打工,好幾年沒回阿蠱寨過年了。莫一清獨自住在草地邊,靠喂養幾頭母豬糊口。天氣寒冷,他像一隻怕冷的動物偎在火邊取暖。袁本秋路過他家時,門窗緊閉,悄無聲息。
站在草地邊回過身,袁本秋看見他家虛樓的斜背後,還有大片顯得空蕩蕩的虛樓。虛樓的主人在城裏打工沒回來,由於長期失去人煙,已經出現頹敗跡象,仿佛隻要再來兩場大風,它們就能像一個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轟然倒下。袁本秋想,阿蠱寨猶如一根漸漸腐朽的大樹,老遠也能聞到它身上那股發黴的味道。
來開發吧。
袁本秋這樣想著走過大片草地,綿延的灌木,進入長滿高大喬木的老林子。在進林子的一刹那,天空像突然放下一層薄薄的幕布,光線黯淡下來,沒有積雪的樹腳升起昏蒙的暗影。
臨近中午,袁本秋放好繩套,剛剛走出樹林,手機響了,他說:“哪個?”
“袁主任,我是郝小令,準備下午來阿蠱寨報到。”
“你先不用來,我給你安排個事。”
“你說。”
“縣水電局的江家良科長要來我們村了解人畜飲水項目,實際上是我們想修一條灌溉的大堰,農業局沒錢,晏鎮長給我們出了個主意,說那條堰是解決人和牲畜喝水的,報了人畜飲水項目。江科長今天來,主要是想找個地方釣魚。你等他到鎮上以後,先帶他到阿乜寨匡酉根那裏釣魚,再帶回鎮上羊肉湯鍋館吃飯。錢你先墊一下,到時候村裏給你。”
“好吧。”
聽上去她不太樂意。
袁本秋掛掉郝小令的電話,又給匡酉根打了個電話。
放下電話,匡酉根讓老婆生了一盆炭火,端到水塘邊的草棚子裏。那是他照看魚的地方,平時人們也在那裏釣魚。他老婆端著火盆往草棚走,咕噥說:“大冷天,哪有人來釣魚啊?”
匡酉根瞟了老婆一眼,沒理她,一個人走過豬圈,到公路上等人。豬圈裏的兩匹郎豬正吭哧吭哧地在圈裏晃蕩,整個冬天母豬們都沒發情,它們沒啥搞頭,隻好啃圈板。
匡酉根走上公路不久,一輛轎車卷起一路雪花,心驚膽顫地從杉木鎮方向過來。積雪遮住了公路的坑窪,讓人誤以為這是一條陽關道。好在駕駛員還算有經驗,小心翼翼地沿著前人留下的車轍印,把車平穩地開到了匡酉根家後麵。
從車上跳下來一個身材嬌小的姑娘,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以及一個沒啥表情的駕駛員。匡酉根迎上去,熱情地握住中年人的手。他發現中年人有一條肉乎乎的大鼻子,像一條棒槌,匡酉根說:“江科長,歡迎來釣魚。袁主任讓我等你,炭火給你生好了。”
“袁本秋不錯,安排得很周到。”
“一看江科長就是個富貴人,你那條鼻子能主富貴。”
“老輩子常說,鼻子有肉,滿屋滿廄,老子托鼻子的福。”
一行人沿小路下來。
郝小令滿是稀奇地跟在後麵東張西望。
冬天,黃昏像一位不經念叨的客人,說來就來。
昏蒙的光線中,袁本秋沿著布下繩套的路線走了一遍,啥也沒撿到。他拍了拍從樹枝上落到身上的大團積雪,鑽出樹林,花了二十多分鍾,才沿草地和莫一清家的虛樓來到公路上。跳下土坎,江家良的電話打了過來。
“老弟,不錯,今天玩得很好。”江家良舌頭有點大,他停下來,打了個嗝,又說,“我聽郝小令說,阿蠱寨的人和牛羊都指著那條大堰喝水,你找個時間帶上鎮政府的報告,到縣城找我,我看沒啥問題。”
袁本秋關上電話,在肚子裏說,狗日的,郝小令連阿蠱寨都沒來過,竟然弄得江家良信以為真,說不定是個當官的好材料。沒咕噥完,他看見從阿桑寨方向出現一條黑影。夜色鑽出樹叢和草棵,他看不真切。等到人影慢慢靠近,袁本秋才認出是柳小蠻。
柳小蠻走到跟前。
“殺豬才回來?”
“在阿桑寨殺了三頭豬,天就黑了。”
“哪天輪到我家?”
“你定。”
“臘月二十,行不行?”
“行,你一句話,定哪天是哪天。”
柳小蠻走了。
他一身酒氣,偏偏倒倒走下公路,瘦影子在迷蒙的夜色中慢慢蠕動,像鹹菜水裏浮起的一條半生不熟的黃瓜。
起風了。
11
多雲的天空像一塊發皺的錫箔,把阿蠱寨鍍亮。亮開的公路上,不時有一輛中巴客車在茶廠停下,打開車門,吐出幾條人影。下車的全是附近寨子裏出門打工的人。他們此時如同候鳥,穿戴一新返回山寨。
坐在簷溝邊磨殺豬刀的柳小蠻把目光從溝壑對麵的公路上收回來,用拇指在刃口上試了試,裝進提籃,準備出門。他從提籃裏取出一副豬大腸,遞給老婆葉巴姣。
早在柳福提當殺豬匠以前,阿蠱寨就有一個跟外界不一樣的習俗。殺豬匠替人殺完年豬,除了得到豬鬃和一副豬大腸,沒別的報酬。柳小蠻從他老漢手裏接班之後,很滿意這兩樣東西。他把豬鬃清理幹淨,賣給收購站,多少換點現錢;豬大腸則提回家,去油,洗淨,交給葉巴姣。一副豬大腸可以吃上三五天,整個冬天,柳小蠻家都肥得流油,像個地主老財。
葉巴姣三十歲,小腦袋,胖身子,像隻八磅茶瓶。她很滿意自己嫁給殺豬匠,就像城裏姑娘很高興嫁給一個大款。沒事時,她喜歡甩手甩腳地走家串戶,展示她吃得油光水滑的厚嘴唇。阿蠱寨的人們討厭她做事張揚,常常故意說:“葉巴姣,你那兩片嘴唇抹了豬油吧,亮得像隻豬尿包似的?”
“誰讓我嫁給殺豬匠呢?日子過得稍微寬裕一點。”
“是啊,可能裝豬大糞的腸子都讓你吃了。”
葉巴姣假裝不生氣,一轉身,就把別人的菜地悄悄毀掉一大片。
她陰,有心計。
葉巴姣接過豬大腸,順手掛到木柱上。那裏已經掛了十多副,全部是柳小蠻冬天提回來的。經過一段時間風幹,失去水分的豬大腸像幾捆塑料網,又像沒用的零碎。
柳小蠻見葉巴姣掛好豬大腸,手提工具出門,去阿乜寨殺豬。外麵,天空已經完全放亮,村道上人影憧憧。打工的人一回到寨子裏,阿蠱寨就像休克的老年人緩過勁,有了生氣,到處都有人像聾子一樣扯直嗓門大聲說話。過年還有一段時間,空中有了迫不及待的鞭炮聲。
他從虛樓邊的小路往上走,很快走到公路下麵。他的家在右側那群樓房的高處,右邊下去,依次是他大哥柳大蠻和二哥柳二蠻的虛樓;再往右,是村辦公室和村小;穿過村小巴掌大的籃球場,是村支書祁中樞和其他十多戶村民的虛樓。左邊下去,依次是駱久根和蘇子遇的虛樓,再沿溝壑下去兩百米,有一個廢棄的水碾坊,像一頭病牛臥在水邊,仿佛隻要一場大風就能把它卷走。
蘇子遇從青林邊下來。
“蘇子遇,回來了?”
“政府接我回來的。”
“反正沒破案,你為啥不在城裏多搞幾天呢?”
“我回來過年,麻雀也有三十夜。”
蘇子遇右腿劃出弧形,從柳小蠻身邊走過。
柳小蠻走上公路。
從阿蠱寨到阿乜寨,要步行大半個小時。柳小蠻提起工具,加快了步伐。
年前黑得早,下午四點多鍾,雪地上已有了黃昏前的征兆。辦完事情的柳小蠻離開阿乜寨,為了抄近路,沒有從匡酉根虛樓旁邊回到公路,而是從寨子下邊,阿也朵娘家虛樓邊的一條小路上,走過一片長滿針葉鬆和紅葉楓樹的混生林,橫穿過阿耶寨回家。
滿是積雪的小路很滑,柳小蠻走得慢。當他走到阿耶寨靠青林邊的一座虛樓前,可能主人炒肉時鹽巴放得太多,感覺口渴,他仰起細脖子,像吞食的鴨子朝樓上喊:“有人嗎?我討口水喝。”
虛樓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樓廊上出現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女人三十多歲,豐滿標致,像畫上的女人。柳小蠻認識她,隻是不太熟悉。他知道她叫簡小娥,男人在北京打工,很少回來。在柳小蠻的記憶裏,簡小娥好像從來不喂豬,沒機會請殺豬匠。
“原來是小娥,這是你家?”
“是啊,可惜我家隻有蜘蛛,你殺不殺?”
“我從阿乜寨殺豬回來,口喝,想討口水喝。”
“進來吧。”
柳小蠻走過十多步石梯,把手裏的豬大腸掛到地壩邊一棵凋零的桃樹枝上,踩著積雪往屋裏走。簡小娥已打開朝門,透過朝門可以看到另外一道連著廚房的小門。簡小娥正在煮晚飯,廚房裏熱氣騰騰,一縷很瘦的炊煙像一棵樹穿過屋頂,化開一塊積雪。
柳小蠻走進廚房。
用水瓢喝過水,朝鍋裏看了看。
“小娥,你吃得太簡單了,一點油水也沒有。”
“我又沒嫁給殺豬匠,哪來油水啊?”
“我這裏有副豬大腸,你拿去吧。”
簡小娥笑起來。
她的笑聲清脆,尖銳,透亮。暢快大笑時,她豐滿的胸部像窩著兩隻受驚的兔子,在草叢裏急劇顫抖。簡小娥笑得柳小蠻惶恐不安,她才收住笑聲說:“你一個殺豬匠,回家沒有豬大腸,怎麼給你老婆交待呢?我知道,那可是一個天天都有豬大腸吃的女人啦。”
柳小蠻走到屋外。
他從提籃裏摸出剔骨刀,切了一截豬大腸給簡小娥。
“少一小段她看不出來,你把它燒好,我在這裏吃晚飯。”
“好啊,我還有一壇咂酒。”
柳小蠻在火鋪上坐下來,抽著煙,看簡小娥扭動鬆弛的腰肢,以一種慵懶的姿態架火煮飯。火鋪上的柴禾剝剝燃燒,在大片溫暖的包裹之下,柳小蠻身上像爬滿了毛毛蟲,一陣強過一陣的搔癢在皮膚上竄動。
晚飯做好了。
吃過肥腸,喝過咂酒,簡小娥有些醉意。她的頭發蓬鬆下來,在粉紅的臉龐飄浮動蕩。
“小娥,我有點熱。”
“你把衣服脫了吧。”
柳小蠻眼裏升起一陣虛幻。這個長得像刀豆一樣扁瘦扁瘦的殺豬匠,放下自己的衣服不脫,迅速脫掉了簡小娥的衣服。借著火光,他看見赤身裸體的簡小娥長得像狗奶一般白淨。乳房豐隆,身段嬌軟,皮質光滑。緊束的腰肢像一隻肉色葫蘆度過收縮的頸部,猛然亮出胯部的寬大與豐肥。
柳小蠻把她抱離火鋪。
他們像兩隻偷嘴的貓,三拳兩爪就填飽了肚子。
從簡小娥溫暖的床鋪上起身,柳小蠻穿好衣服,離開阿耶寨,心裏升起一絲隱隱的甜蜜。他覺得自己的運氣太好了,像撿到一塊肥沃的棄耕地,撿到了一個漂亮女人。他感覺簡小娥是個饑餓的女人,像幹旱的土地見到了雨露,即使自己長得像條刀豆,隻下了一場毛毛雨,她也很快露出蓬勃生機。柳小蠻在心裏快樂地說,狗日的蠢男人啊,城裏有啥意思?連這麼肥沃的土地也舍得丟下。這樣想著,柳小蠻哼起小曲,借著小手電的光亮穿過了萬籟俱寂的暗夜。
回到家,拍了一會兒門,虛樓才像一個被噩夢驚醒的人快速睜開眼睛,從裏到外亮出燈光。又過了一小會兒,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朝門“吱呀”一聲,露出葉巴姣睡意矇矓的身影,她說:“深更半夜的,又不是殺人,搞得這麼晚。”
柳小蠻取出半籠豬大腸。
“今天的豬大腸好像有點短。”
“良種豬,腸子短,沒辦法。”
葉巴姣不知道,柳小蠻從此跟短腸子的良種豬結下了不解之緣。
他像一個病人遇到庸醫,作為殺豬匠,柳小蠻的壞運氣接二連三。
12
開春了。
暖春的陽光化掉積雪,雪線退到水碾坊上麵,梯田亮出漂亮的曲線。田野上響起融雪水叮冬的聲音,它們穿過草叢和竹林彙入溝壑,空中滿是清爽甘甜的氣息。
聞著這股味道,皮日金像往常一樣蹲在地壩邊,心滿意足地看他那棵樹。
年前,皮家麥打電話回來說,春節正是苗家廚房生意紅火的時候,加上兒子皮小強要補課,他們一家三口不回來過年。虛樓裏隻剩下兩個老人,像兩隻不能飛翔的老鳥守在窩裏,春節過得像蘿卜一樣寡淡。不過,節日很快過去,陽光帶來了春天的暖意,大地重又煥發出新一輪生機。
皮日金蹲在陽光裏。
經過冬天的休眠,巨大的杉樹有了發出新芽的跡象,一道濕潤的光澤攀上了茂密的針葉。
他老婆頂著幾根豆莢走出虛樓的陰影。她剛才爬到牛圈樓上取晾幹後作為引火柴的豆莢,準備炒幾碗米籽。淩亂的豆莢留在頭上,把她鼎罐似的腦殼裝扮一新,像一棵悄然發芽的老樹樁。他老婆說:“樹成精了?你想跟樹過?”
皮日金側過頭,聽見虛樓後麵傳出砍樹的聲音。那聲音像尋找蟲子的啄木鳥,孤獨地啄一下;停了停,又孤獨地啄一下。
“哪個在砍樹?”
“我怎麼知道?”
皮日金不再理他老婆,起身穿過虛樓,到側麵看個究竟。
走出虛樓的側門,皮日金睜大了眼睛。他看見穆阿排揮起一柄斧頭,在砍苞穀地上的一棵柿樹。狗日的,那是自己的柿樹。雖然樹子長在他和穆阿排相鄰的苞穀地裏,但跟穆阿排沒啥關係。
穆阿排住在皮日金斜後麵,他們年齡相仿。穆阿排長得矮小結實,走起路來一抽一抽的,像一條帶有殘疾的木節蟲。稀疏的頭發搭下來,顯得前額特別寬大,突出。眼睛像兩隻步調從不一致的蝌蚪,各顧各地四下滑動,讓人覺得裏麵滿是妖法。
在阿蠱寨他們那一代人中,穆阿排算是一個知識分子。他老漢是雇農,吃過沒文化的虧。解放那年,鎮上建起一座新式學堂,穆阿排的老漢把他送進學校。在那個年代,這是一件極富遠見的事情。
遺憾的是,雖然穆阿排讀了五年書,也沒讀到高小畢業——盡管學校很有耐心地設了高小。五年時間裏,穆阿排經曆了兩次留級,才像一個學成歸來的家夥,回到文盲遍地的阿蠱寨,成為炙手可熱的人才。
穆阿排學生出生,上過新式學堂。回到寨子不久,就被一個陰陽先生看中,決定收他為徒。從此穆阿排像一條小狗跟在一條老狗後麵,端著羅盤走村串寨,學了很多名堂。穆阿排進學堂不行,學陰陽卻有極好的天分。他跟著師傅,掙到了足夠的名聲。
等到他成年出師,在幺姑河左岸的四個寨子裏,甚至四個寨子之外,包括右岸那些像牛屎臥在大地上的寨子裏,穆阿排都掙到了很好的名聲。他的名聲是靠真本事掙來的。沒多久,他的師傅像一個黔驢技窮的演員,不得不退出幺姑河的舞台。
現在,穆阿排放下知識分子的臭架子,圍著柿樹一抽一抽地轉動,輪番揚起手裏的斧頭。皮日金驚訝地發現,原先,陽光緊貼著空濛而冰涼的樹身垂直照下來,在苞穀地上形成一些枝丫的影子,把光芒分成一段一段的。很快,柿樹在穆阿排的斧頭聲中倒下,陽光沒有了依靠,找不到方向,像漫出河床的流水滿地亂竄。
柿樹倒下的瞬間,皮日金的心髒猛然一跳,像瘋狗突然挨了一棒。
“穆阿排,你遭老婆婆日聾昏了,為啥砍我的樹?”
“柿子樹長在你的地裏,是你的樹,我承認。但是你看,椏子伸到我這邊來了,影響了莊稼。馬上就要開春點苞穀了,皮日金,我忍了你幾十年,忍不住了。”
“你賠我。”
“賠個鏟鏟。”
“你不賠,我找村幹部。”
“龜兒子才不找。”
皮日金沒辦法,隻好去找袁本秋。
過了柳二蠻的虛樓,到村辦公室,皮日金看見袁本秋坐在桌子後麵,跟一個長像漂亮的城裏小姑娘說事。皮日金的眼睛看著天花板,仿佛對麵的姑娘是一堆難看的狗屎,他不想把目光落在上麵。
“本秋,穆阿排砍了我一棵柿子樹,你管不管?”
“隔幾天,我馬上要到鎮上開會。”
“你不管,他還要日我屋頭樹上的鴉鵲。”
郝小令捂住了嘴巴。
袁本秋把皮日金勸回去了。
他們往鎮上走。
“啥子人啊?嘴巴那麼髒。”
“農村人,沒那麼多講究,你得有思想準備。”
“惡心死了。”
一朵輕捷的白雲遮住了太陽,雪地複歸黯淡,刺目的反光漸趨柔和。
到達鎮會議室,袁本秋看見裏麵坐了不少年輕人,他們是各個村的大學生村官,正擠眉弄眼地跟郝小令打招呼。袁本秋和郝小令找到一個角落坐下不久,會議開始了。因為是專門布置征地拆遷的事情,何鼎富沒有參加,由晏先閘全權負責,他說:“今天專題布置征地拆遷的事情。縣政府的規劃搞伸展了,投資五個億,其中四個億用來打造幺姑河景區;一個億用來投資阿蠱寨度假開發區的基礎設施建設,包括道路、水、電等七通一平,征地補償,青苗和樹木補償,都在這一個億裏頭。”
“哎呀,好多錢啊。”
“你們不要高興得太早,一個億主要用來修建基礎設施,補償費隻占很小的一頭。”晏先閘等多嘴的村社幹部閉上嘴巴,繼續說,“天老爺幫忙,我們這個地方雖然窮,但資源稟賦好,不僅風景漂亮,開發區規劃在阿蠱寨茶場那片,總共兩千多畝,除了茶場,基本上是荒山荒坡,不遷一戶居民,這樣,扯皮的事情就不多。然後,縣裏出麵組織招商,搞一些大老板進來,在開發區修建度假樓盤。”
“哪個來買啊?”
“要你幾爺子操心?”晏先閘看了一眼插嘴的村幹部,又說,“縣政府沒得你聰明?你們看,從阿蠱寨到縣城,半個小時;從縣城左邊到市裏,走高速公路,隻要兩個小時;從縣城右邊到省城,坐火車兩個小時,走高速公路也隻要三個小時。現在城裏人到處買度假的房子,我們跟兩個大城市呈三角形,有山有水,風景宜人,年均氣溫23℃,最適合人類居住。按照縣裏頭的意思,分兩步走,先搞開發區,再搞旅遊景區。這一次涉及征地拆遷的不多,隻有阿蠱寨一個村。袁本秋,你回去開會動員一下,把情況說清楚。目前,縣裏補償標準沒下來,等下來了就給他們錢,先讓別個搞起來。山上雪化了,搞基礎設施的工程隊就要進場,叫他們不要拿幾棵茶樹來扯皮。沒啥價錢好講,又不掀他們房子。”
“我又不是萬金油,抹在哪裏都涼快。”
“你不是萬金油是啥?”晏先閘把頭轉向袁本秋說,“難道你是尿不濕?雄獅丸?月月舒?太太口服液?專門負責更年期婦女月經不調?跟我強嘴。”他連珠炮般的發問引起下麵村社幹部哄堂大笑。
“村裏事多,還要管開發區。”
“你想得美,想管開發區。我們隻負責敲邊鼓,打閑錘。等搞得差不多了,縣裏還要成立一個管委會,把風景區和開發區一並管起來。”
從鎮上回來,袁本秋帶著郝小令來到祁中樞家,看望了一下那個重病纏身的人。商量過後,他找了一個下雨天,把寨裏東倒西歪的老年人喊到村辦公室,將鎮政府的要求傳達下去。
人們很高興,覺得這下能發財了。
有人張開嘴,朝天打了一個噴嚏。
13
雀鳥亮開嗓子,苞穀苗竄出土地。
開發區工程隊進場兩個多月,他們帶來了很多黃顏色的挖掘機,很快從茶場下麵的山灣修了一條寬大的公路上去。大公路像一棵樹,到達茶場,分出若幹樹枝,形成路網的雛形。站在山脊的草地上看下去,那裏塵土飛揚,原來的茶場被搞得麵目全非。
藍色的活動板房建在林邊,像一排有毒的蘑菇。
皮日金找到袁本秋。
“本秋,你啥時才去說我的柿子樹?”
“一點小事,你自己跟穆伯伯商量。”
“那是個不講理的家夥,你是幹部,你得管。”
“好吧,我找他說說看。”
送走皮日金,袁本秋從麻牙沙的虛樓邊上去,準備找穆阿排說柿樹的事。他來到公路上,看見工程隊的包工頭巴井言站在山脊上,像一隻孤單的括弧往遠處瞭望。袁本秋跟巴井言已經混熟,他是個結實的小個子,粗腿,寬肩,厚胸,大額頭,眼睛周圍長有大捧土痣,像一堆沒有冼幹淨的疙蚤屎。
他有一個奮鬥的人生。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知識還不很重要,巴井言的父親除了像享用一日三餐那樣,沒事就揍他那個結實的小家夥外,幾乎看不到他能夠把兒子培養成材的跡象。出乎人們意料的是,當巴井言小學畢業,他父親沒像其他父親那樣讓他回家務農,而是毅然決定送他到縣城深造。
為了讓親戚朋友們都知道這一重大決定,開學前,巴井言的父親帶著他四處遊蕩,好好地張揚了一番。他先在場上給巴井言打了一件卡其布藍色學生裝,把小家夥打扮得像個新姑爺;然後,又帶著他走親訪友,弄得他們所到之處,無一例外地淚水漣漣。女人們普遍沒啥見識,從來沒出過所住的村寨,聽說巴井言要到縣城求學,就以為他將從此訣別人間,離開自己的親人。她們說,別忘了你父親的這番好意,他期望你能成個大人物;也別忘了你的母親,她雖然讓你臉上長滿土痣,但我們知道,那並不是她的本意。
經過兩個月張揚,開學了。
巴井言和他父親坐上汽車。
巴井言第一次坐汽車,比較拘謹。他把小手扶在前排椅子上,仿佛不抓住一件什麼東西,很快就會被摔出去。窗外的景物像小鳥飛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外麵,小臉緊湊得像隻曬幹的倭瓜。
他父親說:“你要記住,什麼事都要大大方方的。”巴井言父親的聲音很大,他故意要讓全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以顯示有個兒子在縣城上中學的父親是多麼重要的人物。他說,“你得明白,你現在是到縣城上中學,那是一件值得大大方方的事情。”
巴井言說:“我還是有些擔心。”
他父親說:“你把膽子放開,像屙尿時鬆褲腰帶一樣。”
巴井言說:“好吧。”
巴井言把膽子放開了。
他隻在城裏拘謹地過了半學期,如他父親所料,他鬆開了自己的膽子。很快,巴井言把城裏小混混的耍法全學會了,逃課,釣魚,偷瓜摸棗,給女生寫紙條,鬥狠打群架。他像職業耍娃,用業餘時間讀書,成績隻好作一點貢獻。巴井言在中學階段,始終保持了班上倒數第二的座次,最後一個學期,倒數第一轉學走了,他才榮升為倒數第一。
雖然讀書不行,但經過城市的熏陶,巴井言再也不願意回家當農民。加上有一身過人的膽子,啥事都敢幹。他先跟一支新組建的工程隊搞了一段時間,後來,索性放開手腳拉起一支人馬,成立了建築工程公司。從此,他叱吒商場,轉戰東西,成為他們老家頂呱呱的人物。
此時,袁本秋隔著一塊坡地,跟巴井言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順著他嘲笑的目光,看見莫一清吆著一匹郎豬,晃晃悠悠地從駱久根茶廠下麵過來。郎豬像個資深嫖客,夾個氣包卵,邁著大誇誇的步伐,稍稍走幾步,就低下頭吭哧吭哧地拱地。莫一清在後麵“兌吃兌吃”地吆喝著,手裏拿著一根竹枝,卻不敢真抽它。
袁本秋不再理睬巴井言的玩笑,離開坡地,幫忙把郎豬趕到莫一清的地壩,又沿著公路往前麵走了一小段,進入穆阿排虛樓後麵的竹林,大聲喊:“穆伯伯在不在?”
穆阿排的老婆從屋裏出來,頭上包著一條黑帕子,像隻碩大的蜂巢。
“他到阿桑寨替人看墳地去了。本秋,你有啥事啊?”
“他砍了皮大叔一棵柿子樹,我問一下怎麼回事,看怎麼處理。”
“他回來了我給他說,你來找過他。”
袁本秋踅回公路,他發現,陰霾的天空堆出大片厚重的雲朵,像一團團灰白的舊棉絮低垂山崗。看樣子,天氣又要變化了。
14
穆阿排端著羅盤,一抽一抽地在阿桑寨走動,想替主人尋找一座蔭庇後人的穴地。他從一座山崗走到另一座山崗,從一條溝壑走到另一條溝壑。在沒有多少人影的小路上,穆阿排像一條勤奮的毛毛蟲,一扽一扽地聳動著他矮小結實的小身子,不知疲倦地在前麵開路。每次抬腳到放下,都帶有沉甸甸的儀式感。長像粗糙的孝子則披一條白孝帕,像鬼魂跟在後麵。
雲朵越來越低,有了下雨的征兆。
阿桑寨小地名叫貓耳坪,坐落在一片山崗環護的窪地。窪地中間,有一壩水田,水田後麵,幾十幢虛樓像零星散落的陽雀菌,沿山腳環布。虛樓麵對的幺姑河一側,有兩隻尖尖的小山,山上林木蔥蘢,像兩隻毛發豐隆的貓耳,阿桑寨有了貓耳坪這個地名。
阿桑寨跟離它不遠的阿蠱寨一樣,年輕人進城打工之後,寨子裏隻有老人、婦女和孩子。老人和婦女膽小,迷信,對死後的事情看得很重。不迷信的年輕人進城打工之後,沒人有精力操持這件事,人們於是一切從簡,喪葬越來越潦草。
穆阿排的生意一度蕭條,曾經賓客盈門的虛樓門可羅雀。
有人給他出了個主意。
“現在時興打廣告,即使你手藝不錯,也應該廣告。我想,它能幫你改變命運。”
“可是,打廣告得花錢。”
“不用,你上過學堂,自己寫上廣告,貼到小賣部和電線杆子上,你的生意也許能好起來。”
穆阿排想了想,用孫子的作業本起草了十多份廣告,貼了出去。
廣 告
老輩子們常說:“男人屙尿擤鼻涕——兩頭都得逮到。”特此,廣告。茲有。陰陽;半仙;各一條。向鄉鄰,親朋,嘉賓們提供,看宅基朝向,墓穴風水。也有,打卦、算命服務——優質!高效!價優!一條龍。阿蠱寨地理先生穆阿排親啟。
在家的老年人都讀到了這份廣告。
他的生意慢慢好轉。
阿桑寨的小賣部也貼有穆阿排的廣告。小賣部在稻田中間的大路邊,以前是生產隊的保管室。穆阿排端著羅盤,仿佛受到冥冥中的神靈指示,一抽一抽地走在前麵,孝子膽顫心驚地跟在身後,他們像兩隻回家的公鵝,伸長脖子先後從廣告前滑過。廣告經過風吹日曬,已經破舊,像幾塊巨大的頭皮屑在微風中抖動。
孝子姓桂,他父親死了。
“穆師傅,你把貓耳坪看遍了,難道沒有一塊好地?”
“莫急,我要替你父親找一座美穴。”
兩個人說著話,一前一後登上兩隻貓耳中間的山埡口。站在山埡口上回過身,他們看見辦喪事的虛樓鼓樂陣陣,靈幡飄揚。一股洞穴一般的陰冷氣息在阿桑寨上空漶漫。
穆阿排收回目光。
手上羅盤的指針像風中的麥苗抖了一下。
順著指針的方向,他看見有人在大路邊的石壁上畫了一個箭頭,箭頭的旁邊寫了一行字:往左拐。他像得到了神靈的指引,興奮地往左邊拐下去。石壁上又畫了一個箭頭,旁邊寫了一行字:往左拐。他又拐下去,拐到了一隻貓耳朵的山腳。那裏是一條處於稻田中間的通往寨子的大路,沒有岩壁,神仙沒法留下路標,穆阿排短暫地失去了方向。
桂孝子仍然跟在後麵。
“根據羅盤和命運的指引,這裏是一塊上好的穴地。”穆阿排環指了一下地形,對桂孝子說,“你看,背靠山崗,麵向稻田和寨子,你老漢能聽見收割的聲音。”
“命運發出了啥子指示呢?”
“你沒看見往左拐的提示嗎?字雖然是人寫上去的,但我們正在尋找穴地,也可以理解成對我們的提示。善於從普通事情上麵看到神靈的指引,是一個地理師傅的基本功課。”
桂孝子沒說話。
他清楚,那是小賣部的主人給幺姑河對岸的人留下的路標。他們有時過河來買香煙和啤酒,不知道去往哪一幢虛樓。小賣部的主人是個聰明人,用箭頭告訴他們:往左拐。不過,盡管桂孝子有些恍惚,還是覺得穆阿排說得有道理。經過差不多一天的折騰,死者的墓地最終確定下來。地點在一隻貓耳朵山腳下麵的荒地上。在穆阿排和桂孝子眼裏,那塊貧瘠的土地有可能為阿桑寨整出一個大人物。
雨終於落下來了。
隨著雨滴落下的,還有寨子裏淒涼的嗩呐聲,它們像某種動物垂死的嚶嚶哀鳴,淒婉的聲音落滿稻田。
15
整個春天,一直到初夏,皮日金都在為柿樹著急。他感覺這些年,仿佛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錯的。他擔心自己誤解了天意的征兆,才陷入跟左鄰右舍的糾紛之中,沒有精力考慮大事情。
隨著初夏到來,阿蠱寨的老人們急於灌溉秧田。由於土渠無法留住豐沛的河水,為了爭水,人們以溝壑為界,亂成一鍋粥。皮日金發現,他竟然跟麻牙沙、穆阿排是同一個營壘。他們要求溝壑對岸的人不要扒開土渠,先讓處於大堰末端的他們灌溉。
爭吵了幾天,袁本秋通知大家到村辦公室開會,商量分水。
早晨,皮日金離開虛樓進入廚房,陽光帶來了鴉鵲的歡鳴。
是個好兆頭。
他老婆蹲在灶孔前,用幹透的樅樹枝生火。鼎罐似的腦袋低垂在真正的鼎罐下,像一隻善於偽裝的蝙蝠,把自己倒掛在滿是黑色樹葉的樹枝上。皮日金慶幸自己眼神很好,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老婆。他喊了一聲,他老婆從暗處回過頭,眼睛被煙霧熏得不輕,像熬夜的狗眼睛一樣通紅,他說:“老婆,我早飯後要開會,這是一個難得的申訴機會。你說說看,我是先說分水的事情,還是先說柿子樹?”
“你是當家的,怎麼弄都行。”
“你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嗯,想好了,這樣,老婆,我給你一個機會。假如是你去開會,走進會場,你是先說,同誌們,讓我們來談談柿子樹的事情吧!還是先說,各位叔伯弟兄,聽我說一下對分水的看法。你試一下,先說哪個?”
“我明白了,你是想讓我教你怎麼開會?”
“老婆,你真是頭發長,見識短。”皮日金說,“假如我先說柿子樹,穆阿排就會站到溝壑對麵的人一邊,反對我先灌水。假如我先說灌水,穆阿排跟我是一夥的,我們爭水就多一分力量。他畢竟是地理先生,受過教育,說話還是有些分量。等爭完水,我再說柿子樹的事情,讓大家評評理,這樣更穩妥。”
“可是,等爭完水,大家就散了,你沒機會說樹子。”
有道理。
皮日金答不上來。
等他走到村辦公室,也沒拿定主意。
初夏陰晴不定的多雲天氣,陽光流逝並不均勻,仿佛它們在消失的路上不斷打結,看上去像個說話的結巴。老人們陸續到齊了,他們從辦公室裏抬出凳子,東倒西歪地坐在辦公室前麵的空地上。陽光一會把他們的影子亮出來;一會又用一朵浮雲遮住。
袁本秋和郝小令坐在門前。那裏有一道梯坎,像個主席台。袁本秋看了看郝小令,又看了看老人們,才說:“說分水之前,我先給大家介紹一下我們村的大學生村官。她叫郝小令,來我們村當主任助理。來了好幾個月,因為沒開會,大家不熟悉,希望你們支持她的工作。下麵,請郝助理講話。”
老人們好奇地歪著腦袋,看著郝小令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的身材嬌小,看上去還是個小姑娘。大概她很少有機會站在老人們麵前說話,有點緊張,眼睛落在腳尖前麵,不敢抬頭看下麵咬著葉子煙的人。她慢慢從身邊的包裏摸出幾頁準備好的稿子,張開嬌喘微微的雙唇,用普通話大聲讀出稿子上的內容。
她的聲音真好聽,像播音員。
仿佛郝小令的朗讀驚醒了睡在雲朵上麵的太陽。一大朵灰色雲塊從太陽下流走,重又露出的陽光筆直而猛烈。人們看見,充沛的光線中,一些塵埃的顆粒在陽光中像夜晚的星星閃閃發亮。密集的塵埃像蜜蜂亮出翅膀,飛翔在郝小令周圍。
郝小令的聲音吸引了閑在家裏的婦女。她們手裏拿著做家務的工具,紛紛從竹林、樹下、屋角、田邊鑽出來,站在遠處,張開嘴巴,對著新來的城裏姑娘出神。蘇阿秀也站在人群中,她的上麵有一塊屋簷,替她擋住了陽光。
“這麼小就當官了,她爸爸一定是個大官。”
“說不準,也有可能是個篾匠。”
“為啥?”
“聽說篾匠會編筐,生個小家夥容易當官。”
在婦女們甩腳甩手的議論聲中,郝小令終於讀完了。她像跑了遠路,氣喘籲籲地坐下來,拿目光看她治下的群眾。下麵的老人滿意地露出嘴巴裏發黃的大牙,吐了一泡口水。
郝小令剛坐下,莫一清就猛地從板凳上站起身,樣子顯得很緊張。他一緊張,紅鼻子和缺嘴分外醒目,仿佛它們不是一家人,在臉上各顧各,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容易把事情搞砸的人。莫一清說:“我在寨子最後麵,你們把渠扒開,等流到我的秧田,一顆水也沒有。我還有母豬要管,哪得時間跟住在前麵的人爭水?一些人隻顧亂搞,占便宜,講不講道理?”
蘇阿秀笑了一下。
柳二蠻說:“回去喂豬,一個女子家,看啥子熱鬧?”
蘇阿秀轉身走了。
會議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皮日金很著急。他的屁股“謔”地一聲離開板凳,這一手太突然了,令人猝不及防。長板凳蹺起來,使得跟他坐在一條板凳上的柳大蠻沒啥防備,像條冬瓜滾落地上。柳大蠻是個老實人,皮日金沒看他,隻顧大聲說:“全寨子的人都在,我請你們評評理。穆阿排砍了我苞穀地上的一棵柿子樹,拖了幾個月,話不說,屁不放。如果賠錢,我那棵柿子樹每年收兩百斤柿子,樹子起碼再活一百年,他得賠我兩萬斤柿子錢。如果還樹,我那棵樹活了二十年,得還我一棵像樣的柿子樹,小了不得行。”
“你那棵樹長在你的苞穀地裏,枝椏卻伸到我的苞穀地。”穆阿排慢條斯理地說,“我每年少收兩背篼苞穀,砍你一棵樹你就又又跳的不依教,大家算算賬,不光樹該砍,他擋了我二十年致富路,還得賠我四十背篼苞穀錢。”
“你們不要拿其他事情來打岔,今天隻說分水整秧田。”袁本秋打斷老人們的爭論,把話題引回到正路上說,“那條大堰關不住水,年年都為爭水扯皮,我看還得盡快把大堰修好。在大堰沒修好之前,還是按老辦法,我排一個水輪子。你家幾畝田,一天一夜該灌幾個小時,從幾點到幾點,我寫清楚,貼到辦公室外麵,你們到時間自己去放水,不準搞嘴。”
“本秋,我的樹呢?”
“穆伯伯不幹,我管不了。”
“你是幹部,你管不了,哪個管?”
“你到鎮法庭打官司,當原告,他們有人管。”
皮日金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袁本秋接到晏先閘的電話,讓他把阿蠱寨人畜飲水項目的報告親自給江家良送去。放下電話走出家門,來到公路上,看見皮日金迎麵走來。
“皮大叔,這麼早到哪去?”
“我到鎮法庭把狀子交了,讓天老爺來斷一下。”
皮日金錯身走開。
陽光落在他身後,照亮了大地。
16
袁本秋在下場口跳下汽車。
那裏有一個小小的汽車站,人們用石棉瓦搭了幾個空空蕩蕩的棚架。趕場天,販賣山貨的人們在棚架裏擺攤設點;閑場時,等候汽車的行人可以躲在石棉瓦下遮風避雨。車站對麵,有一家羊肉湯鍋館,一家小飯館,幾家小賣部。中午,飯館和小賣部裏沒有啥人影,幾個長像粗大的姑娘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她們鼻子裏的鼻息很悠長地吹出來,嚇得桌子上的蒼蠅像一群舞蹈演員,不斷在飯粒上翩翩起舞。
袁本秋沒有找到熟悉的人影。
他昨天在縣城住了一夜,見過江家良,又順便去了一趟縣中學。他的兩個兒女都在學校寄讀。十五歲的兒子袁小敘讀初三;十三歲的女兒袁小如讀初一。兩個小家夥像兩條懶棒,髒衣服擱了一麻袋。他四下看了看場上稀落的人影,想找阿蠱寨的熟人把髒衣服捎回去。等了一會,沒找到人,他提起袋子離開車站,走過公路,登上進入老場的石梯。
天氣熱了,頭發像頂帽子,他去理發店剪剪。
過鎮政府院門,走完台地,有一坡石梯,石梯邊的堡坎上臨虛架出一幢虛樓,樓廊上飄一塊藍色旗幌,旗幌上有幾個白色大字:冉氏剃頭鋪子。剃頭匠叫冉烏久,是個矮小的中年人。他從他老漢那裏繼承了一門好手藝,價錢公道,來往客人多。三教九流的客人不斷帶來消息,坐在轉椅上談論,把他的嘴皮子練得跟剃刀一樣利索。他期望自己除了有一門好手藝,還能成為學識淵博的人。
十年前,他喜歡上買書。
沒客人時,他把掃地、洗涮、整理物件的雜事交給小徒弟,自己則像個知識分子,慵懶地躺在椅子上,專注地看書。他總是看得津津有味,人們不知道裏麵有些什麼樣的知識讓他著迷,隻知道冉烏久是個愛學習的人。
冉烏久的老婆年輕漂亮,成天帶著一對大乳房,甩腳甩手地走家串戶,說東道西。人們認為,冉烏久跟他老婆不般配。他們一個像隻可愛的小兔子;一個像匹狡猾的老狼,他們怎麼能夠睡到一起呢?遺憾的是杉木鎮遵照政府的要求,實行婚姻自由,人們除了搬弄是非,也拿兩個家夥沒辦法。
冉烏久剃頭,他老婆沒啥事,利用虛樓的幾間空房,辦了一家私人小旅館。小旅館沒啥起色,除了一個草藥販子,很少看見其他客人。草藥販子長得高大、英俊、有力氣,跟他相比,冉烏久根本不是對手。看見一個帥氣男人長期住在剃頭鋪子裏,鎮上的人們為冉烏久捏了一把汗。
這些事袁本秋不知道,當他走進鋪子時,冉烏久正躺在椅子上讀一本《婦女手冊》。那本書有磚頭厚,不下一斤,拿在手裏都吃力。他的小徒弟站在邊上,用一塊麂子皮蕩一把剃刀。剃刀在夏天漾起一片寒光,光芒在刃口上閃了一下,又像一隻秋蟬,飛到了牆上。
“冉剃頭,在學習啊?”
“嗯,我喜歡大部頭,像葉子煙,過癮。”
冉烏久抖開圍裙,給袁本秋圍上。
電剪在耳邊嗡嗡響起,像一群飛翔的蚊蠅。
頭發很快剃完了。
袁本秋離開冉氏剃頭鋪子,在走下石梯的一瞬間,他看見冉烏久的老婆跟在草藥販子身後,像一對般配的親密夫妻,一前一後往虛樓上爬去。她可能去幫草藥販子開房間。袁本秋胡亂想著走進鎮政府院門,穿過了桉樹。
政府宿舍的陽台上掛了幾雙連褲襪,像幾條大腿在風中行走。
何鼎富從小球場過來。
“袁本秋,你來幹啥子?”
“我剛從縣城回來,找晏鎮長,給他彙報人畜飲水工程的事情。”
“他回阿尾寨看他老漢去了,你給我說吧。”
“我見到了江科長,他想要一點麂子肉和大腳菌。”
“到了出菌子的季節,麂子也該長膘了。袁本秋,菌子你們阿蠱寨後麵的林子裏就有。麂子是保護動物,不能隨便亂搞。你讓我想想。”何鼎富朝天看了一會,仿佛被陽光照出豔麗光邊的灰雲層裏,有他需要的答案。他眯眼睛看了一會說,“想起來了。派出所最近在阿殼寨辦一個偷牛的案子,沒時間到阿蠱寨。不過,麂子是保護動物,你們不要隨便亂搞。”
“你的意思是?”
“沒啥意思。”
走出鎮政府院門,袁本秋心裏說,狗日的,想要我們出東西,又不明說。
17
按照穆阿排的說法,阿蠱寨的每個人都有個守護神。有的守護神是一棵古樹;有的守護神是一塊大石頭;有的守護神是天天駕祥雲來阿蠱寨巡視的神仙。一般情況下,守護神和它守護的人想法完全一致。阿蠱寨隻有蘇子遇例外,他跟守護神的關係不好,弄得一生都在走下坡路。
閑話傳到蘇子遇耳朵裏。
早上,在陽雀悠長的鳴叫聲中,蘇子遇從溝壑對岸,撐著又駝又瘸的高個子走過溝邊的一小片棕樹,來到袁本秋的虛樓下。他像一隻受傷的駝鳥站在地壩下喊:“袁本秋,袁本秋。”
他先喊出袁本秋家的狗。
跟在狗後麵的袁本秋心煩意亂地踢了它一腳,狗才像一條幫了倒忙的傻瓜,“嗚嗚”地跑到牛圈樓下,找一堆柔軟的稻草臥下來,伸出鮮紅的長舌頭,“哧哧”地治療自己的內傷。
“蘇子遇,進屋坐。”
“我不進屋,就站在這裏跟你說話。”蘇子遇提了提右腿,把它放到高一點的地方,這下舒服多了。放好病腳,他接著說,“你聽到穆阿排出我言語沒有?”
“沒聽見,啥言語?”
“你當幹部的,怎麼會沒聽見?”蘇子遇又伸了伸脖子,感覺駝背那個地方也舒服多了。他把臉轉到遠處,又轉回來,像見過世麵的大人物漫不經心地說,“他說我的守護神跟我不齊心。我說左,守護神說去你媽的;我說右,守護神也說去你媽的。”
“他亂說,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不對,他是地理先生,不應該亂說。我隻問你,這件事你管不管?”
“我管不了。”
“我知道,你連皮日金的一棵柿子樹都討不回來,更討不回來一句有分量的話。袁本秋,如果你不讓穆阿排重新說一遍,我就到省城,不,我到天安門。我相信,總會有人給我作主。”
蘇子遇劃著弧形走了。
袁本秋歎了口氣,轉身進屋。冷阿穗挺著一個大骨架,邁著老牛一樣沉重的步伐,從虛樓上把袁小敘和袁小如趕下樓。今天是周六,兩個小家夥想賴床,被他們母親用響篙攆起床。
兩個小家夥長得像袁本秋,英俊,漂亮。袁小敘十五歲,已經是個半大小夥子,出落得清秀,也有力氣;袁小如正在抽條階段,開始呈現出漂亮姑娘的身架。袁本秋看見兩個小家夥滿臉不高興,心裏悄然升起一點點歡樂,他對往桌上擺碗的冷阿穗說:“今天是星期六,應該讓他們多睡一會。”
“我沒時間侍候少爺小姐。”冷阿穗說,“今天鎮法庭開庭審理皮大叔告穆伯伯砍柿子樹的案子,我得趕早去看看。”
“有啥好看的?”
“幾多人都要去,你不去?”
“我不去,趁天氣好,看能不能上山套兩頭麂子。”
桌子上響起碗筷聲。
吃過飯,還沒等冷阿穗出門,袁本秋找出兩隻提籃,讓兩個小家夥去草地後麵的灌木林裏撿蘑菇,自己則挎上幾鋪棕網,喚上家裏的攆仗狗,路過麻牙沙家的虛樓,從皮日金和穆阿排之間的石梯走到公路上。兩家虛樓都空了,可能他們已經趕到鎮上,像等候上蒼的旨意,等候開庭。
走到莫一清的豬圈邊,他伸頭朝裏麵看了看。幾頭母豬長勢很好,差不多先後懷上了豬崽,按照往年的經驗,莫一清那個長得像土地菩薩一樣的小老頭可以好好地發一筆。袁本秋走到開發區跟草地相接的地方,那裏的場地平整出來了,原來的大片茶場和荒地像一塊巨大的工地,新鮮的泥土被翻過來,用公路隔開,像一塊巨大的棋盤。袁本秋快步走過工地,離開草地,進入樹林。
此時,冷阿穗進入大片樹陰。
因為晚了幾步,怕趕不上開庭,她沒走公路。跨過溝壑,走過蘇阿秀家的虛樓,村辦公室,村小,從祁中樞家的虛樓下路過,再走上一段,是大片青、楓樹和針葉鬆交織的混生林。初夏的林蔭有幾分陰涼,轉過一個小山彎,她看見葉巴姣像一個下繩套的人,東張西望地走出一棵高大落葉鬆的陰影,她背後,是幾條分岔的小路。
“巴姣,錢掉啦?”
“我找柳小蠻。”葉巴姣走到冷阿穗的跟前,抹了一把臉上的瑩瑩細汗,往身後看了看又說,“從年前殺年豬開始,他就像忽然得了大病。隔兩三天,隻要你不注意,就像瘋狗一樣丟半天,回來氣喘籲籲的,像遭鬼牽了一樣。後來我想,是不是遇到了啥子妖孽?想跟在他後麵看個究竟。沒想到每次跟到這個地方,他腳下突然加力,等我轉過山彎,不知道龜兒子從哪條小路上跑了,回回都跟丟。”
“按照你的說法,說不定是中了邪氣。”冷阿穗跟葉巴姣錯身,換了一個位置說,“這事你得請教一下穆伯伯,他懂陰陽,會法術,應該能把柳小蠻的病治好。”
“這是個好辦法。”
兩個女人分手了。
冷阿穗來到鎮上,法庭審理已經開始。
鎮法庭在上場口。過鎮政府,冉氏剃頭鋪子,鎮衛生院,牛市,經過兩塊台地,三坡石梯,就到了鎮法庭。法庭在一幢五十年代修的木房子裏,對麵是個很老很舊的戲台。有時為了教育群眾,案子要公開審理,法庭就把審判搬到戲台上,像唱一台大戲,上麵你來我往,下麵人山人海。
皮日金和穆阿排坐在戲台兩頭。
過了一會,戲台上“出將”和“入相”兩道小門上的門簾一挑,出來三個法官,在戲台中間坐下。一個年長,位置居中。他看上去不太高興,屁股剛碰上凳子,便舉起手裏的木錘往桌子上一敲,陰著臉說:“開庭。”
法官讓皮日金宣讀起訴狀。
皮日金不識字,訴狀是村小老師代為起草的。此時,他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舉起腦袋環顧左右,一副孤苦伶仃的樣子。
法官沒辦法,被皮日金逼急了,隻好命令當書記員的姑娘代為宣讀。
法官又讓穆阿排答辯。
穆阿排膽顫心驚地站起身。他是一個膽大的人,跟鬼神打過交道,畢竟架不住戲台下的眼睛像夜幕中的星星,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他的身上,忽然變得膽小了。他手裏仍然端著羅盤,似乎也難把持住自己的命運。
“我承認。”穆阿排無可奈何地說,“我砍了他一棵柿子樹。”
“現在進行法庭調查。”法官說,“原告皮日金,你先舉證。”
皮日金本來膽小,當他看見眼前的陣仗,像一個沒遭狗咬過的人碰見一條惡狗,膽子忽然大起來。眼前的景象令阿蠱寨的人大開眼界,台上的兩個人真是此消彼長啊。皮日金不緊不慢地離開椅子,對法官說:“我那棵柿子樹栽了二十年,長在我的苞穀地裏,每年能收兩百斤柿子。”
他嘮嘮叨叨,重三搭四,把事情說了一遍。
“證據呢?”法官問。
“啥證據?”
“每年產兩百斤柿子,柿子呢?”
“吃了。”
法官讓穆阿排舉證。
穆阿排端著羅盤,東拉西扯,丟三拉四,總算把那棵柿樹影響莊稼,讓他每年少收兩背篼苞穀說清楚。
“證據呢?”法官問。
“啥證據?”
“每年少收兩背篼苞穀,苞穀呢?”
戲台下麵看鬧熱的人齊聲替穆阿排回答:“吃了。”
法官沒有理會下麵的喧鬧,敲了一下木錘說:“下麵開始法庭辯論,原告皮日金,陳述你的理由。”
“賠我柿子。”
“被告穆阿排,陳述你的理由。”
“賠我苞穀。”
台上的人不再話說。一時間,空氣凝固,時間像死了一樣。
法官想了想,捶一下木錘,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原告皮日金,訴被告穆阿排,砍柿樹一棵,經法庭調查,柿樹長在皮日金的承包地裏,屬土地上的附著物,皮日金享有充分產權。穆阿排以影響苞穀生長為由,未經原告同意,私自將柿樹砍掉,屬侵權行為。原告訴被告由此產生的每年損失兩百斤柿子;被告反訴原告由此產生的前二十年每年損失兩背篼苞穀。經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無證據支持,本法庭不予采信。下麵宣判,由被告穆阿排賠償原告皮日金柿樹一棵。雙方如不服本判決,在十五日內,可上訴至二審法院。閉庭。”
法官又捶了一下。
他們從“出將”和“入相”的小門走了。
18
盡管人們還沒拿到茶樹補償,但誰也不能否認,副縣長朱少政是來阿蠱寨次數最多的大官,是最平易近人的政治家,思想家,軍事家,陰謀家。阿蠱寨的老人見世麵不多,他們聽說過縣領導有“四大家”,就認為凡是縣領導,都應該有上麵四個他們在文化大革命中聽來的烏七糟八的頭銜。
朱少政副縣長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說話沉穩,態度誠懇,走路兩側帶風,樣子雷厲風行,像傳說中騎在風火輪上的哪吒,讓人們肅然起敬。朱少政第一次來阿蠱寨,開發區的公路還沒修通,他隻帶了幾個隨從,一行人來到阿蠱寨後麵的草地上,除了晏先閘像一匹攆仗狗在前麵開路,沒多大動靜。此行朱副縣長並沒準備接見群眾,但還是在草地邊的土地上,意外地碰到了莫一清。
天氣轉暖,莫一清像打噴嚏的狗舉起紅鼻子,缺嘴還沒張開,朱少政上來了。
他把噴嚏壓了下去。
朱少政很高興能在路上遇到群眾,有一個親民機會。他搶前兩步,害得本來走在前麵的縣報記者不得不像一個冒險在彎道超車的賽車手,提著照相機離開小路,從土地上迂回過來,抄到前麵。由於新翻的土地還很鬆軟,記者跑動的姿勢像一隻瘸腿的蟑螂。
朱少政抓住了莫一清的手。
朱少政的手指又白又嫩,像銀匠或者女人的手。他用這雙手握住莫一清那雙被母豬糟蹋得像樅樹皮開裂的黢黑的手,搞得莫一清莫名其妙。
“朱縣長,這是莫一清,養豬專業戶。”晏先閘介紹說,“莫一清,這是朱縣長。”
“老鄉,還好?”
“好。”
“開發區快要進入招商階段了,等搞好開發區,阿蠱寨會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你的日子也會越過越好。你住在開發區旁邊,有啥子感受啊?”
“挖挖機多。”莫一清想了想,又說,“人多,聲音大。”
朱少政笑了。
後來,開發區通電和通水,朱少政又來過兩次。
夏天像鼎罐裏煮的涼水,慢慢變熱。前幾天,鎮上來了一群年輕人,他們扛來旗幟和標語,像打扮新娘,把開發區打扮得花枝招展。袁本秋原本想把麂子肉和大腳菌給江家良送去,晏先閘通知他,朱少政副縣長要帶老板們來開發區,讓袁本秋別跑遠了,在阿蠱寨等候。他隻好把麂子肉和大腳菌交給一個來阿蠱寨收購牛皮的販子帶給江家良,自己則像一隻岩蛙,靜靜地伏在石頭上等待昆蟲飛翔的消息。
消息終於來了。
早晨,袁本秋來到公路邊,等了一會,看見阿桑寨方向像有一群野豬跑過秋後的苞穀地,卷起一片塵埃。塵埃之下,一列浩浩蕩蕩的車隊像一列被天敵追趕的甲蟲,穿過一片小樹林,從新修的馬路上拐進了開發區。
袁本秋從小路斜插上去,翻過草地邊的山脊,又一路小跑下來,還是慢了一步。他看見朱少政帶著一群老板,走過小區道路來到一個平台上。站在那裏,空曠的開發區一覽無餘,翻開的土地散發出泥土的醉人芬芳。
杜百川站在朱少政左邊,身後是工程部經理孫家淦。孫家淦像個日軍翻譯,尾隨在杜百川身後,準備隨時聽從調遣。離孫家淦不遠,隔著幾個袁本秋不認識的老板,戚後果舉著頭發蓬鬆的英俊麵龐,從容地瞭望遠山,似乎阿蠱寨山水畫一般的美麗景色把他帶到了遠處。晏先閘像一個膽小鬼彎腰跟在人群的後麵,如同一隻被驚動的公雞,頻繁地左右甩著腦袋,一會看朱少政的臉色;一會又歪頭看老板們的臉色。
袁本秋走到晏先閘身邊。
“你也有膽小的時候。”袁本秋說,“平時的派頭呢?”
“你也不看看場合,半天沒人影,跑哪去了?”
“我在公路上等你們,結果你們在前麵轉彎,把老子甩了。”
“傻瓜。”
朱少政看見袁本秋,大聲說:“袁本秋,看看,你發財了。這些都是我們給開發區引進的大老板,你一輩子可能也沒見過這麼多有錢人。”
袁本秋隻顧憨笑。
晏先閘像一隻壁虎,邁著誇張的步伐竄過來。
朱少政沒有理他,把目光轉向杜百川。杜百川微微抬起下巴,露出鶴立雞群一般的孤傲。他用手輕輕提了提腰間的黑色LV皮帶,皮帶下是一條銀灰色的麻質收腳便褲,上麵套了一件寶藍色的托米牌T恤。這身裝束更像是要駕車到高爾夫球場,而不是阿蠱寨的工地。戚後果晃了一眼,眼神裏有一縷笑意輕跳了一下。
“杜總,”朱少政說,“怎麼樣?”
“很好。”杜百川說,“老弟,你放心,我們的施工圖紙已經全部審定,廣告也快鋪開了,你就等我們大幹一場吧。”
“杜總,爽快。”
在人們虛與委蛇的笑聲中,戚後果跟袁本秋落到人群後麵,他說:“杜百川即使坐在高雅的地方,也隻是個穿西裝的屠夫,袁本秋,你信不信?”
袁本秋尷尬地笑了笑,沒回答。
“你不信?”
“我不懂。戚總,你也要來修房子?”
“我拿了小塊地,想蓋幾棟漂亮點的房子。”
朱少政招呼老板們離開,他邊走邊大聲說:“老總們,怎麼樣?”
老板們說:“馬上進場。”
他們離開了。
袁本秋看見多雲的陰影下,連貫的車隊像一條巨大的草鞋蟲,蜿蜒上了公路。
19
空中出現了蟬鳴。
不斷升高的氣溫催動了蟬的生長,仿佛一夜之間,叢林、溝壑以及大片大片的苞穀地裏,到處響徹著蟬的聲音。它們顫抖著尖尖的屁股,把鳴叫貼到樹上,送來植物生長的甘甜味道。
踩著滿地蟬聲,郝小令從鎮上回到阿蠱寨,找到袁本秋。
“你不是抽去幫忙搞黨建統計嗎,幹完啦?”
“幹完了。”郝小令喝一口水說,“袁主任,駱久根找過晏鎮長,說等茶廠沒茶葉加工了,就去跟政府扯皮,要求賠償。晏鎮長讓我給你說,要把村裏穩住,開發區不能鬧事。”
“得給祁支書說一下。”
袁本秋帶著郝小令走過溝壑,路過柳二蠻的虛樓。虛樓空空蕩蕩的,連聾子柳福提也出門了。他們再走過村辦公室和村小,從一小段石梯上去,到了祁中樞的虛樓。祁中樞在樓下陰影裏打瞌睡。看上去,他的睡夢很好,一旦被袁本秋的腳步驚醒,馬上又病了。
他歪在椅子上哼哼唧唧。
“祁支書,好些沒有?”
“反反複複,有時好一點,有時差一點,沒個準頭。”
“你到底啥病啊?”
“四肢無力,做夢,盜汗,心子像小家夥們玩耍的皮球,拍一下,跳一下。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的呼吸不去拍它,它就不跳了。”祁中樞歪了一下身子說,“不說我的病了,你們來肯定有事。你說,啥事?”
袁本秋說了一遍。
祁中樞又哼哼唧唧地搞了一陣。
袁本秋和郝小令互相看了看,沒啥主意。祁中樞哼得差不多了,等到某股勁過去,他才鬆弛下來說:“本秋,這事還得你多操操心。你看我這個身體,說病就病了,想幫忙也幫不上,弄不好越幫越忙,盡幫倒忙。”
空中傳來一聲巨響。
開發區在放炮。
自從各個小區的開發商進入阿蠱寨之後,安靜的寨子就被喧鬧聲替代了。基建時,動靜還不是太大,加上隔了一道山彎,人們感覺不到變化。現在的情況完全變了,為了趕進度,打樁聲沒日沒夜地響徹。如果遇到岩石,施工人員就用電鑽打出炮眼,放上一炮。整個夏天,阿蠱寨炮聲隆隆,雞飛狗跳。
可能碰到了難啃的硬骨頭,這一炮有點響,整個寨子都跟著炮聲顫抖了一下。
莫一清家的豬圈樓裏傳出豬叫。
莫一清罵罵咧咧地丟下鐮刀。他準備出門到苞穀地裏打豬草,剛走到竹林下,豬的叫聲又把他喊了回來。他把工具放在竹林邊,高聳起顴骨,翹起上嘴皮的缺嘴,一臉不高興地來到豬圈。
莫一清看見那頭懷孕不久的母豬臥在圈板上,屁股下流了一灘血水,中間夾雜著一些發黑的血塊。莫一清喂了很長一段時間母豬,看見眼前的場景,一下子明白過來,豬叫是怎麼回事。他的臉盤更窄小了,像挨了悶棒的雞,惶然無措地站在圈門邊,好一陣才緩過勁,“哇”地一聲哭出了聲。
流產的母豬身體本來不太好,像嬌氣的有錢人,成天好吃好喝,落下一身養尊處優的毛病。匡酉根家的兩匹郎豬輪流上陣,母豬也沒懷上豬崽。匡酉根還不錯,隻收了一回郎豬的錢。可是,母豬懷不上,錢收得再少也沒意思。莫一清不得不下一點血本,到鎮上請獸醫。杉木鎮獸醫站隻有一個獸醫,是個糍粑眼,眼角成天掛一坨眼屎。他大概以眼屎為榮,從來不抹,長期使人們誤以為他眼角長有兩個瘡,一年四季都在化濃。獸醫的形象不好,醫術還不錯,他掛著一坨眼屎,順利地讓母豬懷上了。
花了那麼大功夫才讓母豬懷上小豬崽,看著流產的母豬,莫一清心如刀絞。他哭哭啼啼地離開家,從駱久根的茶廠邊走下來。茶廠已經開工,隻是沒有過去那麼繁忙。駱久根站在茶廠邊,身邊站著那個從外地請來的叫魏安安的漂亮女人。駱久根說:“莫幺叔,你家親戚死啦?”
莫一清說:“母豬流產了。”
魏安安快樂地裂開了嘴唇。
莫一清來到袁本秋的虛樓,找到袁本秋。他剛從祁中樞家裏回來,拿了幾根竹棍,準備到籬笆邊引牽藤的刀豆苗上架。莫一清見到袁本秋,像走丟的小家夥見到親娘,捧著腦袋“昂昂”大哭。他的哭聲把冷阿穗從虛樓裏引了出來。
“莫幺叔,哪個欺負你了?”
“你們放炮,讓我母豬流產了。你是當官的,得賠我豬崽。”
“剛才是開發區放炮,不關村裏的事,你得找鎮政府。”
“你跟我一起去,當證明人。”
袁本秋丟掉竹棍。
冷阿穗進屋拿出大堆廢報紙,捆好,遞給袁本秋說:“當個村幹部,成天腳不沾地,啥事不管。你要去幫莫幺叔討錢,我不攔你。這裏有幾個月的廢報紙,你帶到場上賣了。寨子上下都把你當個官,啥好處也沒有,唯有政府給你訂的這幾份報紙,一年到頭還管幾十元錢。”
莫一清抹掉眼淚,高興地扛起報紙。
袁本秋找到晏先閘,他正心急火燎地找了幾個人,坐在辦公室裏討論到什麼地方搞點錢,把拖欠了幾個月的小學老師的工資發了。有消息說,再不兌現工資,小學老師可能要集體罷課上訪,事情到了那一步,他臉上就不好看了。
“賬上隻有扶貧款,要不,先挪用一下?”
“不行,那東西容易出事。”
“鎮政府機關的工資還沒發,要不拖幾天,先把火撲了?”
“要得,補了東牆再說。”
袁本秋走進來。
莫一清像條影子,東搖西晃地躲在他身後。
晏先閘心情本來不好,看見袁本秋陰起一張臉,後麵跟著扛廢報紙的莫一清。莫一清把缺嘴抿進去,又彈出來,一看就沒好事情。晏先閘說:“袁本秋,你不在村裏守著,跑到鎮上來幹啥子?”
袁本秋從身後揪出莫一清,往前推了一把,對晏先閘說:“你們成天在阿蠱寨放炮,今天把他母豬震流產了,他讓鎮政府賠。”
“袁本秋,你狗日的真會添亂。”晏先閘火冒三丈地說,“開發區是縣政府搞的重點工程,關老子啥事?要賠也該縣政府賠,老子賠個鏟鏟。”
“他找我,我隻有找你。”
“你如果證明母豬流產是我放炮引起的,我就賠。”
“我證明。”
“又開黃腔,你又不是母豬。”
晏先閘把袁本秋和莫一清攆出了門。
穿過桉樹,走出鎮政府院門,站在汽車站對麵的石梯上,袁本秋從莫一清手裏拿過報紙說:“莫幺叔,你看,他們不答應賠你,我也沒辦法。”
莫一清又要哭。
梯坎下麵,蘇子遇一瘸一拐地過來。
“蘇子遇,你要到哪去?”
“我要去省城,告穆阿排誹謗,讓政府賠我的羊子。”
莫一清像看到救星,幾步跑下石梯。站在公路上,他窄小的臉盤像陰鬱的天空吐出紅日,一片明朗,他說:“蘇子遇,我跟你一起去,讓他們賠我的小豬崽。”然後回過頭,對袁本秋說:“本秋,你回去給阿殼寨我侄兒帶個口信,說我告狀去了,隔幾天才回來,讓他幫我照看一下母豬。”
他跟蘇子遇一起跳上了汽車。
汽車開走了,揚起大片塵土。
袁本秋聞著一股濃鬱的汽油味,站一陣,提起準備賣給廢品收購站的舊報紙,返身往上麵走去。
20
杉木鎮隻有一家廢品收購站,是下場口居民錢林虎開的。開廢品收購站以前,錢林虎自稱是個木匠。他家在鎮政府斜對麵,離冉氏剃頭鋪子不遠。錢林虎當木匠那幾年,他在虛樓邊用石棉瓦蓋了一個棚子。棚子不很牢固,上麵隻壓了幾塊石頭。一遇大風季節,棚子就“乒乒乓乓”亂響,像有一群晝夜不睡的死鬼在上麵跑步。棚子不穩當,並沒影響錢林虎在裏麵動用工具。他一會用推刨;一會用鑿子;一會用鋸子;一會用斧子。他年輕力壯,精力旺盛,把棚子裏搞得烏煙瘴氣。
搞了幾年,他也沒搞出一件像樣的東西。
後來人們才知道,錢林虎並不想當木匠,木匠隻不過是他掩人耳目的一個職業,他真正的職業是到幺姑河炸魚。那時,《水產法》早已頒布,炸魚屬違法行為,他隻能偷偷在法治政府的眼皮子底下,用木匠做掩護,幹違法勾當。
錢林虎運氣並不好。
五年前,在魚群產卵的春天,錢林虎到幺姑河炸魚。他跟所有從事機械操作的熟練工一樣,點燃雷管上的導火索,漫不經心地把煙頭扔出去,卻把雷管夾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據說,“轟”的一聲脆響,雷管發出比平常大得多的聲音,一下就炸飛了他右手的半條胳膊。
錢林虎從外地就醫回到鎮上,右手裝了一隻帶鉤子的金屬手。他扛著金屬手,開了一家“杉木廢品物資回收站”。回收站的生意不好,他越來越沉默,脾氣越來越壞,如果誰招惹了他,他就會揮起金屬手揍人。錢林虎身手敏捷,加上有一個東邪西毒的武器,打起人來像武功蓋世的梅超風,令人歎為觀止。錢林虎打架的名氣越來越大,鎮上幾個沒啥依靠的小混混跟在他身後,使得他像一個初出江湖的大哥,在鎮上的芸芸眾生中有了一席之地。
袁本秋把報紙扛到廢品物資回收站,錢林虎正坐在匾額下的一張長條椅子上,對著人跡稀落的石梯出神。夏天的午後,場鎮進入午休。尖銳的蟬聲像幾隻小喇叭在鎮外的槐樹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吹奏,黝黑的場鎮顯出慵懶和困倦,連走在街道上的幾隻雞也偏偏倒倒的,像夢遊。
袁本秋把報紙擱在案板上。
錢林虎用右手的金屬鉤子鉤過來,過秤,算賬,然後從褲包裏掏出三十多元零錢。零錢經過汗水浸泡,皺皺巴巴,像用過的手紙一樣潮濕。袁本秋接到手裏,揣進褲包。
錢林虎讓出座位。
袁本秋在長條椅上坐下,給錢林虎遞了一支煙,點燃。他心裏想,等抽完這支煙,就從小路回家。阿乜寨是莫一清侄兒媳婦的娘家,路過時,順道拐進去,讓他們給阿殼寨的女婿帶一個口信,把莫一清的事情辦了。
一頭肥豬鑽進冉氏剃頭鋪子下麵的巷道。
那是一頭白色良種豬。肥。大屁股上的尾巴盤成螺旋形,像一柄轉動的鑽頭。仿佛是鑽頭不斷加力,才使它有了行走的動力。白色良種豬進入巷子不久,那裏先傳出幾聲雞的驚叫,接著,一隻小母雞扇動起笨拙的翅膀,從暗處飛到空中,落進了鎮政府。袁本秋看不見巷子裏麵的情形,不知道發生了啥子事情。
他們把目光落在巷口。
一群雞從巷口竄出,雞後麵,跟著帶鑽頭的肥豬。肥豬撒開四蹄,在雞後麵奔跑,很快跑過石梯下麵的街道,消失進另外一條幽暗的巷子。錢林虎看著豬消失的巷口說:“按照常識,豬能嚇走雞。但豬也跑得瘋扯扯的,說明後麵還有一個大家夥。”
話音未落,冉烏久從巷口跑出來。他後麵,跟著一群烏泱泱的人。他們像商量好了在做一個遊戲,一群人像波浪時起時伏,跑在前麵的冉烏久像一片落葉,很快被後麵的人群推到了陽光下。冉烏久手裏還提著一把他常用的剃頭刀,陽光在上麵濺起大片光芒,像積雪一樣耀眼。可能是剛從暗處跑到陽光下的緣故,冉烏久昏頭昏腦地在巷口頓了一下,又撲過石梯,路過袁本秋和錢林虎坐的條椅,竄進了旁邊一座豬圈樓。
後麵的人把豬圈樓圍起來。
“啥子事情啊?”
“冉烏久殺人了。”
“他把哪個殺了?”
“把草藥販子殺了。誰想得到呢?他那麼愛讀書,受到的教育程度恐怕隻有縣長才敢跟他相提並論。我想通了,再也不能讓小家夥喜歡讀書了,他的偶像都垮球了,還讀啥子?依我看,讀書人的心腸毒得很,他假裝給草藥販子剃頭,趁他不注意,用剃頭刀在那家夥頸子上一抹,讓他笑眯眯的就死球了。”
晏先閘帶著派出所的人隨後趕攏。
警察下鄉辦案子去了,所裏隻有兩個看家的協勤,瘦得像麻稈。兩個年輕人沒見過大場合,既緊張,又興奮,隔著幾百米距離,他們就解下腰杆上的黑色塑料警棍,拿在手裏亂舞。平常,警棍很威風地掛在他們腰間,像沒有騸過的公牛腰間掛一條粗大的陽具,二十四小時都舍不得離開。
晏先閘看見袁本秋,他說:“莫一清呢?”
“跟蘇子遇上訪去了。”
“讓他龜兒子鬧。到年底還早,老子這次不接他們,狗日的混幾天不好耍了,就夾起尾巴回來了。”晏先閘看了看錢林虎,指指收購站裏麵的藤椅說,“你把藤椅給我端到豬圈樓下。我們這地方落後,遇到突發情況也沒個談判專家,老子來談。”
錢林虎把藤椅放到豬圈樓下。
冉烏久坐在豬圈樓上的草堆裏,離樓板不遠,站在下麵,連他腳上的皮鞋都看得清清楚楚。晏先閘走過來,蹺起二郎腿坐到藤椅上,有人給他送來一杯泡好的濃茶。茶水裝在塑料保溫杯裏,他喝了一口,馬上像打噴槍一樣噴射出來,大聲說:“哪個狗日的裝的開水,想燙死老子啊?現在正是用嘴巴的時候,你把老子嘴巴燙壞了,老子給你安個脅從犯的罪名。”
兩個瘦協勤上來。
“鎮長,上不上?”
“等等,我先談一下。”他又喝了一口水。這次他小心翼翼,像隻吃餌的老鼠,喝到了一點點。晏先閘對自己的舉動很滿意,他旋緊杯蓋,抬起頭來對冉烏久說:“冉剃頭,我們談一下。”
“談個屁。”
“你已經被我們包圍了,隻有繳械投降一條路。”晏先閘說,“我就不明白,你一個愛讀書的剃頭匠,為啥子要殺人呢?難道你不知道,這是法治國家嗎?”
“屁個法治國家。”冉烏久得意地說,“你們以為,我不知道草藥販子睡了我的女人嗎?既然我知道,那麼我請問,誰來彌補我的損失,誰又來賠償我的傷害?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前途,隻有找生活報仇。”
“你這是自絕於人民政府。”
“我拒絕說話。”
談判陷入僵局。
最後,晏先閘宣布說:“談判失敗。”
錢林虎走過去,像趕場,走得悠哉遊哉。他慢慢踱到豬圈樓下,站到冉烏久下麵。冉烏久警惕地看了一眼,還好,豬圈樓離地麵有點高,錢林虎夠不著他。他把頭抬起來,視線離開錢林虎,落到遠處,看晏先閘喝茶。
沒想到,錢林虎的金屬手要比正常人長很多。他敏捷地從袖子裏掏出那條銀光閃閃的不鏽鋼鉤子,伸到上麵,一下鉤住冉烏久的衣服。還沒等豬圈樓上的小個子反應過來,他就像一隻沒有翅膀的老鳥,從草堆上滾落到豬圈樓下。兩個興奮的協勤像兩匹見到獵物落網的攆仗狗,一擁而上,把冉烏久壓到身下。
圍觀的人群散了。
幾個膽大的家夥好奇地來到冉氏剃頭鋪子,推推搡搡地走進門,看見英俊的草藥販子坐在轉椅上,頭靠椅背,麵露微笑,像進入安詳的睡夢。冉烏久的漂亮老婆坐在一邊,像打悶頭的雞,一會若有所思,一會哭哭啼啼。
21
早晨,一場豐沛的大雨把斑鳩早起的鳴叫淋滅了,像鳥巢一樣的阿蠱寨靜悄悄的,隻有雨點打在瓦麵、苞穀葉和稻穀葉上的聲音。人們跟所有沒法出門的雨天一樣,趿一雙塑料拖鞋,坐在簷下,沒精打采地歪著腦袋,望著雨霧濛濛的寨子出神。
雨把溝壑填滿了。從後麵山上下來的洪水裹脅著草葉,卷過水碾坊,往對麵小山崗上的豁口奔出去,流入幺姑河。葉巴姣把小腦袋伸到門外,往水碾坊方向看了一眼。去年秋天,她在那裏存放了一堆稻草,她想讓柳小蠻背一點回來,換掉虛樓下羊圈上的房頂。
她喊了一聲,沒有人回答。
她又喊了一聲。
葉巴姣警惕地來到虛樓的樓廊上,看見柳小蠻像一個勤快的家夥,戴著一頂鬥笠,走過了村小的籃球場。那裏積了一片水淖,像幾塊連續不斷的小小湖泊,濺起又長又亮的雨腳。雨後的土地散發出濃重的泥腥味,混合著大片苞穀和水稻成長的氣息,空中仿佛有了一股桃子腐爛後才有的甘甜。
葉巴姣罵了一聲,找出一頂鬥笠,順著石梯追了出去。她心裏想,狗日的柳小蠻是個傻子,難道他不知道,雨天泥濘的路上會留下他的腳印?這一次,即使鬼牽走了她的小個子男人,她也要看看鬼長個啥子模樣。
從柳大蠻家下去,斜插過村辦公室和村小,過了祁中樞的虛樓,葉巴姣看見凹進去的山彎前麵,柳小蠻朦朧的身影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條在淺水裏遊動的青魚。稀爛的泥地上,他留下的腳印清晰可辨,仿佛一串專門給她留下的路標。
過了小樹林,腳印不見了。
都怪地上那些落葉。
葉巴姣氣呼呼地對著地上的落葉踢了幾腳,像一條失去嗅源的狗,茫然無措地轉了幾圈,返身回來,跨過溝壑,找穆阿排想辦法。
皮日金在穆阿排家討要柿子樹。
皮日金膽子小,不敢來硬的,隔上十天半月,拿著鎮法庭的判決,到穆阿排家軟磨硬泡。穆阿排懂陰陽,有辦法,是他們那一輩受過教育的人,很快找出理由把他打發走了。
皮日金剛離開,葉巴姣甩著鬥笠進來。
穆阿排很高興下雨天也有人來跟他討論嚴肅問題。關於柳小蠻遭鬼牽的說法,已經在寨子裏的老人和婦女中間傳了一段時間,按照他的法力,找到這個鬼並不難。問題是,沒人主動談論報酬,他也不好下手。
穆阿排把葉巴姣讓進屋,安排他老婆給客人燒一點開水。
“穆伯伯,我來找你想想辦法。”
“侄兒媳婦,慢慢說,無論陰陽,都在我掌控之中。”
“從去年殺年豬開始,大半年時間,柳小蠻隔三間五就往鎮上那個方向的小路上走一趟,每次回來,都記不起自己曾經出過門。我前後跟蹤過幾次,可每次跟到祁支書前麵的混生林,就不見了,像突然從地上蒸發了一樣。”
“你讓我掐算一下時間。”
穆阿排把拇指甲放在其他四隻手指的關節上掐算了一陣,又報了天幹地支,進屋拿出羅盤,定了方向,心情沉重地說:“問題麻煩。柳小蠻是殺豬匠,殺的豬太多,被豬投胎的死鬼纏上了。光是死鬼還好辦,關鍵是纏上他的是過路鬼,善走,它們流竄作案,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如果沒有足夠的好處,不會鬆手。”
葉巴姣憂心忡忡,想了想說:“到了冬天,我給你兩副豬大腸作為酬謝。”
穆阿排如釋重負,他說:“那麼,到了冬天再說吧。”
葉巴姣走了。
她心裏裝不住事,想找一個人傾訴,想到了蘇阿秀。她沒從上麵的小路回家,而是從下麵穿過溝壑,往蘇阿秀家走去。葉巴姣是個有心計的女人,她在路上想,既然穆阿排沒得到好處,不肯幫忙,那麼等到了冬天,她不用穆阿排也能把纏柳小蠻的死鬼找出來。那時,大雪封山,連落葉也沒法隱藏他的腳印了。
葉巴姣走到柳二蠻家虛樓下,碰見阿秀從地裏摘回一菀篼黃瓜。今年黃瓜長勢好,躺在菀篼裏像帶花蕊的茄子。葉巴姣跟在蘇阿秀身後,走過地壩,看見她公公柳福提安詳地歪著腦袋,盯著雨,嘴裏發出含混的聲音。八歲的柳甜瓜偎在他身邊,搖頭晃腦地聽他說話。
“六十年前,我還小,提了一把木錘。”柳福提發出模糊的夢囈一般的聲音,他說,“莫一清的老漢帶著幾個小家夥,被我嚇得要死。後來,我立功了。喜報在寄來的路上。一直。”
“老漢咕噥啥子?聽不清楚。”葉巴姣奇怪地問
“我也不知道,隻有甜瓜能聽見他說的啥子。”蘇阿秀回答說。
“爺爺,我知道,喜報一直在走路,就像小鳥在搬家。”柳甜瓜說,“小鳥搬家遇到風,沒啥禮物,隻好送給風幾根羽毛。喜報走路遇到風,也沒啥禮物,隻好停下來跟風玩耍一會,見到你的時候就會遲到。”
柳福提笑眯眯地看著甜瓜,樣子很快樂,仿佛聽見了孫女說的話。
22
駱久根以前有個外號,叫“大腳”。他的腳並不大,跟身高一米七幾的人差不多,穿四十二碼皮鞋。盡管比駱久根腳大的大有人在,人們還是很怕他。並不是他的腳大讓人害怕,而是他很少說話,成天繃著個臉,陰沉沉的,仿佛理睬他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開辦茶廠之前,駱久根是個走村串寨的牛販子。他把幺姑河沿岸所有村寨閑下來的牛買過來,再徒步趕到縣城的肉聯廠賣掉。那段時間,各個寨子的大路上,常常看見駱久根趕路的身影,時而空手,時而趕著一群老牛。有時身邊也聚著三五個販牛的朋友,坐在桐梓樹下喝酒。
駱久根靠善走的大腳和凶狠的眼神贏得了聲譽,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在販牛過程中,他結識了為數眾多的三教九流的朋友。其中有一個朋友跟遠方一家生產沱茶的茶廠有關係,知道他們急需原料。由於鮮葉不好販運,沱茶廠到處尋找能夠對鮮葉進行粗加工的廠家。駱久根得到這條消息,放下販牛生意,投資了十多萬元,在阿蠱寨公路邊辦了一家茶廠。
駱久根的老婆於香草是個長得很普通的女人,她像樹林裏的一枚落葉,即使老得掉到地上,也不會引起人們的注目。自從駱久根離開他的大腳外號,茶廠越來越紅火,她忍不住到鎮上鑲了一顆金牙。從此,她變得愛笑,遇到熟人,她裂開嘴唇,露出嘴皮後麵的金牙。陽光在她嘴巴上濺起一塊金黃色光芒,像黑暗中的一盞油燈,又像串種的白苞穀上長了一顆黃色的苞穀粒。
於香草鑲金牙不久,駱久根從城裏招回一個叫魏安安的年輕漂亮的女人,任茶廠的公關部經理。人們聽說,魏安安隻是駱久根耍過的一個小姐,並不是像他介紹的那樣,屬於城裏頭的高級白領。
魏安安像一隻高腳小鳥,邁著一扽一扽的步伐來到阿蠱寨,住在茶廠旁的宿舍裏。那是用灰色單磚砌成的簡易棚屋,樣子不太牢固。盡管它們低矮簡陋,拳頭也拿它們沒啥辦法。有人試過,往上麵打兩拳,一點印子也沒留下,更別說把它們打倒。駱久根本來不住在茶廠裏麵,他住在溝壑對麵的家裏。自從公關部經理在茶廠安營紮寨,他就經常以生產經營為由,在茶廠留宿。於香草並不傻,她也是鑲了金牙的女人,很快看出破綻。盡管於香草愛說粗話,是個公認的叉巴女人,她也怕挨揍,不敢到茶廠鬧事,隻能夜夜站在溝壑邊上罵人,她大聲說:“茶廠出了陳世美,出了陰謀家,還出了狗腿子。狗日的,你為啥要到外麵男盜女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