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冷風烈得能在人臉上割開條口子。
江離用比這風更令人刺骨的眼神注視著眼前的女子,屬下明風為他清理著肩上被血染紅一片的傷口。
而那傷了他的匕首,此刻就握在那女子的手中。
不知是風太大吹亂了他的發絲讓他看不清對方臉上的神情還是些別的什麼原因,一瞬間竟有幾分失神,但肩上傳來的劇痛卻很快又將他拉回現實。
良久,他從唇間輕輕吐出三個字:“你走吧。”同時揮揮手讓身邊的人都撤下。
匕首瞬間落在地上,而它的主人卻隻是拖著孱弱的身形緩緩轉身離去。
落入她耳中的最後一句話是——“自此,我與你,算是兩清了吧。”
二十年前。永川。
侍女激動地跑過來的時候,江晏麵上恰著了第一片雪的涼意。
“少·····不,老爺,夫人生了,是個公子呢!”
也不在意對方差點叫錯了稱呼,他放下手中的桐木,便急急地向內室跑去。
江晏方值17,剛接了家業不久,下人們便仍舊常常叫成少爺。
內室暖得很,江晏跑到床邊安撫了愛妻幾句,心情頗為複雜地從穩婆手裏接過孩子小心抱著。說到底,他前年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公子哥,如今便初為人父,一時間心緒混亂些倒也情有可原。
躺在床上的柳氏瞧見夫君的樣子,隻輕聲道:“先取個名字吧。”
取名···取名···江晏皺了眉,暗想本該早些預備幾個,如今一時半會·······卻一轉眼瞥見映在窗上的雪影,笑了笑說:“那便叫絮影,如何?”
柳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心下已明,微笑著應允:“好。”
江家在永川算是大戶,世代以製琴之藝相傳,在這文人墨客雅士頗多的煙雨江南,極有名氣。
江絮影8歲那年,有了自己親手完工的第一把桐木琴。江晏看著兒子小心翼翼地用錦帕拭去琴身上的浮灰,不由笑了。
他自己對琴是無甚興趣的,但看對方的樣子,倒是喜愛得緊。
而這一特性,在其今後的成長過程中,愈演愈甚。
終於,江晏無法再忽視每一次對方注視著那些琴時熱忱的目光,與妻子商量許久,領他到了暮楚先生門前。
暮楚,真名已不可尋,曾侍於皇室,後自請離宮歸鄉,如今已過而立之年,仍是獨居於自己一方天地之中,身邊隻有一收養的女學生。
那天亦是下著雪,江晏輕輕叩了叩門,隱約可聞匆匆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女孩子探出腦袋來,看著門外,似乎明白了什麼,回頭喚道:“先生,似是來學琴的。”。
那一邊並無人響應,隻是雪地上卻傳來另一種聲音——極其沉穩輕緩,讓人不由凜然。
門完全打開了,江晏在那一瞬泛起一絲驚訝,分明是看起來清俊年輕的一個人,發色卻是大片白與黑的交織,如同暮年。
那人隻溫和一笑,似乎全然不在意,與江晏互行過禮,蹲下身子看著小絮影,柔聲問道:“你喜歡琴?”
對方點點頭。
“那麼···為何喜歡呢?”
絮影想了許久,答道:“喜歡便喜歡了,我亦不知為何。”
暮楚麵上浮現出極明朗的笑容,替他拂了拂頭上的雪花,又問:“那你可想學琴?”
用力地點頭。
“那好,”暮楚起身,對江晏溫言道,“這孩子,我收下了。”
江晏隻覺鬆了口氣:“那麼,學金·······”
“若隻為那些,我這裏,可還會少人麼。”他輕輕一笑,作了辭禮轉身回屋,剩下江晏愣了好一會,才想起與兒子道別,心中自是千般不舍,無奈對方竟似沒心沒肺一般毫無留戀之意。
總有附庸風雅之人,願擲千金隻為請暮楚彈上一曲,故而金銀之物,他並不缺。
拜見了先生與師姐子孑,,絮影看著暮楚調弦,對方的發絲在琴弦上輕輕蕩漾,突然問道:“先生非垂暮老人,為何發色會是如此呢?”
子孑即刻愣住,而暮楚卻並未停了手下動作,隻是目光卻溫和投向絮影,緩緩道:“絮影若是學成了琴,以後或許會知······好了,坐過來,我教你識琴。”
不看琴便調好了琴,絮影依言坐過去,眉目間有了小小的訝異。
“一弦屬土為宮。土星分旺四季。弦最大。用八十一絲。聲沉重而尊。故曰為君。
二弦屬金為商。金星應秋之節。次於宮。弦用七十二絲。能決斷。故曰為臣。
三弦屬木為角。木星應春之節。弦用六十四絲。為之觸地出。故曰為民。居在君臣之下為卑。故三弦下八為此也。
四弦屬火為徵。火星應夏之節。弦用五十四絲。萬物成美。故曰為之事。
五弦屬水為羽。水星應冬之節。弦用四十八絲。聚集清物之相。故曰為之物。
六弦文聲主少宮。文星柔以應剛。乃文王之所加也。
七弦武聲主少商。武星剛以應柔。乃武王之所加也。”
“一弦屬土為宮·········”絮影跟著念,心氣越發平和,尚還稚嫩的指尖在先生的指導下輕觸弦絲,聽空靈的琴音聲聲顫起。
這一念,7年便過去。
七年間,亦有人前來拜師求學,然因種種緣由,暮楚隻收了一個小絮影兩歲的小男孩作為關門弟子,姓萬俟,名昭巳。
昭巳生性較絮影子孑更為活潑,很受後二人的關愛與照顧。三人自幼在一處生活,異常親密,暮楚時常看著他們出神,笑一笑,又搖搖頭,似有心事。
“師兄,何時給我也做一把琴好不好?你做的琴真好,音色至純至真,琴身古樸優美,連先生都稱讚過。”昭巳期待地望著絮影如此央求道。
絮影安靜細致地擦拭著琴麵的流水紋路,點頭應允:“好啊,我早與先生商量過,要一同幫你製一把好琴。”“嘻,謝謝師兄~!”昭巳喜不自勝,從案上拿了塊糕點一蹦一跳地走了,子孑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從一邊過來,忍不住訓斥道:“好歹你是他師兄,也不能總是慣著他,你瞧他整天站無站相坐無坐相,倒像個蹦跳的猢猻似的,哪得半分先生之姿?”
絮影放下手中軟帕,溫言道:“他年紀最小,自然不忍拘束他······況且這樣的性子,倒令人開懷。彈琴時認真亦不輸你我——而先生之姿,又豈是這年歲便學得來的?罷了,若他淘氣惹師姐不快,我替他賠罪便是。”說這一本正經做了個揖,倒讓子孑一笑:“好了好了,我不過白說這麼些,知道你們師兄弟情深,但你大不到他哪兒去,卻要懂事許多···我也看得出來,先生最讚許你的琴藝——”
“師姐,先生的藥怕是該好了吧。”絮影神色忽變,即出言打斷。
“哎——好。”子孑歎了口氣,便不再說。
無人後,複又垂了眼眸,細細撫琴。心下思緒萬千——不過閑時在江邊談過幾次琴,永川現今竟到處傳著什麼江家的大公子已得真傳,頗有日後天下第一琴師之範——雖不致有人上門叨擾,但偶爾出去時那些熱絡驚奇的目光總令他如芒在背。
“不去與你師弟玩耍?”身後傳來輕踏落葉的腳步聲和一句問話。
“先生,我——”
“放心,我知你心中所想,亦知你不是那樣喜榮愛耀的孩子,那些話,斷然不會是你自誇之言,又何必在此糾結於心?”
一語道破,絮影不禁紅了臉,心裏卻坦然了許多:“多謝先生開導,是我太拘泥於小言小物。”
暮楚笑著搖了搖頭,忽有幾分傷感,以手拂去對方頭上一片落葉:“絮影,命裏有可為有不可為,凡事若皆太過思量,隻得鬱鬱所終——你還是個孩子,更不必煩擾太多··············”
“先生是說,我這個年紀,本該如師弟那般——”
暮楚聞言,點頭,複又搖頭:“你們三人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缺,便如昭巳——心性開朗自是長樂,可他,注定太過爭強好勝、有失平衡······”
絮影不覺驚詫:“師弟年幼,我倒從未看出他有何爭強好勝之處——”
暮楚歎道:“以後便知。罷了,人無完人,原是我想得太多,你們就如此,便已很好。”
秋去,又是一年冬至,絮影天生畏寒,家裏便早早派了人來接回。
包好自己的琴與一段初現琴意的桐木,束緊袖口,圍上披風,絮影與先生等人拜別,又約定了一起回來過小年,這才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