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的廚房
封麵故事
作者:袁敏
母親是紹興湯浦餘家渡一戶名號董久大的大地主家的女兒,排行第三,人稱三小姐。母親不喜歡這個稱謂,她恨透了這個虛偽腐朽的封建大家庭,早早地就和家族裏的幾個姐妹追隨在私塾裏教書的袁先生投奔了革命。母親後來嫁給了地下黨員袁先生,自己也成了紹興城裏和日本鬼子及汪偽特務機關鬥智鬥勇的地下黨員。
我曾經問過父親,餘家渡董久大族裏的人都說袁先生是大流氓,一下子拐跑了好幾個女孩子。可我很好奇,董家那幾個姐妹一個個都清純美麗,你為什麼單單娶了母親?父親眯起眼睛,目光似乎穿越層層曆史煙雲,他說:你媽媽做菜好吃啊,吃過她做的菜,你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會流口水。
我相信父親的話是真的,無論歲月如何流逝,無論我們離家走得多遠,隻要想起母親,一定是和母親忙碌在廚房裏的身影聯係在一起的,廚房帶給我們的種種快樂,至今想起來都會舌尖生津。
解放後,母親隨著接管杭城的部隊與父親一起落戶杭州,從50年代開始一直到80年代中期,我們一直住在一座中西合璧風格的小洋樓裏。小樓名叫菩提寺路蕙宜村1號,是一個大煙商的私宅。解放前夕,大煙商逃到台灣去了,這棟小樓就收為國有,成了市政府安置進城幹部的宿舍。小樓前有花園後有天井,上下兩層,住了兩戶人家,我們家住樓上,另一位李姓幹部一家三代十幾口住樓下。小樓有前門、後門,前門進去的花園裏有桂花樹、棗樹、葡萄、竹子,而後門進去,甬道兩旁對著天井的就是四間廚房。我們和李家各占兩間廚房,每間廚房大約有十三四平方米,兩間廚房加起來就有二十七八平方米。母親將一間廚房擺放了一張八仙桌,四周是八九張骨牌凳,這裏是我們吃飯的地方。另一間廚房靠窗的一角是一個碩大的灶頭,灶頭有兩個爐膛,一個爐膛上是一口大鐵鍋,爐膛燒柴火,另一個爐膛是一個煤風爐,燒煤球。廚房的另一個角落裏是一口巨大的缸,那是母親每年都要醃冬菜的地方。
母親生了四個孩子:小燕、小布、小弟、小妹,從我記事起,年味就是母親的廚房。現如今,年味似乎越來越寡淡。大部分人家過年都已經不在家做飯了,大年三十找一個大飯店,包一桌,雞鴨魚肉生猛海鮮,很高檔,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沒有從前那種對過年的期盼,這個期盼和準備的過程很漫長,但這個漫長的等待很快樂、很幸福。
那時父母的工資要養四個孩子並不富裕,但母親好強,為了不耽誤工作還是請了一個保姆,我們叫她小妹阿姨。
因為廚房在樓下,而我們住在樓上,所以每次小妹阿姨做好飯就會到樓梯口喊:吃飯嘍!我們就像小鬆鼠一樣爭先恐後地從旋轉樓梯往下竄。
大多數的時候,小妹阿姨燒的飯菜總是不夠吃,看著我們四個孩子盯著幹幹淨淨的鍋碗瓢盆不肯離開飯桌的樣子,母親心裏很不是滋味兒。但她知道小妹阿姨盡力了,給她的那點夥食費能保證不斷頓已經很不容易。後來,母親讓小妹阿姨每天買一塊豆腐,四分錢,一塊鴨血,五分錢,二兩肉末,一毛六分錢,等到菜場快打烊的時候,去買兩毛錢一堆的芋艿,五分錢一堆的青菜。
母親上灶的時間總在晚上,那是她一天上班回來我們最盼望的時刻。母親會用一口很大的鋼精鍋在煤爐上燒一大鍋水,先將芋艿去皮洗淨切成小方丁,滾上幾個翻騰後,再把雪白的豆腐和暗紅的鴨血也切成小方丁投進大鍋,然後把已經用老酒和鹽醃好的鮮紅的肉末和碧綠的青菜撒進去,再擱一大把蔥花,最後用番薯粉勾芡,一大鍋色香味俱全的豆腐羹就做好了。這樣的豆腐羹我們每人可以足實地喝上兩大碗,喝得我們每個人小肚子溜圓,有時站都站不起來。雖然隻是個水飽,頂不了多久,但起碼我們都不會賴在八仙桌旁不肯走了。
每年一度的過年,母親是一定會親自籌備的。母親燒得一手好菜。平時她工作很忙,早出晚歸,做飯都是阿姨的事,我們也沒有什麼享口福的奢望。但每到過年,母親就會係上圍裙,在廚房裏大顯身手。那是我記憶中最開心的日子,廚房裏香氣撲鼻,一隻隻洗刷幹淨的臉盆開始盛裝大柴火鍋燒出來的各式菜肴。過年的幾大菜是母親必備的,多少年過去,這幾大菜的美味一直在我腦海裏縈繞不去。這幾大菜是:蝦油鹵雞、醬豬頭蒸黃豆、油豆腐嵌肉餅子、八寶菜、肉皮凍、三鮮砂鍋、黴幹菜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