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凡拈起一顆曬幹的毛豆,慢慢塞進嘴裏,先用舌頭撫平豆子表麵的褶皺,再用他那一口健康的白牙迅速咀嚼。
脆、韌、甜、香,豆類蛋白質的特有的醇意泛起,淡淡的刺激性氣味讓人中樞神經都興奮起來。
“人間美味。”
他眯起了眼睛,回味了良久,這才將麵前商務印書館百衲本《史記·卷五十六》翻了頁,目光從上至下略掃了一遍,輕聲誦讀。
“……少時家貧,好讀書,有田三十畝,獨與兄伯居。伯常耕田,縱平使遊學……”
豎版和繁體字對他來說不算是太大的閱讀障礙,但是要求他在心思不屬的時候,短時間內背下一大段原文帶注釋,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但是背下一頁,才被允許吃一顆豆子。
“真是老古董的教育方法。”
陳子凡無奈地將麵前裝了七八顆豆子的宋窯黑色葉形瓷碟輕輕向後一推,麵前的明代紅木書桌上滿是斑斑駁駁的劃痕,桌上正德年間的黃銅爐之中,點著一支清甜提神香。
白煙嫋嫋而生。
陋室夯土牆上,貼著一層七八十年代的報紙,還有幾張領袖人物的年畫分列兩邊,這是鄉下土屋,常見的裝修。
一桌、一床、一椅、一櫃,室內的陳設簡單幹淨。
除了頭頂灰蒙蒙的白熾燈泡,沒有其它任何電器。
狹窄的玻璃窗下,擺著一個青花瓷盆,種了蘭花。牆角的雜物筐中,插著幾副卷軸,有一副收納的紅繩散開了,露出半麵蝦戲圖,隱隱可見白石老人的印鑒。
——咕嚕嚕。
陳子凡不爭氣的胃袋發出羞恥的鳴叫。
在荒僻而貧窮的農村,食物並不算豐富,對於長身體的少年來說,也許需要更多的營養。
陳子凡總是覺得吃得太簡單。
他很聰明,從七八歲開始就有辦法變著法兒從危險的林子裏找到各式各樣的吃食。
個大鬆軟的蘑菇、酸甜可口的漿果、滿嘴油香的鬆仁、肉質鮮嫩的野兔、晶亮濃稠的蜂蜜,還有那些煎炒、醃製、燒烤、燉湯都非常適合的肥美禽鳥,足以讓他挑剔的舌頭和不知饜足的腸胃感到滿意。
可惜陳子凡沒什麼時間。
大部分的時間,他都用來要讀書。
不……確切的說,不僅僅是讀書。
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他要學各種各樣的東西,用老頭子的話來說,就是作為一個君子,至少要完成的基本教育。
“但我爹媽既然給我取名字用了一個凡字,肯定是希望我平平凡凡過上一生,無災無難,好吃好喝——老頭子何必對我要求這麼高?”
陳子凡歎了口氣,偷偷地向兩邊張望了一眼,眼見沒什麼動靜,輕輕從史記卷下,抽出來一部十六開本的盜版漫畫。
紙頁泛黃,字跡和繪圖都有毛邊,邊角滿是指印和灰黑,說明不但印刷質量堪憂,本身也有不少年頭了。
“咳——”
從他背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陳子凡陡然挺直腰杆,小手指頭輕輕一撥,史記不動聲色下滑,蓋住了漫畫中激烈的“戰鬥”畫麵。
“……平為人長美色。人或謂陳平曰:‘貧何食而肥若是?’其嫂嫉平之不視家生產,曰:‘亦食糠覈耳,有叔如此,不如無有。’伯聞之,逐其婦而棄之……”
陳子凡順暢地從原文開始往下誦讀,中間一點兒磕絆都不打,仿佛之前的抱怨和走神,從未發生過一樣,就連表情也是從容自如。
“總算是有點長進了——”
一個相貌清臒,衣衫樸素的老先生走了進來。
他的頭發已經全白,梳理得一絲不亂,布衣草鞋,手持蒲扇,是農家老漢的打扮,但身軀卻挺得筆直,龍行虎步,仿佛穿著最華麗衣衫的國王巡視領地,深邃的目光閃爍著智慧的星輝。
“不過……背後說人家壞話,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我沒有說壞話。”
陳子凡趕緊放下書,諂笑反駁。
“哦?你叫我老頭子,這可不是什麼好話吧?”
老先生笑眯眯的,像是逮住了小雞的黃鼠狼。
“這個……”陳子凡的眼珠子骨碌一轉,拍了拍腦袋,“老師,我這是在讚美您。所謂萬壽無疆之為老,頂天立地之為頭,父天母地之為子。老、頭、子,這可是尊號!”
“哈哈!”老先生終於笑出聲來,蒲扇啪的敲在陳子凡肩膀上,看似輕若無力,卻讓陳子凡半邊胳膊酸脹,齜牙咧嘴做出怪相。
“看了幾本閑書,就在我麵前耍小聰明,這是《清稗類鈔》裏麵紀曉嵐的故事,人家是拍乾隆皇帝馬屁,還能說得過去,你用在這兒可不妥了。”
陳子凡刷的站起身來,恭敬施禮。
“多謝老師指點,我知錯了。”
錯了就要認,挨打要立正。
陳子凡雖然還沒有到“聞過則喜”的修養,也沒有“日三省己身”的覺悟,但是在老先生的**下,既然詼諧混不過關,那老老實實地認錯,反而是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