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小說家
作者:陳昌平
陳昌平男,1963年出生,1985年畢業於東北師大中文係,先後從事過教師、編輯和企管等工作,現居大連。
1984年開始小說創作並發表作品,90年代中斷,01年重新開始寫作,在《人民文學》、《鍾山》和《收獲》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其中《英雄》、《漢奸》和《國家機密》等小說為多家選刊轉載,並進入多家選本和排行榜。曾獲得遼寧文學獎、遼寧優秀青年作家獎、《小說選刊》03—06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出版中篇小說集和中短篇小說集各一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結業。
一
即便對離休生活有了充分預計,寂寞還是洶湧而至。也散步,也下棋,也養花,還養過一隻波斯貓——丟了。但寂寞還是化不開、趕不走。身體好得像一台狀況良好但又失去牌照的汽車。羅老甚至對“車況”感到悵惘了。
當然下圍棋了。這是羅老最大的愛好了。他也與時俱進地上網下棋,中國遊戲中心和聯眾是他最常去的地場。隻是網上棋手水平參差不齊,而且悔棋者眾多。再說了,中盤之後,黑白子攪和在一起,看著頭暈眼花,昏照迭出,弄得自己也常常悔棋。所以,羅老認為,上網下棋,不僅體現不了真實水平,而且心浮氣躁,有損棋德。
市老幹部活動中心倒是有幾個棋友,棋力與節奏均與自己相當。但是那裏太遠了。當然嘍,他可以要車。他有這個待遇。許總——他的繼任,是他一手培養和提拔起來的。但是,他從來不開這個口。
他住在帝泊豪庭。一個銷售告罄但住戶不多的新建小區。小區落成三年了,很多房子門窗緊閉,終年空閑。現有的住戶都車來車去的,很多車牌都是外地的——遼A黑B吉P什麼的,數字也都是極具身份象征的88或99什麼的。小區門口有一個噴水池,池子中間有一個巨大雕像——一個浴女,沒穿衣服,舉著一把鍍金的寶劍。羅老一直琢磨不明白,一個女的不穿衣服還舉著寶劍,想幹什麼呢?偶爾見到散步的業戶,不是牽著汪汪亂叫的大狗,就是高聲地打著電話。電話的內容大多是工程啦結算啦或者飯局麻局什麼的。所以,羅老經常走出大門,到小區外麵溜達。
這一溜達,竟然有了意外收獲。
二
帝泊豪庭對過,就是廣闊的民權小區。說是小區,既沒有大門、圍牆,也沒有明確的界線。它泛指著一片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建造的紅磚板樓。
雖然一路之隔,卻是兩重天地。打眼一看,小區的樓房排列整齊,水電、煤氣一樣不少。但是仔細觀望,就看出整齊裏的寒酸與混亂了。這裏的陽台一律封閉上了,而且加上了欄杆,所用材質不一,顏色各異,加上外麵搭曬的衣物,整個大樓如同打著一身色彩斑斕的補丁。如果走進去,你就會發現大補丁還密布著許多的小補丁呢。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貼滿了開鎖、家政和治療性病的小廣告。過道牆麵上的廣告幹脆是噴塗上去的,霸道,歪斜,一副你不看不行的模樣。
但是,對羅老來說,這樣的小區也有很多說不出的好處。
最大的好處就是熱鬧。幾座板樓中間,便建有一溜水泥花壇。花壇裏胡亂種植著一排不加修飾的冬青,其間還點綴著幾株美人蕉。隻要天氣不錯,花壇周圍總是聚集著不少居民。尤其是夏季,天還沒黑,這裏便響起了一片趿趿拉拉的拖鞋聲。吵吵鬧鬧、紛紛雜雜的聲音一直會持續到午夜。深夜,花壇周圍總會泛起一片長長的鼾聲。那些耐不住酷暑的人,往地上鋪張涼席,就地睡在蟋蟀彈唱月光的清涼裏。
這裏就是他們的客廳。拉家常、唱京劇、遛狗、燒烤和打撲克。當然也少不了下棋的——象棋。一堆人紮在一起,圈裏的人蹲著,圈外的人抻著脖子,翹起腳尖。至於優勢的一方,更是得意地搗弄著棋子,聲音清脆,節奏自信,宛如將軍踱步,猛然間一聲“將”,手起棋落,叭的一下把棋子砸在棋盤上……人堆鬆動了一下,泛起了一片無奈的讚歎。
對這樣的棋局,羅老從來都是避之不及的。他喜歡安靜。所以當他發現有兩個人在靜靜地下棋、而且下的還是圍棋的時候,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遞了過去。他才不會一頭紮進棋盤呢。他隻是站在一旁,隔著一段距離,靜默地觀看。
他遺憾地看到,他們用的是圍棋棋盤,但下得卻是五子棋。而且,下棋的人,一個是中年人,另一個是個小孩子。他正待轉身離去,中年人抬頭看到自己,遲疑地站了起來,拘束地說,唔……老廠長。
廠長?羅老一怔。多少年沒人這樣稱呼自己了,而且,自己並不認識他。
看到羅老發愣,中年人趕忙說,我也是機床廠的。
機床廠,是羅老工作了三十二年的地方嗬。說起這三個字,他心頭蕩然一熱。哦,你貴姓啊?
我姓李。五車間的。
哦,李師傅。
兩萬多人的大廠,就算曾經的廠長跟工人打成一片,也很難認識每一個人。這時候,李師傅看著羅老,輕聲問,老廠長,現在……還下棋嗎?
羅老的指尖兒倏地泛起一片酥癢。他麻利地點下頭。李師傅立刻揮退小孩子,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還遞給羅老一個棉墊。塑料棋盤,玻璃棋子,簡陋的場地,嘈雜的環境……這些非但沒讓羅老挑剔和不滿,反倒平添了幾分野趣哩。
猜先之後,李師傅執黑。他第一手放在棋盤右上角,二連星布局,羅老以星,小目相應。至第五手,李師傅的黑子啪的一聲在左上角一間高掛,羅老二間高夾。照正常定式,李師傅應該大飛走妖刀定式,但是羅老沒想到,李師傅比大飛小了一步,走的是小飛。這個定式對黑棋顯然是吃虧的。羅老跨了一手,李師傅擋,羅老斷,這都沒有選擇的應招……猛了點,也嫩了點,羅老暗自掂量著對手。
李師傅下棋的時候,把腦袋紮在棋盤上。他的這個動作,讓羅老豁然想起,五車間確有這麼一個下棋的。他笑道,李師傅啊,我想起來了,我們下過棋的。
嗯,下過,下過。李師傅很高興老廠長記得他。
即便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十幾手之內,便對對方的棋力有了大致感覺。況且他們連下了三盤。前兩局都是羅老勝出。第一局中盤勝,第二局兩子險勝,第三局沒下完,局麵呈膠著狀態但天色漸黑。羅老知道,這個李師傅與自己棋力相當。
夜色裏他們相約,周末,再下幾盤。
羅老自己一溜達,就收獲了一個棋友。鄰鄰居居,棋力相當,羅老和李師傅迅速成為了棋友。
下完棋之後的大腦是黑白的,而且在不停地運轉。下棋、複盤、打譜、研究棋譜……因為有了這個李師傅,畫龍點睛一般,羅老的生活變得充實而有節奏了。他倒是不太在意勝負,但是,每一次勝利的僥幸,都使他看到自己的不足。所以每一次下完棋,他都用相機照下棋局。回到家裏,他都要細細地複盤,找出自己的不足。
不在乎輸贏,但在意失誤。多少年了,羅老就是這麼一個認真的人。
尋找自己的不足,也就能發現對方的優點。這時候,羅老對李師傅的棋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認識。李師傅的棋是中盤強、序盤弱,而羅老的優勢恰恰就是開局。羅老屬於邏輯思維型,李師傅更傾向於感覺思維型。羅老追求棋型,李師傅熱衷搏殺……因為勝利,羅老經常委婉地批評李師傅:為什麼不可以這麼下呢?這樣下棋不好看啊。這麼下棋沒有前途。這手棋在這頂一下是不是更好呢?
每當這時,李師傅都憨憨地笑著,像是接受了批評,也像是無動於衷。羅老知道,說服對手的最好辦法就是戰勝他。他這樣想,也確實做到了。雖然勝得僥幸,但是誰說僥幸不是實力的一部分呢?
羅老的勝利也是有代價的。首先,他要忍受來自李師傅的煙熏火燎。李師傅是個煙鬼。一盤棋下來,怎麼也得抽上大半包煙。羅老早年抽過煙,對香煙還是有點感情的。但他對李師傅的香煙卻沒有好感。
李師傅的煙跟他的棋一樣,太衝。聞著非但沒有美感,反而直想打噴嚏。因為李師傅下棋的姿勢,所以他吐出的煙首先是噴到棋盤上的。黑雲壓城一般,濃煙撲向無辜的黑子白子,瞬間再彈回一朵鬆散的煙團。煙團水母一樣咕嘟咕嘟的彌漫開來,熏得羅老左躲右避。
羅老執子,用食指指尖和中指指肚拈住棋子,往棋盤上輕輕一搭。而李師傅則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棋子,落子時還有一個重重的摁,樣子就像是在按手印。尤其是他執白,指甲上灰黑的一輪與棋子的潔白形成鮮明的對比……每每這個時候,羅老都要抬起頭,眺望一下藍的或不太藍的天,悵惘一下。
下圍棋,講究的就是靜。花壇這裏的環境實在不佳,周圍孩子吵鬧倒也罷了,間或有幾個醉鬼,借著酒勁,跟李師傅嬉笑打鬧……這是讓羅老不能容忍的事情了。
一片樹葉落到棋盤上。天涼了,在外麵下棋已經不太愜意了。到我家裏對弈吧,我那裏寬敞。羅老主動邀請道。
對弈?李師傅一怔。
見他還有點遲疑,羅老又說,我那裏有好棋盤哦。
三
羅老的書房,就是他的棋室。
書房裏有一麵大大的書櫃,上麵整齊地擺放著一排排精裝的書籍,也零散地點綴著旅遊紀念品。書櫃居中的位置,醒目地擺著一溜與圍棋相關的獎杯和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尊獎杯,造型酷似足球世界杯的大力神獎杯,下麵寫著“機床廠圍棋協會終身榮譽獎”。
把這個“終身榮譽獎”置於最為醒目的位子上,羅老是頗有深意的。說起來,自己這一輩子獲獎無數。說最重要、最榮耀的一次吧,是在北京的人民大會堂裏,斜披大紅綬帶,麵對無數的鏡頭,接受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頒獎……夠驕傲的吧?但羅老從不顯擺這些榮譽。他認為,那些榮譽既是獎勵他個人的,更是獎勵他頭上那頂烏紗帽的。而這個“終身榮譽獎”就不同了。這是實實在在獎勵給他這個圍棋愛好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