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長在古樹上的亞先(1 / 3)

生長在古樹上的亞先

中篇小說

作者:馮昱

馮昱,瑤族,70後,廣西賀州人,魯迅文學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中短篇小說散見於《民族文學》、《廣西文學》、《飛天》等刊物。有作品入選《

30周年精品選》。  一  黃麗娜死了。  她是被榮貴翁做夢夢死的。  做夢都能夢死人,誰能相信呢?可是不管你相不相信,隻要榮貴翁夢到崩衝河發大水——那種渾濁的紅泥湯大水,崩衝村就一定會死人。榮貴翁說他這已經是第十六次做這樣的夢了,次次都靈驗。  黃麗娜是村裏最靚的女孩,這個有著城裏人名字的女孩,十七歲那年就去了城裏打工,十年後才回來,回來不到三天就死了。  趙萬勝把自家摩托車的座包掀了下來,一把丟到屋旁毛竹林中的垃圾堆裏,回到家裏就拿了肥皂洗手,他先洗了五遍,然後又洗了五遍,坐下來後就在那裏拍大腿。他足足拍了兩個小時,直到把兩條大腿都拍成了青黑的顏色,覺得把身體的毒素和邪氣全都從那兩條大腿裏拍出去了。他逢人就說,我怎麼沒想到呢?我從鎮上搭她回來,一路上時不時聞到臭味,開始我還以為是我買的豬肉發臭,可是剛從市場上買的豬肉,怎麼會那麼快發臭?才一兩個小時,再熱的天也不會發臭呀!換回你們,也不會知道是這個女人在發臭。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她出去那麼久,早就變成一個雞婆了,肯定是得了治不了的髒病,才專門回山裏來死的。  直到很久以後福旺翁都一直在後悔,後悔曾經把榮貴翁趕了出去,第一次沒有留榮貴翁吃早飯。誰讓榮貴翁前來告訴他做了那個發大水的夢呢?這個夢讓他足足擔心了三天。那三天裏他對孫子亞先的看護真是做到了寸步不離,直到聽到黃麗娜死亡的消息。  沒有請榮貴翁吃飯的後果是,福旺翁最終失去了兒子。要不是那個清晨榮貴翁被自己趕出門去,那麼榮貴翁第十七次做那種夢就一定還會前來告訴他。他知道了雖然又是接連幾天不得安寧,但一定會像上次保護孫子亞先那樣采取措施:打電話給正在廣東連州大山裏的兒子趙萬有,叫他這幾天千萬不要再上山割鬆油了,甚至連山寮都不要走出半步。就是天氣再好,能割出的鬆油再多,也不能冒險上山。  事實上沒有如果,趙萬有還是死了,不是死在山上,而是死在了水裏。就連和他同住一個山寮的亞龍亞虎兩兄弟,也不明白那天比任何一天都早割完鬆油的趙萬有,怎麼會一個人跑到山下的小河去。或許是天氣太熱了他想洗個冷水澡,想洗去滿身的汗漬吧。可他卻不是死在河中,而是死在一個水筒子裏。水筒子原本是附近山民用來放微型電機發電的,但在早幾年高壓電線拉進山裏以後就被主人廢棄了,可是水筒子還在,從引水溝引過來的水也沒有被斷掉。福旺翁和亞龍亞虎兄弟倆到現在都不明白:那個傍晚趙萬有怎麼就進了水筒子裏,被急速旋轉的渦流奪去了生命,還不滿三十歲。  二  那個夏天和往年似乎沒有什麼不同,清晨的陽光剛從東麵的山坳上灑過來,崩衝村新一天的加熱過程就開始了。  周妹正在灶前的空地上剁著煮豬食的薯苗。朝暉穿過窗玻璃,像一個老手的流氓,肆無忌憚地撫弄著新寡婦的臉。  福旺翁坐在一旁,眼睛向著燃燒的灶火,他不知道怎麼開口,他知道開口也是白開。在吸完第三支紅甲的時候,他還是開口了,說你能不去嗎?  周妹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她頭也沒抬一下,說我能不去嗎?  福旺翁聽到菜刀斬在薯苗和栗木砧板上發出的聲音更加密集了,好像是剁在他的心頭上,他用右手捂住胸口,說萬有在世時,不是一直不讓你去嗎?他不是一直告訴你說城裏壞人多不安全嗎?你真的不怕被壞人騙去了做壞事,或是被壞人賣了嗎?  有什麼好怕的?又有哪裏是安全的,哪裏是不安全的?萬有他不去城市去了山裏,結果還不是出了事?  這話戧得福旺翁一時答不上來,於是就又點燃了一支紅甲,狠狠地吸著,讓自己的整個頭部都籠罩在煙霧之中。  剁薯苗的聲音停止,福旺翁也不敢看周妹是不是剁完了。自從仙妹走了以後,他就越來越不敢正視周妹了。因為他發現她是越來越像年輕時的仙妹了。  像崩衝村所有死去的人們一樣,仙妹也是被一場大水帶走的。不同的是,那場崩衝河的大水,不是發在榮貴翁的夢裏,而是發在福旺翁自己的夢裏。也就是說,仙妹是被福旺翁自己做的夢夢死的。  那天早上醒來,福旺翁甚至還來不及和家裏人說出那個夢,仙妹就不見了。等太陽差不多走到天空的中央時,福旺翁才找到了她。她已經安靜地躺在青草叢中,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嘴角邊還躺著一朵黃色的小花。那朵小花有一個奪魂的名字:斷腸草花。  直到一年之後的某個早晨,黃萬金坐在福旺翁家裏的飯桌前,就著一碗煙熏臘肉喝了六碗米酒,那個本想讓它爛在肚子裏的真相,才被他和著酒氣倒了出來。  於是,福旺翁就隨著滿屋的酒氣,和黃萬金一起回到一年前的那個清晨,把害死仙妹的罪魁禍首揪了出來。  罪魁禍首的名字叫趙萬一。這應該是福旺翁早就想到了的。趙萬一正是他大哥的兒子,是他的親侄子。但是,自從趙萬一砍了福旺翁親手種下的三棵大杉樹以後,他就不再是他的侄子了。  這個趙萬一,自從他阿公死後,就把他阿婆哄過去跟著他養老送終,然後把兩位老人遺下的田地、山場、林木和宅基地等全部占為己有。他阿公阿婆也就是福旺翁的阿爸阿媽,兩位老人的田地山場都與福旺翁家的連著。趙萬一把阿公阿婆種的杉樹全部砍光賣完之後,就開始越界侵占福旺翁家的山場和杉樹,甚至連菜地也不放過。  事情就發生在菜地裏。那天清晨,鳥剛把天叫得有點發亮,福旺翁還在睡夢之中,仙妹就起來了。像往日一樣,她沒有洗漱就先來到菜地裏,采摘那些新開的四季花,好拿回家去做湯菜。那些四季花樹很老了,是四十三年前她嫁過來時親手種下的。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些花樹的命運和她一樣在那個清晨發生了轉變,轉變就發生在同樣早起的趙萬一嘴裏。趙萬一嘴裏發出的那一聲大喝嚇得她雙腿發軟,正頂著腳尖摘花的她差點摔倒。接下來,那些四季花樹在趙萬一的嘴裏就變成了他阿公種的。他阿公的當然也就是他的。退一萬步說,就算是他阿公種的,而仙妹是他阿公的兒媳,也是有權采摘的。雖然兩位老人生前不願和兒子福旺一同生活,但福旺翁一家同樣盡了兒子兒媳的贍養義務,每月都按時給錢給米。仙妹覺得自己的肺都要氣炸了。爭吵之中,趙萬一衝上去把她推倒在地,籃裏那些粉的白的花朵撒了一地。這個先前的侄子突然變成一頭發瘋的公牛,穿著髒黑皮鞋的腳也變成了公牛的瘋蹄子,把那些四季花全都踩成爛泥,還狠狠地踹了一腳仙妹的屁股。  準備上山尋找野生靈芝的黃萬金剛好路過這裏,他躲進一棵板栗樹後看著這一切。  仙妹從菜地爬起來,向山楂坳上走去,一邊走一邊哭,步子踉踉蹌蹌的,黃萬金覺得她有點像喝醉時的自己。她怎麼不回屋裏去找自己的老公呢?黃萬金就覺得奇怪,他聽到自己心裏說了一句話:她是不是吃錯藥了?他沒想到仙妹還真的去吃了藥,而且是毒藥。  六碗米酒讓凶手從黃萬金的嘴裏現形,晴天霹靂在一年之後再次在這戶人家屋頂炸響。得知消息的趙萬有從連州的深山裏趕了回來,架起木梯,爬到土灶上方的竹條樓上找出一截丈餘長的東西。  那是他們家的傳家寶,也是崩衝村在公安收繳過槍支後僅存的一支獵銃。獵銃很老了,黑如馬卵,那是他阿公的阿公傳下來的,曾經幫助他阿公的阿公打死過一隻老虎和兩條大蟒蛇,保護最初來到這片蒼茫山林裏的五戶人家生存了下來,逐漸繁衍成現在的幾十戶人家。如今,老虎和蟒蛇早已滅絕了蹤跡,在人工種植的速生桉林取代了原始山林之後,就連野豬和白鷳鳥都已難得一見了。後來獵銃的存在也成為非法,隻好把自己的輝煌歲月隱藏入那煙熏火燎的黑色裏。  從黑暗時光中重見光明的老獵銃,被趙萬有擦了又擦,直到放出逼人的光芒。這光芒和趙萬有眼裏的光芒合成一道,像利劍般直指仇人趙萬一。但趙萬有的複仇行動最終被福旺翁咬破嘴唇硬生生地攔了下來。一個家庭的希望和未來就是兒子和孫子,他不能讓兒子為複仇去送死,要去也是他去。但他也還要活著,為兒子照顧好孫子。然而誰又能預料得到呢?趙萬有居然發生意外死了。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讓他一銃崩了趙萬一。  沒有了兒子以後的日子變得更是難捱。那個早上,福旺翁感到自己吸完那支煙好像是用了一百年。百年之後,煙頭燒到了他的手指頭上。他狠狠地把它丟到地上,然後狠狠地把它踩得粉身碎骨。他仍是沒有看周妹,隻是又一次異常艱難地開了口,說你一定要去打工的話,萬有在地下都不安樂。  周妹說他不安樂我們就安樂嗎?他想安樂他就不要死呀!如果我不去打工,這個家就更不安樂。眼見亞先是一天一天長大,吃的零食一天比一天多,換的衣服一季比一季多,讀書要的錢是一年比一年多,這些錢從哪裏來?  是啊,錢從哪裏來呢?萬有在世的時候,錢全都是從他的手裏來的。他寧願自己多受苦多受累,遠離家庭到廣東連州的大山裏割鬆油,也不讓周妹去城裏打工,不讓她幹家裏的重活累活。  周妹覺得有一隻蟲子飛進眼睛裏,酸得流出了眼淚。她拿起一個竹箕,裝了剁好的薯苗準備去煮。眼淚落到竹箕裏,打濕了很多薯苗。福旺翁看著灶火發呆。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這些眼淚。萬有在世時,是最見不得她流眼淚的。她也隻在他麵前流過一次眼淚,就在亞先出生後的第十天,萬有去地裏幹活中午回來遲了,她坐月子又不能碰冷水,於是就變成了一隻饑餓的母老虎,連生吃他的心都有了。她的那些眼淚讓萬有心痛和愧疚不已,在床前向她跪了下來連賠不是,他心裏三天都不安生。那時她的眼淚被萬有視若金子,而現在萬有不在了,她的眼淚變得一文不值。她抬起左腕,用袖子將這些不值錢的眼淚狠狠地抹得一幹二淨,並將竹箕裏的那些眼淚連同薯苗一起,倒入鍋裏的熱水中煮成豬食。  福旺翁向灶前靠近來,把木柴往灶膛推了推,讓火重新旺起來,隻是仍沒有抬頭看她。  周妹說你以為我就很想去城裏打工嗎?這不是沒辦法了才去嗎?你也別太擔心,村裏不是也有人去嗎?除了黃麗娜,也還沒有見誰出過什麼事,你就放心好了。你在家裏帶好亞先。他讀書好,就讓他好好讀吧!隻是有點調皮,不過調皮有調皮的好,調皮的孩子聰明。隻是要你多費心了,一定要看管好他,千萬別讓他學壞,千萬保證他的安全。他是你們家唯一的希望了。  福旺翁覺得眼睛突然酸癢難耐,像是被煙熏到了一樣。可灶是新式的省柴灶,安有煙囪,並沒有青煙從灶口冒出來。於是他明白了自己的眼淚要來,也抬起左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直到把那些眼淚全都擦了回去,才說你就放心吧!有我在,亞先不會有事的,我就是死也要保證他好好的活著。  周妹的右眼皮跳了一下,接著又連續跳了三下,她說大清早的,你說這種話做什麼?我要你們倆都平平安安的!聲音像削尖的竹片,說完就噔噔噔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等周妹重新來到廚房裏時,手裏已經多了一個紅色的本本,那是一個農村信用社存折。  家裏的存款都用得差不多了,去年建了這一層水泥屋,這次又給萬有辦了後事,這些你心裏都有賬目,現在隻剩下三千二了,我取了一千,作為這次去打工的路費和備用,餘下的就留給你和亞先在家用吧。等我進城找到了工作,每個月都會按時把錢存進來給你們。說著,周妹的目光先是在存折上撫摸了一遍,接著又撫摸了兩遍,然後才把它塞到了他的手上。  福旺翁把紅本本捧在兩手中央,就像是饑荒年代捧著一個熱乎乎的紅皮番薯,頓時感到全身溫暖如春,饑寒交迫再也不複存在。這份溫暖讓他強壓回去的眼淚又蠢蠢欲出,隻好趕緊低頭把臉埋在兩膝之間。  三  又一場大水突襲而來,那時亞先放暑假回來已經十天了。  福旺翁從未見過那麼大的大水,也從未見過那麼紅的大水。  他是在村裏那棵僅存的古荷樹被山洪衝得開始傾倒,眼看就要將他壓扁時才驚醒過來的,醒來之後被密集的黑暗所籠罩,開始他還以為自己被拋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裏,當窗外那種熟悉的蟲鳴傳入耳朵時,他才感覺出自己正睡在自家床上。  這原本是榮貴翁的夢。  可是自從榮貴翁在那個清晨被他趕出門去,用第十七夢把趙萬有夢死之後,從這第十八個起,就把這種可怕的夢轉讓給了他。  福旺翁突然打了一個激靈,身子哆嗦了一下。  接連打完了三個哆嗦之後,他才從枕頭下摸到了手電筒,照見節能燈開關,摁了,終於讓自己回到了光明之中。  在這片光明之中停留不到兩分鍾,他就走到大廳,摁亮燈管,然後進了亞先的房間。他從未見過一個人的睡眠有這麼好,亞先的睡眠這麼好他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進房的聲音沒能驚醒亞先,突然摁亮的白熾燈耀眼的光芒也絲毫沒有幹擾到亞先。亞先怎麼睡得這麼沉呢?會不會是白天自己到杉樹林裏巡邏時,亞先就偷偷跑到崩衝河裏去洗澡?山溪水異常清涼,容易傷身,人在裏麵泡久了就會很困,就會睡成豬一樣。  睡夢中的亞先,還真的像一頭豬一樣,當然隻是電視中那種小寵物豬,臉粉嘟嘟的紅得可愛,有些像女孩子一樣。他可真會挑揀,還在娘肚子裏時就會挑揀了,專挑了爸媽好的東西往自己身上長。他挑了他爸那高高的鼻子和黑黑的眉毛,又揀了他媽那白淨的膚色和好看的臉型。  福旺翁忍不住在亞先的臉上親了一口,亞先也沒有醒,仍側著頭繼續著他的好覺。  福旺翁就呆住了。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父母常常教育他們睡覺時一定要保持警醒,不能深睡,以應對那個年代的各種天災人禍。說得最多的就是有一回他阿公殺了一頭年豬,夜裏剛煮熟了肉就聽到土匪要來的牛角號聲,一家人以最快的速度逃到山上密林中的茅寮裏,連一塊肉都來不及吃。如果睡成亞先這樣,就是不被土匪抓去,也會被老鼠啃了臉。  想到這裏,福旺翁覺得自己的心裏也躥進了一隻老鼠。這隻老鼠讓他覺得整個房間都不安全起來。於是他摁亮電筒,側身趴到地上往亞先的床底下照了個遍,然後起來又把床頭床尾的地方都照了個遍,確認沒有發現老鼠和蛇蠍毒蟲之後,才拍拍身上的塵土,長舒了一口氣坐在亞先的床沿上。  經過五分鍾的醞釀,一個決定的成形終於趕跑了福旺翁心中那隻老鼠。從明天起,他將再次形影不離地守著亞先,最好是寸步都不離開家裏,直到等來一個消息,一個和黃麗娜死去一樣的消息。  福旺翁給亞先留著燈,才有點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房裏去,但他很快又折了回來,抱起亞先,穿過燈火通明的大廳回到自己房裏,把亞先放到自己床上,爺孫倆一塊並頭睡下。  但他再也沒能睡著。天才微微亮,他就起床了。隻是離開房間時,他沒有熄燈。在這關健時刻,不能在乎多燒一些電費了。  像往時一樣,他先是到廚房裏生了火,煮上一鍋白粥,再去洗漱後才出了門,穿過門前那塊大田的玉米林,走向田埂下麵的坡地。  坡地上是他種的番薯,用來割苗喂豬。他不怕辛苦,堅持養了一頭豬。因為這個家雖然不完整,但就像周妹說的,隻要有亞先在,就還是個家,那過年就得像個過年樣,就得跟萬有在世時一樣,殺年豬,醃製火熏臘肉。  養著年豬,他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期盼。  那個期盼平時都潛伏並且深睡在他的身體深處,隻有在每一次割薯苗的時候它才跳出來。  那個清晨,福望翁體內的期盼剛剛蘇醒,他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坡下向他移過來。他努力地站直了身子,丟下左手那把薯苗,右手提著鐮刀,不敢相信似地用左手的袖口擦著眼睛。  等他把眼屎擦幹淨,把眼睛擦得清晰時,周妹就已經來到了眼前。她居然穿著一身黑衣。但這種黑衣一看就是城市的黑衣,光鮮明亮,襯得那張好看的臉更加潔淨,也更紅潤。  福旺翁哆嗦著嘴唇,許久都說不出話來,最終隻吐出了幾個字:你,你回來啦?  周妹沒有回答他,隻是在臉上綻開一個詭秘的笑,一閃就不見了,像傳說中的芭蕉精。  福旺翁又用袖口努力地擦著自己的眼睛。當眼睛又一次清晰了時,有個人就又來到了他的眼前。但他心裏突然像是丟失了山場田地一樣,因為這個人不是周妹。  黃萬金怎麼也穿了一身黑衣?這身黑衣一看就不是周妹穿的那種黑衣,這是屬於崩衝的黑衣,是上山幹活專用的,由各種汙漬泥巴爛葉植物汁等雜染而成的。福旺翁眨了一下眼,黃萬金就突然變成了一隻烏鴉。烏鴉嘴裏發出嘎嘎的聲音,說你還有心思在這裏割薯苗呀,你就要折大財啦!  嘎嘎聲音的每個字符又變成了一隻隻螞蟻,紛紛爬到福旺翁的身上,鑽到心眼裏。福旺翁說你這烏鴉嘴,大清早的報的什麼喪?  黃萬金咧開兩瓣黑黑的嘴皮,露出黑不溜秋的牙齒,嘿嘿一笑,說我話是難聽,但不騙你,趙萬一拿了油鋸上你家杉樹林去了。  福旺翁向前邁了兩步逼到他跟前說,你睡醒了嗎,是不是眼睛花了?  黃萬金說你媽的才花呢!  福旺翁就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擰了一下,黃萬金發出一聲喊叫,福旺翁又狠狠地扯了一下他的右耳朵,然後就像是吃錯了藥一樣,丟下了黃萬金那聲多少有些誇張的慘叫,也不管那些割好的薯苗,提著鐮刀發瘋一樣向家裏奔去。到了門前的地坪時,他的腳踢到了一塊石頭,險些摔倒。  當那杆被萬有生前擦亮了的老獵銃握在福旺翁的手中時,他的心才感到略略安穩了一些。握著這杆獵銃,他感到自己在那一瞬間就仿佛變成了父親的阿公,而趙萬一也變成了一隻老虎閃到了他的麵前。  出門前他是先進房看了亞先的。亞先還在睡夢之中。他又舀了幾瓢水澆滅了灶火,才放心地奔出門去。出門去十餘步之後,他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返回來,把門從外邊給鎖上了。  四  還沒等他趕到屋後山的杉樹林,趙萬一就已經放倒了一棵大杉樹;當他穿過那片杉樹林到了另一頭的邊沿時,趙萬一正在做著放倒第二棵大杉樹的準備工作:手腳並用地清理那棵即將受刑的大杉樹下那些阻礙手腳的枯枝敗葉。  拿著獵銃的福旺翁頓感自己成了一個獵人。獵人打獵時在山林裏走動是不輕易被獵物覺察的。突然而來的閃光刺了一下他的眼睛,讓他停下了悄無聲息地進行著的腳步。閃光是地上那把油鋸露在外麵的半截鋸條發出來的,晨陽從被砍了一棵樹的空隙間投下來,紅光經過金屬的反射成了白光。  你再動我就一銃打死你!  這聲大喝嚇了趙萬一一大跳,三根杉樹的針葉刺進他的掌心。他忍住直抵心口的疼痛,循聲看去,隻見福旺翁手中那截黑竹一樣的東西正指著自己。當他意識到那是崩衝村已經絕跡了的獵銃時,身子不由得哆嗦了幾下,然後他就在福旺翁的眼裏變成了一截木樁。  木樁說你這老鬼不想活了是嗎,我是在砍自家的樹關你什麼事?  這樹是誰種的,你地下的阿公阿婆一清二楚,其實你自己心裏也一清二楚。福旺翁說著就吱的一聲扳起了機關。  木樁又抖動了一下,在福旺翁的眼裏變回了趙萬一。  趙萬一說你不要亂來,打死我你也要被公安槍斃。  福旺翁說我怕條卵槍斃,我那麼老了和你拚了還是我值。  趙萬一說你敢嗎?說著居然還啪啪啪地拍起了胸脯,好像那胸脯不是他的胸脯,更不是肉長的。  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刹那間充滿了福旺翁的整個口腔,當一口紅色的口水被吐出來時,他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牙齒把舌頭給咬破了。於是他不再說話,隻是微微地抬高了獵銃,眯起一隻眼睛來瞄準。  趙萬一拍胸脯的動作就停了下來。  福旺翁說我現在開始數數,等我數到五十的時候如果你還不能走出我的眼睛,就別怪這把銃也和你一樣變成畜牲,不認人更不認親!  當數到四十一的時候,趙萬一連同他的作案工具終於從福旺翁的眼睛裏消失。  福旺翁繃緊的全身突然鬆了下來,頓感全身綿軟無力,他卸了火藥引子,雙手擎著獵銃坐到地上。但還沒等他歇息過來,右眼皮就接連跳了幾下。  難道又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難道趙萬一沒有走遠?是不是躲在旁邊的雜樹林裏,等自己一走他就又走回來繼續砍樹?  這些樹再也不能讓趙萬一砍了!如果不能製止他,那麼他砍了第一棵就會砍第二棵、第三棵……直到砍完賣光之後,還會連地都被他占去。這些樹是仙妹種的,被趙萬一砍了,她在地下都不瞑目。這些杉樹要給亞先留著,等到他讀大學的時候,這些杉樹就會長得更大,就會賣上更多的錢,足夠他讀完大學。羅老師說亞先成績那麼好,將來是一定能考上大學的。  想到這些,福旺翁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來扛著獵銃,繞著整片杉樹林的邊沿走了一圈,沒有發現趙萬一。他又繞了一圈回來,還是沒有發現趙萬一。這時候他的右眼皮第二次接連著跳了,比上次跳得更狠。他用兩隻手指捏住跳動的眼皮,把它扯起,但被捏著扯著的眼皮像一隻蟲子一樣仍在掙紮著跳動著。他就愣在了一棵大杉樹下。  愣不多久,福旺翁就擇了小路,先後去了山楂坳和苦竹箐,那兩個地方也各有一片他家的杉樹林,但他仍然沒有發現趙萬一。  還身在苦竹箐杉樹林邊的福旺翁,被第三次右眼皮的接連狠跳嚇壞了,竟一腳踩在一堆幹枯的針葉上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聽到那些針葉繼續往他瘦癟癟的屁股肉裏紮進去時發出的滋滋的聲響。鑽心的疼痛讓他在倏爾之間變得異常清醒。清醒過來的頭腦突然變成了一個電視屏幕,一些若真若幻的畫麵讓他打了一個激靈,趕緊爬起來,扛了獵銃就往家的方向跑。  很快他就看到亞先了。  亞先還在睡呢,他八歲的身體正匍匐在門前的青草叢中,就跟在床上睡著一樣,他怎麼睡得那麼沉?有一瞬間福旺翁甚至覺得亞先還是睡在了自己的床上,隻是那些青草不是青草,而是一床綠色的被單。當被單很快又還原成青草的時候,他有些不敢相信,於是抬起左腕用袖口擦起了自己的眼睛。擦清之後的眼睛首先迎來的是一片明晃晃的陽光。陽光把他家的大門照射得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外大門上那把已經鎖上了的大鐵鎖讓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放下獵銃就向亞先奔了過去。  當福旺翁把亞先翻轉身抱起來的時候,他才看到了血。血在亞先臉上,血在亞先的額頭上,血在亞先濃密油黑的發叢裏。血紅得就像夢中的崩衝河大水,讓他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福旺翁是在他家的杉木沙發上醒過來的。他看到了很多人的臉。這些臉有村委主任趙萬勝的,有黃萬金的,還有村裏其他人的,甚至連榮貴翁的都到了,這些臉上麵全部掛滿了同情。在這麼多張臉裏麵,他尋來望去都沒有找到他最想看到的那張臉,這讓他急得終於叫了出來,亞先呢?沒有一個人回答他。他挺了一下身,一把抓住了趙萬勝的手,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說趙主任,我家亞先呢?趙萬勝的臉突然布滿憂傷,說你要想開一些。這句話就像是一把大杵,一下就把福旺翁搗成了一攤爛泥,說你們為什麼要救我?你們為什麼不救亞先?  五  靠著趙萬勝派人送的白糖粥和瘦肉粥,轉移到床上躺了六天的福旺翁才下了床。這六天裏,公安在第二天就來了,不久又走了。經公安鑒定:亞先是從他家的二樓上跳下來後死亡的。從這麼低的地方跳下本來不會致死,但是他的腦袋磕在一塊露出地麵的石塊上,那塊石頭像一隻尖尖的牛角插到了亞先的腦袋裏。公安說監護人怎麼一點安全教育都沒有呢?跳樓這麼危險的動作孩子都敢做?  在公安來的那一天,周妹也回來了,她果真穿了一身黑衣,就跟那天早上福旺翁見到的一模一樣。她抱著亞先發僵的身體哭了一個下午,又哭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她就走了。她說我千叮嚀萬囑咐的讓你一定要保證他的安全,你不但沒保護好他,還害死了他,你這阿公是怎麼當的?亞先沒有了,我永遠也不會再回崩衝來了!  是他害死了亞先!  如果他不去守杉樹,全部讓趙萬一砍了賣了都好。如果他不上鎖,那麼亞先就不會跳樓,那結果就不會是這樣。  但是沒有如果。  下了床後,福旺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趙萬勝家走去。  趙萬勝家是五層新建的水泥樓,就在通村的紅泥公路邊。福旺翁來到這棟全村最高也是最漂亮的建築時,趙萬勝和他老婆馮成妹正在一樓的雜貨店裏坐著,邊看電視邊等候顧客光臨。趙萬勝見到福旺翁時,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說福旺叔你好了?能下床走過來了呀?但他沒能聽到福旺翁說半句感激他的話。福旺翁說好個屁!沒有亞先我好個屁!你快說,你把我家亞先弄到哪裏去了?  趙萬勝吃了一驚,說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福旺翁說我知道了還來問你?  趙萬勝說不是埋了嗎?  福旺翁就像是被點了穴一樣定在了那裏,又如一截死去了的樹根,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說怎麼就埋了呢?是誰同意你們埋的?  趙萬勝又吃了一驚,說我們是經過公安同意才埋的。  福旺翁說你們就不能讓我再見見他?  趙萬勝說準備埋他的那一天,我們不是抬他進去給你見過最後一麵了嗎?  福旺翁說這就是最後一麵?這算什麼最後一麵?你們就不能把他留到今天,留到明天,留到後天,或是更久更久嗎?  趙萬勝驚得很長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馮成妹說福旺叔你別這樣,天這麼熱,如果沒有冰箱,豬肉放上半天都會發臭咧。  福旺翁說我家亞先又不是豬肉。  趙萬勝說你這麼老了又不是沒見過死人,周妹走的那天,到了下午亞先的氣味就很大了,身體都出水了,如果不及時埋掉,就不止是臭而是腐爛了。  福旺翁就又變成了一截死去的樹樁,像被大風刮著一樣有些搖搖欲墜。  馮成妹拿了一罐飲料,說福旺叔你先喝點冰涼茶,有事坐下來好好商量。但是那罐飲料遞到他的手上他都沒有反應,飲料掉到地上他也沒有被驚醒。  易拉罐掉到地上的聲音就像是金屬筆盒掉到地上的聲音。亞先是個不怎麼小心的孩子,在家裏寫作業時常常把筆盒弄到地上。來,阿公幫你撿筆。不,阿公,我自己撿就行了,你的腰不是一彎就痛嗎?亞先的臉上綻出兩個酒窩,有些像女孩。來,讓阿公來抱抱。福旺翁伸出雙臂,但這回他什麼都沒有抱到,亞先在瞬間就化作午後那些滾燙的空氣。  馮成妹撿起飲料,再次塞到福旺翁的手裏,說福旺叔,你可要拿好了,天這麼熱,你就趁涼趕快喝了吧。  福旺翁啪地把它砸在玻璃櫃台上,說我不喝你們的涼茶!趙主任你快說,你們把我家亞先埋在了哪裏?  趙萬勝說就在古荷樹邊那叢觀音竹旁。  福旺翁說你們是怎麼埋的?  趙萬勝說還不是像埋孩子那樣埋的。  福旺翁說,我是說你們是用什麼東西裝殮他來埋的?  趙萬勝說糞箕。  福旺翁說糞箕?  趙萬勝說是啊,糞箕。  福旺翁說糞箕?你們怎麼能用糞箕來埋他呢?他又不是一條狗,也不是一隻貓!  趙萬勝說福旺叔,你都活到這個年齡了,難道你比我還不懂嗎?未成年人死了用糞箕裝了埋,這不是老規矩嗎?  福旺翁說什麼老規矩,過去那是因為窮,我家現在有的是杉樹,我可以給亞先做一個棺木,要多大有多大!他邊說邊開始向著古荷樹的方向走去。  六  速生桉林與古荷樹之間果真有一堆新泥。其實新泥也已經不新了,四天烈日的暴曬已經把它新鮮的紅色變成了灰白。在這堆灰白的下麵,就睡著福旺翁家的亞先。  想到亞先被裝在一隻糞箕裏,這個調皮的孩子,常常掙脫大人的懷抱跑到樹下哧溜哧溜就爬了上去,他現在在另一個世界裏可能連手腳都無法伸展開來,福旺翁就一分鍾也呆不下去了,立馬趕回家去,磨利斧頭,然後走上屋後山自家的杉樹林裏。他要給自己選一棵最大的杉樹,做一個最好的棺材。其實在他剛滿六十歲那年,就已經請人為自己做好了棺材了。隻是現在,他要把自己的棺材讓給亞先先用,因為要給亞先做一個新棺材已經來不及了:新砍下的木頭鋸成棺材板後,至少也要一個多月才能曬幹。在這樣的大熱天裏,等到那時隻怕亞先的屍身都腐爛透了。  在沒有樹木遮擋的陽光直射下,幾個白得晃眼的大圓圈告訴福旺翁,他的大杉樹又被人偷砍了。白圓圈是大杉樹被斬首後留在地上的斷頸疤子。他數了兩遍,連同亞先出事那天早上趙萬一砍的,總共有六個白圓圈。六棵大杉樹就在他躺在床上的六天裏活生生地不見了蹤影,隻留下樹尾和一地的殘枝。  福旺翁花了兩天時間才砍下了一棵又大又直的杉樹,把自己也累壞了。樹才剛剛倒下,他就一屁股坐到地上,足足休息了兩個多小時,一直守到天黑了才放心回去。第二天天剛亮就趕緊去請了黃萬金等三個幫手,給大杉樹剝了皮然後鋸成三截拖回來,靠牆立在他房間窗口的外邊。  第三天正好是榮貴翁幫忙看好的吉日,福旺翁又花錢請了四個人幫忙,一到辰時就抬起那口原本給他備用的大棺材,來到埋葬亞先的地方。  但是亞先卻不見了,掘開那個灰白的土堆,土堆底下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糞箕都沒能找到。  福旺翁讓那四個人把原來的坑又向周圍擴展著挖大了三倍,也都沒有發現亞先。於是他就跑了回去氣咻咻地問趙萬勝,你是不是記錯了,是不是指錯了地方?  趙萬勝說才幾天呀,我怎麼會記錯指錯呢?  福旺翁說那怎麼就不見了呢?是不是你們埋得太淺,給野狗挖出來吃了?說著他的身體在大熱天裏突然顫抖了一下,像是被野狗狠狠地咬了一口。  趙萬勝說我們村離鎮上那麼遠,離別的村也那麼遠,從哪裏跑來的野狗?村裏除了三條寵物狗,現在是連一條土狗都沒有了。三條寵物狗都是小型狗,連肥肉都不吃,更不要說吃人,就算它們想吃人也沒本事把亞先挖出來。  福旺翁說那我看你們根本就沒有把他埋葬,而是把他丟進了山溝,或是丟到了崩衝河裏。  趙萬勝說我堂堂一個村委主任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嗎?我是叫了三個人一起去埋的,這三個人是黃萬金、黃通貴和榮貴翁,後來連亞寅癲也去看了,不信你可以一個一個地去問他們。  福旺翁說我先不去問他們,你現在就跟我去那裏,看看是不是我們找錯了地方,挖錯了泥堆。  趙萬勝說真是好心被雷霹啊!說完邊跟福旺翁走邊掏出手機打電話給黃萬金、黃通貴和榮貴翁。到了那裏,趙萬勝很認真地察看了被重新掘過的墳坑,察看了周邊的環境,然後說我沒有搞錯,就是這裏,你看那叢觀音竹,總共有六根,當時我數過。  接著黃萬金和黃通貴也趕到了,兩人的嘴巴好像是同一個嘴巴,說出的話都一個樣,都說沒有搞錯,就是這裏。黃通貴還叫福旺翁看了一棵躺在地上枝葉都幹枯了的小速生桉,說我當時覺得地方不夠寬,就一刀把它砍了,你可千萬別告訴蔣老板,我這都是為了你。  福旺翁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這個那個都在他的眼裏變成了陌生人。他說我不信,你們全都是合夥來騙我!  這個時候榮貴翁到了,他是崩衝村最老的人,都八十八歲了,但還能自己走山路,每餐還能喝二兩米酒。這位崩衝村僅剩的大師公既沒有察看墳坑和周邊的環境,也不急於開口,他先是燒了一炷香插到墳坑前的泥地上,在香前擺上一隻碗,再放下背後的網袋,從網袋裏取出一個飲料瓶,擰開瓶蓋倒了半碗水,然後邊念著那些常人難以聽懂的咒語,邊用右手拇指在其他四指上掐上掐下。當那炷香燒了三分之一的時候,榮貴翁才停止了念咒,他沒辦法伸直佝僂的身子,就把頭往上抬了起來,張開沒有一顆牙齒的嘴巴,那些話就從那個黑洞裏暢通無阻地跑了出來:誰都沒有記錯,就在這裏!  福旺翁瞪大渾濁的雙眼,不敢相信似地看著榮貴翁,說是不是因為那次大清早被我趕出門去,沒有請你吃早餐,你到現在都還記恨我,才這樣說的?  榮貴翁說我從來沒有記恨過一個人,我隻討厭有些人。  福旺翁說可是我家亞先呢?你說他就在這裏,是不是你的眼睛已經瞎了?如果有,你抱他起來給我看看!  榮貴翁說你先別急,聽我慢慢說嘛,你家亞先確確實實埋在這裏,隻是埋下七天之後他就走了。  福旺翁就不明白了,說走了?你們不是說他死了嗎?死了怎麼還會走?……難道說我家亞先並沒有死?……我就知道他不會死的。  其他的幾個人都麵麵相覷,全都給他們倆的話搞傻了。  但榮貴翁沒有傻,說亞先是真的死了,不死我們怎麼敢埋他呢?可是死了就不會走嗎?  福旺翁說人死了還會走,你們有誰聽說過嗎?他渾濁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好像是一個將死的人在眼巴巴地尋找一棵救命的藥草。但是沒有一個人幫得了他。  福旺翁又說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你告訴我,亞先他走到了哪裏?  榮貴翁說他走到哪裏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遲早會告訴你的。說完他就背起網袋,連那隻水碗也不要了,邁出步子顫顫巍巍地走了。趙萬勝和黃萬金他們幾個也都跟著走了。  福旺翁請來的四個人問,我們也可以走了嗎?  福旺翁說走?你們不想要工錢了嗎?我出那麼高的工錢給你們,難道就隻有這半天的工夫?半天你們就想掙一百二?你們先在這裏等著,我要上山去,從上麵看下來,我就不信這裏隻有一個墳堆,他們全都是騙子!等我找到了亞先的墳堆,你們還要幫我把他挖出來,然後裝到這口大棺材裏,好好地安葬他。  七  福旺翁找到亞先了。  他先是看到了一片樹葉,樹葉還沒有變綠,嫩嫩的,粉粉的,微風一拂,它就變成了亞先的臉蛋。  這片葉子是從崩衝山僅剩的一棵古荷樹上長出來的。  那棵巨大的古荷樹,曾在半年的時間內就掉光了葉子。  可是現在,它終於又長出了一片葉子。  在這之前,在村裏所有人的記憶裏,這棵古荷樹是從來沒有缺過葉子的,它巨大的樹冠上那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葉子,估計比一頭公水牛身上的毛還多。  村裏不少於十個人說過,當他們獨自從古荷樹下經過時,突然聽到頭頂上嘩啦一聲巨響,抬頭一看,隻見一大朵樹枝垂了下來,頓時嚇得像一頭發瘟豬一樣兩腿發軟,那朵樹枝又嘩啦一聲巨響彈回到原位去。至少有六個人說他們當時尿濕了褲子。  說得最可怕的是:有個人夜裏獨自背著一簍稻穀經過那裏,突然聽到頭頂上有牛被殺時的那種慘叫聲,膽戰心驚地用手電筒往上照去,隻見四條牛腿血淋淋地在樹冠上垂吊著,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摔了跤把背簍裏的稻穀弄撒了也不管,丟下背簍和稻穀,爬起來就沒命地往家的方向跑,直到第二天才讓老婆陪著來把稻穀弄回去。  都說這棵最大的古荷樹是樹精,於是它才免遭了刀斧鋸子的禍害。  但其他五棵稍小一些沒有成精的古荷樹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它們在黃土公路開進崩衝的那年秋天慘遭毒手,被趙萬一和幾個更年輕的村裏人砍了賣了。  這都怪從山外進來教書的羅老師,就因為他教育人們不要迷信,說無論是大樹枝突然垂下來又抬起,還是看到牛腿垂吊下來,都是因為人們背著那麼重的東西走了那麼遠的山路,或是幹了一天的重活又走了那麼長山路,因疲勞過度而產生的幻覺。  福旺翁跟榮貴翁一樣不信羅老師說的話,他們相信樹精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五個人在一天之內就把五棵巨大的古樹放倒,他們靠的不是斧頭,而是油鋸。不到兩三年,這種新到來的伐木工具就讓崩衝山上的原始山林全部灰飛煙滅。  出生於師公之家的九○後男孩馮亞辰根本不相信他阿公榮貴翁的話,說你們誰都怕有樹精,可我偏偏就不信邪,你們不敢去鋸我自己去鋸,賣了錢誰都別跟我搶。這回村委主任趙萬勝終於出麵阻攔了,說要報林業公安,馮亞辰才作罷,憤憤然地去了城裏打工。  但誰又能想到呢,這棵成了精的古荷樹也會死!  這都是因為速生桉。  在五棵古荷樹慘遭毒手之後,說是為了有辦公經費,村委會把整個崩衝山都承包給了山外的蔣老板。蔣老板請來上百個工仔把原始山林全部砍伐殆盡,能賣錢的全都賣了錢,不能賣錢的放火一燒,然後全都種上了速生桉。  瘋狂生長的速生桉,就像是電視中搶占山頭的日本鬼子一樣,僅用兩年時間就把整座崩衝山占領了。從那一年夏天起,陷入速生桉包圍中的古荷樹就開始掉葉子,在不到半年時間裏它就掉光了所有的葉子,一片不留。第二年春天,它連一片葉子都沒有長出來。  但是現在,福旺翁看到它長出了一片葉子。這片葉子一動還會變成亞先的嫩臉。  過度的驚喜讓福旺翁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等他睜開雙眼時,那片葉子突然不見了,亞先的嫩臉也不見了,房裏隻有節能燈發出的清冷的光輝,彌散著崩衝山深夜的寒涼之氣。  福旺翁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那片葉子突然又出現了,它一會兒是葉子,一會兒是亞先。他再次睜開眼睛,這一切又消失了。於是他再次閉上了眼睛,等待亞先隨樹葉而來。  後來他從床上爬了起來,掀開窗簾,看到外邊仍是黑得可怕,於是就拿了支手電筒,當他推開大門出到屋外時,黑夜像潮水一樣裹住了他,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眼前吊下血淋淋的牛腿來,嚇得他又趕緊退回屋裏,咣當一聲關上了大門。他聽到心裏有個聲音說不行,我得找個家人陪我一起去,那可是一棵樹精啊!於是他來到了廚房門口摁亮燈,但廚房裏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他又來到亞先的房門摁亮燈,房裏也空無一人,隻有亞先生前用過的那床被子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床中央;他隻好轉身來到自己的房門前,那盞節能燈沒有關,青白的燈光下,房裏空無一人。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已經沒有別的家人了,除了他自己,他再也找不到能陪他一起出去的家人了。  福旺翁癱倒在床上,閉上眼睛想死。那片樹葉就又閃到了他的麵前,一下子就變成了亞先粉嫩的笑臉,紅唇開啟,露出梨花瓣一樣白的牙齒來,阿公阿公,我就是亞先呀,你不認得我了嗎?你怎麼見了我也不叫?  福旺翁就叫了一聲亞先,又叫了一聲亞先。  亞先也接連又叫了他三聲阿公,說我現在不住在家裏了,我已經生長到古樹上了,從今夜起,它就是我,我就是它了,你要是想我,你就來看古荷樹吧。  福旺翁眼睛都不敢眨地看著他,連說了兩聲是嗎。  亞先說是啊是啊,你不記得我有多麼喜歡爬樹了嗎?要不是你管得那麼死,我甚至願意成天都呆在樹上,不回家都可以。  福旺翁說人怎麼可以不回家呢?不回家吃什麼?  亞先就笑了,說樹上不是有那麼多好吃的嗎?什麼山枇杷呀長柄果呀楊梅呀木櫝子呀野栗子呀山楂呀雪杮子呀的,你想吃都吃不完哩。  福旺翁說可是現在除了桉樹什麼都沒有了。  亞先說不管怎樣,現在我終於長到樹上了,不信你就來看我吧,我昨天長出了一片葉子,現在正準備長出明天那片葉子,明天天亮你過來就能看到兩片葉子,兩片葉子都是從最高的樹梢上長起。  八  窗外的天才微微發亮,福旺翁又一次從睡夢中醒來,他記起亞先的話,立馬起床,顧不上洗漱,更沒有浪費時間去做早飯吃,就出了門向古荷樹的方向跑去。  當他站在古荷樹下仰首向樹上看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亞先,直到把脖子都看酸看累看疼了,他還是沒有看到亞先。他急得又用袖口去擦眼睛,結果越擦眼屎越多,他隻好花了十五分鍾,走到崩衝河邊把眼屎洗得一幹二淨,可是他還是沒有看到亞先。  他突然記起亞先說葉子從最高的樹梢上長起,於是他就開始向山上爬去,一直爬到把古荷樹盡收眼底的地方,都差不多到山坳了,才停下來往下看。  第一遍他還是沒有看到亞先。  看第二遍前,他就想隻要自己把眼睛睜得足夠大,就像以前家裏那頭公水牛打架時的眼睛那樣大,就一定能看到亞先。當他覺得自己的眼睛越睜越大,甚至比公水牛打架時的眼睛還大了時,他果然看到了亞先。  亞先就是樹葉。  古荷樹真的長出了兩片葉子,還嫩得粉粉的,有一片顏色深一點點,有一片顏色淺一點點。兩片小小的葉子果然都生長在最高的樹梢上。兩片葉子一會兒是葉子,一會兒又變成了亞先的笑臉,在輕風中蕩起兩個淺淺的酒窩。  當太陽開始紮眼的時候,福旺翁終於感到自己餓了,越來越白亮的陽光讓他看起亞先來越來越吃力,他決定先回家去,好好地做一頓飯犒勞一下自己,然後好好地睡上一覺,等到傍晚陽光不刺眼時再來看亞先。  福旺翁經過趙萬勝家門口時,趙萬勝關心地問他找到亞先了嗎?他說找到了。趙萬勝一臉吃驚,但這位村委主任沒有過多的空閑和心思來追根問底、無事找事,他轉移了話題,說你那口大棺材如果還用不上,就別再放在古荷樹下了,要是半夜被賊弄上車運出山去賣了,到時可別來找我,你需要幫忙的話就吱一聲,我可以開農用車幫你運回去。  但福旺翁沒有把棺材抬回去,而是把自己搬到了棺材邊。亞先都生長到古樹上了,他也不再害怕什麼樹精樹怪,而是幹脆住進了樹洞裏。古荷樹的心早已被歲月掏空,根部的樹洞睡幾個人都沒有問題。他先是抱了幾捆稻草放進去鋪了厚厚的一層,然後把草席毛毯被窩搬了進來,就算把床鋪好了;再用杉樹皮挨著古荷樹樹身蓋了一間寮,寮的半邊挨著古荷樹根安放著那口大棺材,外側的半邊則用紅泥糊了個土灶,然後把鍋碗瓢盆柴米鹽油也拿了過來,新家就算是安置好了。  天天晚上睡在樹洞裏,就是和亞先睡在一起,這比在家裏睡還要踏實百倍,因為福旺翁夜夜都能看到亞先了。亞先每天晚上都會告訴他第二天古荷樹長出多少片葉子,有時是一片,有時是兩三片,有時會更多一些。等天亮起床,他就爬到山上去看,果真會看到那些新長出來的葉子,就和亞先說的一樣多。葉子越長越多,都差不多長滿一根小枝條了。  九  又一個清早被鳥叫醒,福旺翁剛從樹洞裏鑽出,黃萬金就已經來到了他麵前。黃萬金身著那身黑色的衣服,儼然一隻報喪的烏鴉。黑色的身影罩住了光線,讓福旺翁感到眼前有些發黑,很不高興地說你這是去哪裏?  黃萬金說我不去哪裏。  福旺翁說那你拿著斧頭和油鋸做什麼,難道不是要上山去砍樹?  黃萬金說我是要砍樹,但不是上山去砍樹。  福旺翁說那你去哪裏砍樹?  黃萬金說我不去哪裏砍樹。  福旺翁說那我就不明白了,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你別擋著我,我要馬上上山看亞先,沒有空和你囉嗦。  黃萬金說看亞先?你家亞先不是死了嗎?……哦,你是去看他的墳堆嗎?  福旺翁說誰說我家亞先死了呢?他的語氣顯得很生硬,就像是黃萬金殺死了亞先一樣。他說我家亞先都生長到這棵古樹上了,你難道沒看見?  黃萬金不由得退後一步說,看見什麼?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福旺翁提高了聲音,說不明白我就告訴你,請豎起你的狗耳朵聽清楚了!現在,這棵古荷樹就是我家亞先,我家亞先就是這棵古荷樹!  黃萬金嚇了一大跳,左手的斧頭差點掉下來砍到自己的腳,他幹脆把斧頭丟到地上,右手提著的那台油鋸也放到地上,然後努力把微佝的身子往直裏拉,叉起腰來說你別嚇我,我正要砍這棵古荷樹,你別拿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來阻攔我。  福旺翁睜大了眼睛說,什麼?你說什麼?  黃萬金說你沒聽清嗎?我要砍這棵古荷樹!  福旺翁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說難道你沒聽清我的話嗎?你為什麼要砍古荷樹?  黃萬金又俯身撿起了斧頭,說我為什麼不能砍古荷樹?它都死了差不多一年了,再不砍它就會被蟲子蛀光,就會被日頭曬大雨淋然後腐朽完蛋,不如現在放倒它當柴火賣了,還能換回七八千元錢。我今天不砍它,明天別人也會砍它,與其讓別人砍不如我砍,我家窮得正缺錢用。  福旺翁的眼睛睜得比牛眼還大,說誰說古荷樹死了?你沒看到它已經長了葉子?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黃萬金看到福旺翁的眼睛紅得可怕,真像是發怒的公水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縮,就抬頭往上看了一下,說哪來的葉子?哪裏有葉子?  福旺翁說就長在樹的最頂上,都長滿一小枝了,現在我不用爬到山上都能看到了。  黃萬金的目光於是往樹冠上搜尋了一遍,然後說哪裏有呀?我沒看到。  福旺翁說我看你一定是變成一條狗了,一條瞎眼狗!  黃萬金的額頭和眉頭都緊皺了一下,好像真的成了一條電視中和城裏漂亮女人睡覺的那種皺臉狗,說我不跟你爭論那麼多了,浪費時間!你以為隻有我自己想砍它嗎?不知有多少人在打它的主意了,我先下手為強,你趕快把你的破床爛被子搬出去,趕快把你的破東西全部搬回你家去,你再不回你家去住,你家就要發黴爛掉了,你要是不願意搬,那我也不會等你!  福旺翁的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隨後轉身沒入黑暗的樹洞裏,當一分鍾之後他重新出現時,黃萬金看到的不是他手抱被窩,而是半隱在樹洞的黑暗中,把一截黑如馬卵的東西對準了他。  福旺翁說你趕快滾蛋!不滾我就一銃打死你!  黃萬金這才意識到那是一杆早就絕跡了的獵銃,他似乎被嚇得不輕,渾身發起抖來,像一片被風吹動的芭蕉葉。但他畢竟吃了五十幾年的油鹽和糧食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輸給他,那可是七八千元錢啊!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說我不滾,這古荷樹又不是你家的。  福旺翁說我這杆銃說它是誰的它就是誰的,你還記得榮貴翁說的話嗎?榮貴翁不是說亞先自己去了一個地方了嗎?亞先還真的像他說的一樣去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是這棵古荷樹。榮貴翁的話真靈啊,亞先也真的告訴了我,說他已經生長到這棵古樹上了,他變成一片片葉子長到了古荷樹上了。  黃萬金說我看你想孫子真的是想瘋了,這怎麼可能呢?連那些稀奇古怪的夢你也相信?好好好,就算你說的是真的,請你先放下銃來,要是走火了打死了我你也得死,有事我們好好商量不好嗎?  福旺翁說不好。  黃萬金說其實你就是不拿銃也可以阻攔我砍樹的,你用自己的身體就可以護住樹了,難不成我會為了七八千元錢,連你也砍了鋸了然後讓自己也挨槍斃?我還沒有活夠呢!不如你放下銃來,我們一起來查實,看看樹上到底是不是真的長出了葉子,如果有我就馬上滾回家去再也不來砍它了,如果沒有你就搬出去讓我放倒它,我現在真的很缺錢用。  福旺翁想了想,終於放下了獵銃,陪黃萬金一起來證實古荷樹上有無葉子。但不管是在樹底下還是上到山上,福旺翁一眼就能看到的葉子,在黃萬金眼裏卻全都沒了影兒。他們就吵了起來,估計吵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吵出一個解決的辦法:找中間人!古荷樹上有沒有長出葉子,由中間人說了算。  兩人經過商量,最後確定公證員名單如下:趙萬勝、趙客仙、黃通貴。  請公證員的代價很小:福旺翁拿來一條臘肉和四斤米酒,黃萬金捉來一隻小母雞,在趙萬勝家請公證員們吃了個午餐。  下午三點多鍾,在古荷樹下,公證員們為了表示對臘肉、小母雞和米酒負責,開始了很認真細致的工作。他們在趙萬勝的一聲令下,齊刷刷地抬起頭來向高聳入雲的樹冠上瞅去。陽光還蠻刺眼,不怎麼有利於工作。但公證員們充分發揚了不怕苦不怕困難的精神,有些人的眼睛被陽光射傷了,有些人的眼睛被額頭上流下的汗水螫痛了,他們的脖子全都酸了痛了,但他們都堅持到真的忍不住了才放下拚命仰起的頭來。  趙客仙和黃通貴先後彙報工作成果,他們都說沒有看到葉子,一片都沒有。  趙萬勝說我以村委主任的名義保證,我也沒有看到葉子,一片都沒有。  黃萬金說就是,我看福旺翁一定是想孫子想過了頭,出現了羅老師說的那種幻覺。  福旺翁說什麼幻覺?幻你媽的狗屁!我先不和你爭這些,那些樹葉都生長在樹頂上最高的地方,狗日的太陽從上麵刺著你們的眼睛,讓你們從下麵看不到上邊的樹葉。請你們和我一起到山上,我就不信你們看不到那些樹葉。  但是等他們汗流浹背地爬到山上,看過一遍之後,三位公證員都還是說沒有看到樹葉,一片都沒有。福旺翁和黃萬金就又吵了起來。趙萬勝及時地製止了他們,說從這裏看下去雖然沒有了刺眼的太陽,但卻遠了很多,連樹都變小了很多,就是有葉子我們也有可能看不清的。不如這樣,我打電話叫成妹拿我那台望遠鏡上來,大家用望遠鏡看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