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45年
從汴州沿著汴水一路行來,在泗州入江南唐國地界,經楚州沿澶渠前往江都府,這一路在船上已經搖搖晃晃了幾月,終於,江都府的碼頭愈發清晰起來。
江邊貨船一字排開,白帆如雲,裝貨卸貨的船員,上下船的百姓,隔很遠便可聽見的此起彼伏的號子聲,無一不昭示著這裏的繁華與熱鬧。
曲孤風站在船頭,南方溫濕的微風吹拂著他已見白的鬢發,眼前的江都府雖已不是昔日吳國時期的都城,卻還是人煙稠密,鹽業大興,糧船雲集。
他打開艙門,此時正是靠岸之際,艙中人都在各自忙活準備下船,曲孤風一眼便看見坐在靠角落桌上的沈留因,她正低著頭吃一份桂花糯米藕,看樣子又是哪個船員的“孝敬”。沈留因略微抬眼之際,也看見他,起身走來。
沈留因已經出落成一個十五歲的姑娘,任誰見一眼都忘不了。
一張白玉似的臉龐,一頭垂於腰間的烏發,一如既往的碧色裙子,冰為骨骼玉為神,清麗絕俗宛若天人。隻是這一路走來,她幾乎都是清高孤傲的模樣,加了三份英氣,卻高處生寒,讓人望而生畏。
她幾乎不笑了,曲孤風有些難過地想,從前那個表麵傲氣實際天真活潑的小姐變成了真正的冷美人。
雖然她這樣不近人情,可這一路行來,優待還是太多了。就像現在,在楚州上船時,他們隻給了下船艙的錢,卻住進了最舒適的上船艙,每日的正餐無一不是美味,還有時不時送來的點心水果。那些年輕的船員都變著法的想從曲孤風這老頭子口中竊聽船中冷美人的來曆,卻又不敢褻瀆,隻得將心意寄托在這些日常飲食之中。
她應該也是明白的吧,曲孤風心想。
沈留因漫不經心地走上船頭,曲孤風跟上去,“快到了”,她說,他點點頭。
“揚州比我想象中熱鬧”,沈留因手撫船身,“畢竟還是南唐的東都”,曲孤風道。
“你覺得她會認我嗎?”,留因看向曲孤風,毫無征兆地說道,“要是她不在這兒呢?”。
“她畢竟是你娘親,我們姑且一試,如果沒在這兒,我們就去金陵,總能找到的,更何況你現在...沒有親人了”,曲孤風說到最後聲音已經變得最小。
沈留因看他一眼,“我知道,不用你日日提醒”。
“我們一會兒上岸先找個客棧歇會兒,再去各處詢問吧”,曲孤風沒有生氣。
“隨便”,沈留因轉身走進船艙。
船靠岸,曲孤風從懷裏掏出不多的一兩銀子犒賞艄公,沈留因背上包袱徑直下船站在岸邊等他。
曲孤風走下船時,沈留因正低頭打量自己裙擺的泥點,她的衫子上有些泥點,雖然之前已經捧了江水清洗,可還是有些汙跡。
烏黑的長發用一根細長的綠發帶攏在背後,此刻卻被風吹起一絲,輕撫著她微微低下的秀美絕倫的麵龐。南國的風好像稍稍吹散了她麵上的陰翳,去掉那冷若冰霜的表層,她是那樣美,從她出生那日一直到十五歲,幾乎每天都會有人感歎她的美麗,可是卻好像還是形容不完。
江都府的繁華與汴州相比,又全然是不同的一種景象,一南一北,從街市城樓、飲食風俗、百姓麵貌都太不一樣了。
雖說唐末以來這些年戰亂不斷,但好在揚州城位處漕運要地,連接長江和大運河,加上南唐建國皇帝李昇和兩年前即位的李璟均采取“保境安民”的政策,如今的揚州城仍舊展現出一片繁華熱鬧。
官衙聚集的子城,十字大街貫通城門,分別是海寧門、通泗門、安江門、鎮淮門,以及小東門。而眼下他們所在的,是南起北城河,北抵蜀岡腳下的護城河保楊湖環繞的羅城,占地遠大於子城,一條長街縱向伸展開來,近岸間隔種著梨杏桃李,此時已謝,新洗淨似的綠枝迎風而舞。兩邊屋宇鱗次櫛比,茶坊、酒肆、米行、肉行、布行、邸店、麵店、藥鋪、金銀鋪、彩帛鋪讓人目不暇接,這裏彙集著上萬的揚州百姓。
“或許我們該去靠近皇城附近的茶肆打聽”,曲孤風提議。
“現在的皇城在金陵府”,沈留因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