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姨

個人問題

作者:小曼

小時候住的家屬院很熱鬧,大家基本都是一個單位的,又在同一片屋簷下炒菜做飯,上下班都在一起,各家底細也了如指掌。在這片難分彼此的氛圍裏,淩姨顯得很突兀。不太說話倒也罷了,關鍵是她總板著臉,有時候大家在院子裏聊得正熱鬧,她一經過,氣氛都會冷下許多。

她跟大家並不在一個單位,她男人是。因為跟大家都不來往,在這片隱私寥寥的大院裏,她成了為數不多的神秘人物。更怪的是,雖然她是本地人,但從沒見過娘家人來,隱隱聽說她跟娘家關係很僵。

她男人倒是個很混得開的人,很早就承包了一個小雜貨店。店離院子不遠,卻不怎麼見他回家。偶爾出現一下,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淩姨也不像別家店的老板娘沒事幫著看店,好像一次也沒在店裏出現過。

淩姨的引人側目在於跟男人吵架,每隔一段,她家就傳出她有些淩厲的罵聲和哭聲。男人倒很少吵,過一會兒就是男人從屋裏追打出來,淩姨披頭散發地邊躲邊哭。每次吵的內容都離不開“野女人”、“信”、“不要臉”之類的詞。即便是小孩子,也知道不像大多數家裏為柴米油鹽吵那麼簡單。這時通常會有鄰居來勸架,男的被拉到一邊也不說話,就冷冷地看著,過一會兒掉頭走了。淩姨一個人坐在那裏哭,卻也不像別的阿姨那樣呼天搶地訴說一番,就是哭,被人扶到屋裏也就結束了。

有一段時間,淩姨忽然改了脾氣,見人笑盈盈的,偶爾也寒暄幾句。院子裏的人共用一個水池,常見她去那裏刷尺子。尺子是她兒子的,普通的塑料直尺,就是邊上塗了厚厚的複寫筆油。她刷的時候碰見人總是訕訕的,說兒子不喜歡尺子這麼髒。後來不知誰說淩姨是在寫小說,尺子是用來在白紙上打格子的。以淩姨刷尺子的頻率,她寫的一定很努力。這事在院子裏被大家熱議了一陣,不過因為淩姨的脾氣,倒也沒人當麵問她,隻是看她走過後打趣地說院子裏要出作家了。其實她可能聽得到,背影顯得有些不自然,頭也略低下去一些,但看得出,淩姨對自己的小說很滿意,總像有些要把笑意壓下去的味道。

再後來,大家對淩姨寫小說這事失去了興趣,她刷尺子也不再是什麼新聞。後來不知道哪一天起再沒見她刷過,她也又恢複起來冷冷的樣子。有人說,淩姨被退稿了。

又過了幾年,淩姨家的吵架忽然有了新意,這次是男人吵,有“野男人”、“破鞋”之類的。院子裏的人說,淩姨有外遇了,對方是一個汽車司機,也是結過婚的人。大家議論時都咋舌說淩姨不簡單,看著不聲不響的敢搞外遇。淩姨那些天倒又是難得一見地有笑意,雖然淡,但整個人都很有光彩的樣子。在院子裏經過,還是略低著頭,有些不自然,可腳步顯得很輕快。男人打她也不哭,就隻說要離婚,男人說離可以,你淨身出門,孩子也不能帶走。這時才見她哭,說別的都不要隻要孩子。大家都說淩姨的男人不地道,這麼多年自己一直很花卻不讓淩姨離婚。後來淩姨的婚到底沒有離成,不知是為了孩子還是單位不批,總之還是留下了。

隻記得她整個人都變得特別瘦,還是板著臉,但多了一分旁若無人的味道。對她最準確的形容就是她幹枯了,人還在,但沒了神采,似乎蒸發得沒有一絲熱情。每天還是見她上下班,接送孩子,但目光總是茫茫的,像一個影子飄來飄去。我們都覺得她有些嚇人,更沒人敢理她,她好像給自己做了一個透明的罩子,然後就與這個世界隔絕了。

又過了幾年,淩姨的丈夫跑了,據說是生意做賠了。大家開始議論淩姨會不會再嫁,她卻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眼神空洞,飄進飄出。

後來大院拆遷,老鄰居們四處流散,我也外出讀書。去年回家,媽忽然說,你知道嗎,你淩姨找不著了。我一愣,追問下才知道淩姨得了老年癡呆。本來她跟著兒子過,整天板著臉不說話,很不受兒媳婦待見。忽然有一天,見她打扮起來,神采飛揚,逢人便說“司機哥哥要來接我了”,才覺出她的不正常來。帶她去看病,得知是老年癡呆,好一陣子歹一陣子的。清醒時就陰鬱地坐著,依舊不說話;發作起來不管白天黑夜,打扮起來就往外走,滿臉喜色地就要去找“司機哥哥”,兒子發現她不見了再滿大街把她找回來。終於有一天,夜裏出走的淩姨再也沒有被找著。

知道這些後,覺得心裏一揪,不敢往深裏想。淩姨那喜氣洋洋的影子總在腦子裏打轉,卻不敢正視。不知道她現在哪裏,是死是活。套用一句話,如果這是一場夢,但願她能長醉,永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