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以後天氣冷清很多,夜越發的長,我在臥榻上看著奏折,偶爾抬眼就看到衛子夫貞靜的麵容,宛若水蓮,眉目可入畫。
這時候有看不清顏色的風穿堂而過,嗚咽如草原狼皋。
我攏了衣袖,心裏忽然一怔,寒氣森森上來,然後看見侍衛張允惶惶然推門而入,惶惶然跪倒,惶惶然奏道;“
皇上,長,長門宮,……起火了!”
我驚然而起,又緩緩坐下。
牆上映出巨大的黑影,軀幹鎮定,至小指細微處不斷顫抖。
我竟是顫抖什麼?我驚訝的看著自己的影子,伸手想要撫平那些不斷抖動的紋,子夫先一步握住我的手,顫聲道;“
皇上……不去看看嗎?”
我斜著眼睛看她,她神色裏有一種悲哀的東西,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悲哀,但是竟然不由自主的說;“好。”
是該去看看。
到底,她是第一個肯為我死的女子,也許是最後一個。
長門宮宮裏宮外聚了很多人,匆匆來又匆匆去,趕著去救火,麵上都是惶或慘白的顏色,但是見了我,仍恭敬地跪下行禮,
讓出道來,長門宮侍衛統領上前請罪;“皇上,陳皇後她……”
我擺手讓他住嘴。
————我已經看見她了,她就站在長門宮裏,被重重的火包圍,那些火焰像是她固身的光華。
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眉稍眼角,每個表情。
她上了新妝,素白的裙,長長流蘇,秋雁回風刺繡,精美華貴,越發襯得唇欲朱,眉如黛,目似秋水,絕色傾城。
忽然覺得好笑,她仍是那個性子,連貶被廢都不改初衷。
其實她最愛的是火一樣豔紅的顏色,隻因我曾誇子夫最宜素色,亭亭如白蓮出水,她便生生要穿這一身素白比個高低。
真是個驕縱和執拗的女子。
她不知道她便是穿了一身素白,也仍是最驕傲最奪目的紅玫瑰,帶一身的刺,一身的傲。
她眉宇間閃爍的言辭,作嗔怒狀,旋即婉轉輕笑,顯得她很明白我想到了什麼。
我終於長歎,淒然,隔著人山火海對我說;夜曼曼其若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
我疑心她沒有說出聲,隻是一個口型,然而對我,竟是仿佛耳邊輕歎,朗朗聲如環佩,哀戚聲如歲月。
她慢慢轉過身去,走兩步,回頭看我一眼,火熊熊卷來,白色的絲衣轉眼間就點燃,然後是黑的發,翠的眉,如雪肌膚……
然後整個人在火海中消失……
所有人目瞪口呆,而我隻是怔住,那個聲音仍在我耳邊輕唱;”夜曼曼其若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
夜曼曼其若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
借著北風,火勢越來越大,黑灰燼揚到空中,渺渺,升入星子,子夫跪下來;
“皇上保重。“
所有人都跪下來;”皇上保重。“
涼風吹起我的披風,我閉上眼睛,在那一瞬間,漫天的星子都墜落,墜落…………
如落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