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遠方而來(1 / 3)

出生時的情景自跌落在我的眼眸之中便開始模糊。記憶裏,我一直生活在榮臨國邊界的小鎮上,那裏民風刁蠻彪悍。伴我成長的映瑄與騰珴卻英俊超俗,清麗脫塵。

我曾如其他孩子稱呼身邊的男女為父母一般稱呼他們,可他們卻微笑著對我說,陶都,我們不是你的父母。

我覺得十分失禮,靜靜地退出去,然後擁著室外和煦的陽光看一些至今回憶起來都覺得晦澀難懂的書籍。那些書籍體係龐雜,文辭枯燥,我卻因為它們記載著一個叫永昭的國家而有單純的喜歡。

書中說,永昭有繁華的都城,燈火漫天,不休不眠;書中說,永昭都城有和我相同的名字:陶者長繼,城者百昌。

每每讀到這些,我便開始癡迷。光線不好的時候,騰珴會悄悄走過來,輕拍我的肩膀,在我回頭的一瞬抽走書籍,遞給映瑄,再用雙手捧起我稚嫩的麵龐,對我微笑。她的笑容美到極致,讓人立時忘記不快,隻留歡暢。

這種招數屢試不爽,而我卻隻能蹙起眉頭展示心中的微微不悅。

映瑄翻看我讀過的書籍,一目十行。合上以後他總會對我說:“有朝一日我一定帶你去看看陶都,真正的陶都比書中的記載還要繁華,真正的陶都有文字難以描述的英俊的王以及美麗的後,他們仁慈並且睿智。”

我抬起頭問他,辛夏王的王後呢?也很美嗎?

辛夏王是永昭國現任的王,登臨大寶後便娶了鄰國,榮臨國,唯一的公主為妻,恩愛非常。直到九年前,王後返回榮臨國卻在王宮中自刎薨逝。辛夏王得知消息後震怒異常,為此發動戰爭,一打便是九年。直至年初剛剛罷戰,而罷戰的原因聽起來卻極富偶然,隻因王後為他誕下的那位儲君在寢宮中遭了一場大火,火勢極其迅猛,燒得片瓦未留。最後,與寢宮一同無存的還有辛夏王的這位血脈儲君。這便是這樣的一場大火,燒盡了辛夏王所剩無幾的英雄氣短和綿綿不絕的兒女情長。

關於辛夏王,我隻知這些。

騰珴撫著我的眉眼,對我微笑,她說,陶都,辛夏王的後是世間最美的女子,美到可以讓人忘記呼吸。

那年開始我便期待映瑄所謂的有朝一日。那年,我恰好九歲。

時光荏苒,很多回憶自然而然地淡忘在歲月之中,始終不曾模糊的是一場落雪。那雪來得突然,下得紛繁。一夜之間,冰蕊開滿世間,天地無塵。

我醒來時看到的卻不是瑩白雪景,而是院落裏跪滿的人群。他們口中振振有詞:“陶都公主,您的父王,辛夏王,派我們接您回國。”

映瑄告訴我,我命中注定要與父王分別九年,現在,災劫已滿,到了該回到陶都的時候了。

他抱我坐上一匹高高的,頭頂長有月牙痕跡的黑色駿馬,而我的意識卻依然模糊不清,我從不知道辛夏王還有一位公主,更不知道這位公主便是我自己。我隻是看到騰珴對我點點頭,朝我微笑,笑容蕩漾開來,氤氳著寒冷的空氣中都帶著暖陽的溫度。

於是,我確信自己便是永昭國的公主,這甚至讓我有了天賦一般自然而然的自豪,這種自豪讓我心藏勇氣,讓我敢於漠視跪在我腳下,不敢直視我的鎮上所有人,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榮耀。於是,我大聲的朝著他們喊:“你們要記住我,記住我不是你們嘴裏反複說的野孩子,我有與永昭國國都相同的名字,我叫陶都。”

這是我在心底重複了無數遍的話,雖然之前的歲月中我從不敢說,因為我害怕映瑄和騰珴會因為我的莽撞而生氣,尤其是他們纖細的手指在我腦海中浮現的時候。

三歲那年,我便知道,那不是做粗活的人應該擁有的雙手。可是,迫於生計,騰珴要用長滿尖刺的荊棘枝條編製各式各樣精致的手提籃。她的雙手真是曼妙,一上一下的,很快便織出一個籃子。

而映瑄拿去賣的時候,生意卻並不好。鎮上的人們嫌棄我們來路不明,即便映瑄用一口流利的榮臨國語與他們談笑風生,也不能換回他們同樣的友好對待。

尤其是我。

他們總是議論我右手小指長著的四道手紋,說那是妖物的徽記,是不祥之身的鐵證。有時他們還會當著我的麵把我觸碰過的東西焚毀殆盡。所以,當我想去給騰珴幫忙的時候,映瑄會總會笑著從我的身後抱起我,舉過頭頂,他說:“陶都,那些不是你應該做的。”

而現在,生長在我手上的手紋卻成了我回到陶都城的鐵證,份量甚至超過了那枚一直掛在我腰間,可分可合的兩枚玉佩。

而當初的我隻能轉過頭去,望著映瑄彌漫在空氣中的笑容。我知道他不是認為我不祥才不許我碰的。可是,不做這些,我又該做些什麼呢?寫字讀書嗎?那甚至換不來一日的溫飽。

這樣的話語,我從不對他和騰珴談起。每次看到他們耐心地教我,我都不忍違逆。他們教我的知識很多,數不過來的多。我卻隻喜歡映瑄教我說永昭國國語,他說得很好聽,比騰珴說的好聽。彼時的映瑄,睫毛上總會沾滿木屑,我知道,那是劈柴時濺上去的,它們反射太陽的光芒,跳躍閃爍,煞是好看。

而現在,我跟在映瑄和騰珴身後,享受著所有人的頂禮膜拜,聽著凜冽的寒風將侍從們身後彩色的旌旗吹得獵獵作響。

那真是晴好的隆冬之日!

我在心裏輕巧地讚歎著。

回首望過去,就能看到馬匹在雪地上印留長長的印記。這些印記鋪滿我回家的路,也鋪滿我對陶都繁華的憧憬以及城中英俊的王和美麗的後的向往。

我一路唱著從騰珴那裏學來的,有著華美詞藻的歌謠,覺得這樣簡單的快樂容易到觸手可及。

那時的我真的還太小,不能體會此刻我擁有的便是人人追逐的,所謂的,幸福。

人人,包括後來的我。

休息的時候,映瑄和騰珴會笑看著我,笑容逆過陽光,灑滿星輝一般。他們說,公主,您如您父王母後期待的一樣,獨一無二,容貌以及智慧。

我側過頭問他們,容貌而言,比起我的母後呢?

騰珴的笑容蕩漾開來,如同冰山上潔白雪蓮盛開時提著露珠的花瓣,她說:“我高貴的公主,您跟您的母後對於美的詮釋不同,你們處於不同的時空。”

那時的我真的還太小,不能理解映瑄笑容的意味深長,也聽不懂騰珴話語的撲朔迷離。我隻是天真的認為我和我的母後生於不同年代,長於不同環境。卻從不曾想到,當我在榮臨國的小鎮裏長成,我的母後於永昭國的王墓中長眠。

很多年之後,我還是經常會被同一場噩夢煩擾驚醒,它就像我遇到的榮臨國騎兵一樣讓人毫無準備。午夜夢回,我就會徘徊在夢境之中,回到那個血花染紅雪地的午後,還能一個恍惚之間,就看到騰珴把我護在身下時的微笑。

那抹笑顏凝固在她散落的瞳孔裏,隨風飄散,融在鬆枝抖落的碎雪間,我想握都握不住;還有官道樹叢後麵的埋伏、皚皚雪地上數不清的屍體、密密麻麻貫穿士兵身軀的羽箭……閉上眼睛,一切,不期而遇。

默煬和默熠趕到時隻有映瑄還在掙紮著喘息,他背後已經插滿了黑色的羽箭,卻還用身體當作盾牌,把我往遠處推。他說,陶都,不要難過,不要害怕,一定要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會有希望。

他說話的時候,鮮血從他的嘴唇裏噴湧而出,伴著和暖的陽光蔓延在雪地和我嶄新的衣裙上,觸及驚心,醒目得可怕。

默煬把我抱上默熠的馬,他說,陶都,跟默熠離開這裏,他會把你帶回你父王身邊。

而我掙紮著不願離開。翻騰在我腦海中的想法就像書中描述的那樣:未等離開,便已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