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聯四題
本期佳作
作者:章毅
作者簡介:
章毅,一九六八年生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曾為體製內記者。下海七年,諸多不適。複謀職於香港陽光衛視,任紀錄片編導;現為央視微電影旅遊頻道執行總監。
縣城極小,叫泗海鎮,鎮裏就一條大街,叫人民路,路旁一座大院,人稱縣府大院。入內,須得進門,門麵貼了叫“將軍紅”的大理石。進得門來,一座大樓,樓高六層,馬賽克貼麵。再繞過,又見得一方小巧院落,零零落落十餘間老房子,每扇門上都釘了塊木牌,白底黑字地寫了老幹部辦公室、縣誌辦、地名辦等等。有一些牌子,識字的都讀得出來,卻不知是何機構。文聯就雜處其間。
文聯有八支隊伍、幾百人馬。隊伍是有腦子的隊伍,文學、美術、書法、攝影、音舞、戲劇和民文等,人員卻雜,有工農兵學商,也有玩雜耍賣膏藥坐牢子挑牙蟲看手相測吉凶的,不一而足。領頭的四位,三位是國家正式行政幹部,一位是臨時工,都在這大院裏的文聯上班謀生。這四位的人名一擺,便是小城人盡皆知的“三葉一花”。
以上都是些閑話。
葉笠生
笠生畫得一手好畫。畫人物。
小城的人都知道笠生畫得好,卻都沒見過笠生是如何畫的。
笠生畫畫有個毛病,先喝酒,喝也隻喝本地產的一種糟燒,五十度的樣子,喝得七八分醉的時節,猛地起來,急忙入屋,屋封得嚴實,然後脫得精赤條條,急忙忙鋪紙、研墨、調色,一氣揮成。出來時,依舊衣冠楚楚,將畫一展,眉眼、毛發無不傳神。
笠生的畫賣得好價錢。
就有好多人讓自己的孩子跟笠生學畫。學畫是假,要認笠生為幹爸是真。笠生沒有老婆,自然也沒有孩子。
每到笠生生日,幹兒子、幹女兒能坐一桌。
笠生有一幅畫,從不示人,畫的是一現代女子,在一灣春水裏嬉水。
這女子原在城裏,現居美國。
笠生和這女子好上是在城郊的水庫裏。那次笠生來水庫釣魚,就見到這女子著了泳裝,露一團白肉在水裏。
小城從沒有著泳裝的女子,當下就讓笠生呆了。待得女子上岸,笠生已有了好幾幅速寫。
那女子不知怎的就走上來,看了,說:“咦!你也能畫畫?”
笠生便有幾分得意,說:“怎的?”
女子說:“我隻見你畫的都是些眉毛倒立、手握鐵拳、胳膊倒比大腿還粗的女工農兵。”一句話,說得笠生不免羞慚。
笠生說:“有什麼辦法?我是照著牛腿畫人臂。”
那女子噗哧一笑。
再後來,女子便時常來找笠生。女子來了,笠生便喝酒,喝了酒,便急忙忙衝入畫室,照例脫得精赤條條,作畫。
出來時,便將畫一展,卻是或貂嬋拜月、或西施綄紗、或昭君出塞、或貴妃出浴、或公孫大娘舞劍圖……一個個柳眉、杏目、削肩、細腰,端的是閉月羞花。
女子便端了畫來賞。賞完,兩人便點火燒貂嬋、燒西施、燒昭君、燒貴妃、燒公孫大娘……燒了,女子歎一口氣,笠生也歎一口氣。
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笠生才知道那女子是隨了省城的父親下放來的。
正好得難舍難分,省城辦紀念領袖橫渡長江幾周年的展覽,就調了笠生去畫領袖像。笠生走時,縣裏還特地給備了三壇糟燒帶上。
展覽很成功,笠生畫得也成功,還與來看展覽的旗手合了影。
歸來後,笠生青雲直上,當上了縣革委會政工組的組長。
這當口,組織找笠生談話,要笠生斷了和女子的交往。
笠生說:“那我就不當組長了。”
但女子卻再不來找笠生了。
一日,笠生看畢電影。出來時,天下大雨。笠生正避雨,看見那女子和一老者,一人一把傘出來,笠生忍不住喊了她一聲。那女子回頭,遲疑了一下,和老者耳語幾句,就見她走了過來,將傘給了笠生,卻不說話,飛跑至老者身邊,兩人並一把傘走了。
歸家,笠生收了傘,等那女子來取,女子卻仍然不來。
過不久,旗手倒台,笠生也跟著倒台。先進學習班,再隔離審查,再車輪大戰,連著幾晝夜。這段時間,很多人自殺。或跳樓、或上吊、或撞牆,搞得笠生上廁所也有人跟著。笠生說:“我不會走那條道。”
笠生想:出去了,我和那女子好,誰還攔我?
但出來時,那女子卻和父親回了省城。無人知道他們在何處。
再接著,笠生就去勞改,勞改回來,先教書,再進文化館,文聯成立時,就進了文聯。
一晃十餘年,那女子卻音信全無。笠生依然獨自一人,常常喝了酒,入畫室,赤條條的,畫了各種各樣的人物,卻總覺少了神韻。
一日,笠生忽然接了個電話,是那女子打來的,女子請笠生去省城,給她畫幾幅畫。
笠生握話筒的手一個勁地抖。
第二天,笠生上了省城,帶了一壇糟燒,也帶了那把傘。
女子在車站接了笠生出來,打了的,卻不往女子家裏開,徑給笠生送至賓館。
雖十餘年不見,笠生卻見那少婦依舊當年模樣,隻是略施了粉黛。
女子說:“我先生在美國,現在我也要出去了,在辦綠卡,人家那兒不興送錢,興送畫。”
笠生先是一呆,接著便覺胸口堵得慌,想喝酒。笠生說:“你先回去,三天後你來取畫。”
這三日,笠生酒喝得昏天黑地,畫也畫得昏天黑地,精赤條條的,身上也塗滿了丹青。畫了貂嬋、西施、昭君、貴妃……還有一幅,一位女子,一灣春水,著了泳裝嬉水。正畫得猛,笠生一咳,竟咳出一口血來,笠生揮了羊毫,蘸了那血,在畫上畫出幾點桃花,水墨中乍現幾點冷豔。
賓館是高級賓館,門口掛一塊“請勿打擾”的牌子,無人敢進。
女子依時而來,進房,見得牆上、地上、桌上、床上,鋪滿畫作,笠生五顏六色,躺在畫中。
女子眼圈一紅,掉下幾滴珠淚,沉默良久,說:“我承擔不起了。”
出門時,笠生送行,女子沒拿那幅嬉水圖。
門外已經下雨,笠生忙折回房間,取了那傘 ,遞與女子說:“這傘,我一直等你來取,後來就沒機會了。”
女子看看傘,一頭衝進雨中。
歸來時,房間裏電話鈴聲大作,笠生忙箭步上前,一聽,卻是一女子嬌滴滴的聲音:“先生,要服務麼?”
笠生一愣,接著便說:“你來!”
回到縣城,笠生似變了一個人,終日極少言語,幹兒子、幹女兒又添了幾位。
逾年餘,忽然派出所把笠生叫了去,罰款兩千。
原來笠生和一××女在省城出了事。
當時,笠生對那女子說:“我是畫畫的笠生。”那女子聽了笠生的名兒,卻並無如雷貫耳的感覺,隻是說:“你們畫畫的有錢哩。”
笠生說:“錢算什麼東西,我的一幅西施浣紗,賣三千元!”
那女子被抓住時,笠生的名兒她倒也不記得,隻記得有位嫖客是畫畫的,一幅西施浣紗值三千元,卻還是個童男子,她給開的葷。
上頭一查,一幅西施浣紗能賣三千元的畫家,省裏除了笠生,還能有誰?
笠生從此不再提畫,也不再畫畫。
笠生的畫價至此猛漲。
葉宗盛
宗盛搞小說,出身書香門第。其祖父為清末最後一茬翰林,隻是做了三二年,大清便倒台,這位遺老偏又隨了張勳的“辮子軍”,以孱弱之軀要光複朝廷,弄得一家老少沒福享不說,倒隨了這位光宗耀祖的先祖顛沛流離,直至無望,才遷回小城,日日拖了花白辮子,去大戶人家縱論詩文,寫寫對子,也不過是為了換得一碗米酒。
遺老死時,也依然拖了辮子而去,這一根辮子拖得宗盛一家夠戧,二十餘年不得與貧下中農平起平坐。
好在遺老尚留下一堆古籍,讓宗盛受益匪淺。宗盛熟讀諸子經集,一部《資治通鑒》,口若懸河,講到現在,回回有新花招,從不迭樣。
宗盛的小說,便也來得厚重。
有文學青年要拜宗盛為師,恭恭敬敬遞上稿子,宗盛卻不看,先寫下一段古文,也不著標點,讓來人斷句,來人往往蹙眉額首,斷不開來,過幾日,來人必接一信,拆開一看,必是自己的稿子,宗盛不著一字,來人便也有自知之明,不再相煩。
宗盛說:“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這些花樣,我們老祖宗都玩過,不信?就一部紅樓,你去翻翻!”
宗盛的妻子在中學裏教書,人極好,講一口好聽的嘉興話。宗盛寫小說時,埋頭不出,妻子便餐餐裹了粽子。粽子裏有核桃、烏棗、臘肉、蛋黃。小巧耐看,且又耐吃。
宗盛評價妻子時,便說:“溫良恭儉讓,五德皆備。”
宗盛好論時事,且是政協常委。每次開會,宗盛總是上下古今五千年,借古鑒今,就如何發展本縣經濟,常有宏觀大論,一矢中的。的是中了,卻常因縣裏財政捉襟見肘,且某些設想並不是小小縣令能決定的,提案上去,往往簽上“此提案極有價值,請某某部門研處。”宗盛便雄心勃勃地靜等,為自己的宏偉設想夜不能寐,卻沒有一次行得起來。
宗盛卻不氣餒,照提不誤。
眼下文人的日子多過得艱難,宗盛也不例外,身處文聯,有多少油水?兩個兒子均已大了,眼看就要娶媳婦抱孫子,一家四口,卻仍是擠在一間鬥室。妻子常說:“我們也該做些什麼生意才是。”接著便提起某某人賣茶葉蛋一晚上能賺多少錢,某某人晚上開大排檔又賺了多少錢,說自己裹得一手正宗的嘉興粽子,何妨也擺到街上去試試。
宗盛倒不清高,他說:“為商不恥,隻要不奸。”卻反對妻子賣粽子。宗盛一腔雄才大略,做生意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