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牆慕君,念卿白頭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莫卡
楔子
慕幼卿在遇見洛丈白之前,不是沒有遇到過讓人心動驚才絕豔的男子,隻是他們提起她時,想起的總會是自己生命中最狼狽,最不堪,最痛徹心扉的日子。
唯有洛丈白,他提到她時,會以一種柔軟的懷念,想起紅橋曲欄白蓮塘,想起遊魚啖花菖蒲淺芽,想起一切他以為的與她有關的單純和美好。
即便那些,半場成空夢,半場是舊戲,也是她平生做的最好的夢,演的最美的戲。
一
洛丈白第一次見著慕幼卿是在他自己家的後花園。那一天他剛從漠北帶著商隊回來,風塵仆仆推開自己家的院門,正見著晚照斜陽倦鳥歸林,羽翼扇動空氣的聲音落在耳邊,院中驚起的鳥雀掠過他的肩頭踩踏著細枝,剪影一般隱進胭脂色天空的盡頭。那女子就坐在翠綠藤蘿纏繞著的回廊裏,披了一身胭脂色的流光,聽見聲響,站起身微微凝眉看他。
洛丈白竟然就覺著自己唐突了她,慌忙退了一步,下意識地道歉說:“在下隻是路過,這就離開……”
轉身要走,卻聽到身後那人輕輕笑了一聲,喊住他道:“請留步,這是貴府的花園,我才是路過該離開的那個。”
他轉頭,見到那清雅的女子籠袖對他行禮,風牽起她淺色的發帶,劃過她眼角明麗的木樨花印,唇邊淺笑,眉上清愁。洛丈白也跟著皺了眉,雖是初見,他卻覺得這女子像是個畫在白釉瓷瓶上的美人,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描刻得精心,連眸中顧盼的神采,也控製得恰到好處——歲月不驚,時光難侵,明媚鮮妍,卻少了生氣。
洛府的少主聽說自己哥哥回了府,領著一群人滿麵喜色地奔過來,一眼見著邊上立著的慕幼卿,喜氣洋洋的臉立刻愁得能滴下水來。
慕幼卿笑笑,頷首行禮,微微提起裙角轉身向著園中深處去了。
“哥,你……你離她遠一點,她不是一般的姑娘。”
洛丈白挑眉,問:“怎麼不一般了,她肩膀上長的不是手臂是翅膀不成?”
“她……她是那個驃騎將軍慕少尋的妹妹。”
洛丈白常年在外,卻也不是對都城之事全然不知。如今都城的皇位上坐著的那位年輕的皇帝早已被相國架空,相國家之所以還遲遲沒有逼宮,無非是忌憚著這位兵權在握的年輕將軍。
洛丈白對上自己弟弟焦急的眼神,很有商人本色地小聲問:“那我們把她賣到相國府裏,不知能換幾多銀兩?”
“哥……”
“哈哈哈。”
洛丈白本就是走慣了風月場的人,又生來心寬得能裝下金陵的莫愁湖,如今聽了弟弟的勸告倒對慕幼卿越發起了興趣來,他弟弟隻能生拉硬拽地將他拖離這個院子,恨不得在他和慕幼卿之間隔出一道天河來才好。
二
這是誰的經年舊夢。
一圈繞著一圈看不到盡頭的宮牆,一道連著一道走不到盡頭的宮門,穿著絲繡精致的鞋子走過質地堅硬細膩、敲之若金石的宮磚,膝蓋上卻刻印著宮磚留下的冰冷寒氣,耳畔似乎還能聽到被罰跪時,膝蓋上的骨頭敲擊在地磚的刹那傳來的那一聲近乎脆響的“咚”。
能清楚地看到芙蓉花蕊的木雕窗葉下,伏在小榻上痛哭的是她的母妃,一定又是在皇子們的母妃那裏受了擠對。
她跑上去,將自己精心繡好的荷包捧出去討她歡心,卻惹來了她一陣怒罵。
是了,縱她便有千般好,隻一樣她不是男兒身,無法為她帶來富貴榮華,便永遠討不得她的歡心。
那一天,皇城依舊彌漫著似乎終年不散的陰鬱霧氣,她的母妃用她從未見過的溫和慈愛牽起她的手,將她帶入皇後的內殿。
內殿裏綁著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眼角有一顆明麗的木樨花印記,美麗非常。
皇後慈祥地問她是否覺得那印記很漂亮,她請了刺青師父來,也給她刺一個好不好?
她本能地搖頭,想要往後退,卻被自己的母妃死死地掐住手臂,耳邊是十年如一日對她怨懟的咒罵,她死死地捂住耳朵,連眼角刺青時帶來的刺痛也感覺不到。
然後,她們被互換了身份,她成了眼角有木樨花印的驃騎將軍幼妹,以便於替皇家更好地控製重兵在握的驃騎將軍。
從此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看她,都隻拿她當慕幼卿的贗品。
怎麼就沒有人覺得,慕幼卿也是她的贗品呢?
洛府別院內,美人榻邊淺眠的慕幼卿猛地醒來,她微垂著頭的側影優雅而美好,月痕穿過格子窗印在她眼角那木樨花刺青上,她的嘴角暈染開一抹嘲諷的笑,那笑容涼涼的,在這樣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身上,顯出了一股荒涼的頹敗。
院中的落花逐著晚風從半開的格子窗躍上書案,書案上不知何時放了一張小小的紙箋,打開,隻有一行字:亥時,阡陌巷。
她揚手,紙箋在燈焰上燃成灰燼。
慕幼卿到阡陌巷時,路上行人已少,唯有一個元宵攤子掛著一個燈籠,相國公子已經等候多時了。
他沒有抬頭看慕幼卿,淡淡問她:“我派去和你聯絡的人說,你遲遲沒有對洛府動手,不知姑娘是何打算,莫非,覺著在下無法成為姑娘的盟友,準備另投他人?”
慕幼卿並未理會他的責難,開口時依舊是清清淺淺的語調:“公子多慮了。公子答應過,若我為公子拿下洛府,公子便助我擺脫現在的身份,遠離皇城——我的願望普天之下唯有公子能幫我達成,我又怎會棄公子不顧?”
“你還記得便好。驃騎將軍即將回到帝都,彼時他知道你害死了他真正的妹妹,你焉有活路?該怎麼做,姑娘是明白人。”
相國公子轉身離去,自始至終,不曾多看慕幼卿一眼。
慕幼卿笑了笑。
相國公子縱然心機算盡,卻不知道,她雖曾是公主,卻是在深宮冷眼中長大的,在學會說話之前,便已學會察言觀色揣測人心。
他和她說話時溫和有禮,卻從來不肯多看她一眼,因為她害死的不僅是驃騎將軍的妹妹,更是相國公子喜歡了多年而未得的女子,便是驃騎將軍不回帝都,她又焉有活路?
洛家富甲金陵多年,相國公子派她故意在洛家少主遊湖時裝作落水,讓她入了洛府以圖洛府銀財為相國謀取天下所用。她之所以遲遲不對洛府下手,便是因為早已看出,相國公子也是恨著她的,如果真的幫他將洛府的財富拿到手,助他成了大事,自己無非就兩個下場:一,被秘密處理掉;二,被當成投誠或招賢的籌碼,綁了送給驃騎將軍,然後被秘密處理掉。
三
慕幼卿也準備離去,元宵攤子卻新來了一個吃客,滿身酒氣帶著劣質的脂粉味,在這清冷的夜色裏極為突兀。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人也正巧看向她,微醺的眼神立刻變得清明,笑容燦爛地對她招手說:“慕姑娘,你也來吃元宵啊!”
這個人,便是前些日子剛回洛府,與慕幼卿見過幾次的洛家大少。
慕幼卿靜靜地看向他,他看著她的眼神是顯而易見的歡喜,墨色眸光的深處灼灼地閃耀著什麼,她心中一動,這個能自由出入金陵,常年紮根塞外的人,或許能帶她走,解救她目前的困局。
於是她淺淺笑了笑,由著他為她點了一碗元宵,聽他絮絮叨叨在耳邊說這家隻在月圓十五出攤的元宵如何有名。
他突然頓住,問道:“慕姑娘你,這麼晚,也是慕名而來?”
慕幼卿不置可否,淺笑問他:“洛公子這麼晚,可是從十二樓宴罷而來?”
十二樓,帝都最有名氣的十二座花樓代稱。
洛丈白被一個姑娘看穿自己剛從煙花之地出來,尤其還是一個自己頗有好感的姑娘,立刻覺著有些尷尬,他忙轉了話題:“快嚐嚐這元宵,湯汁是老板自己釀的米酒合著冰糖、山楂煮化了,又撒了新鮮的桂花。”
就著攤前燈籠橙黃的光,能看清瓷白的碗裏海棠色的湯汁和兩個白胖的元宵,那元宵一個竟足有雞蛋大小,慕幼卿微微犯難道:“這元宵這樣實在,我隻吃得完一個。”
他幫她舀走一個放進自己碗裏,順勢靠近她耳邊小聲說:“這家元宵賣雙不賣單,說是團圓總得成雙才好。”
他身上的酒氣與胭脂味在清冷的夜風裏散了不少,說話時溫暖的氣流就落在慕幼卿耳邊,她覺著耳朵有些發燙,不自在地側了側臉。
洛丈白卻麵不改色地咬了口元宵道:“喲,我最喜歡的黑芝麻餡,在這兒吃到什麼餡兒總要看運氣,運氣不好一年也吃不到自己最喜歡的。遇到慕姑娘,我運氣真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