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和家人還是和同僚,在回憶起誅殺吳曦那件震驚朝野,轟動西北的大事件時,安丙並不喜歡一上來便展開宏大的敘事,反而總喜歡從開禧元年歲末那個黃昏說起。那是一個積雪堆壘,阻塞了家家戶戶出行的道路,街道因而顯得安靜得過分的黃昏。那個黃昏他結束了那一年的全部工作,因此心情舒暢,突然來了興致,決心且不回後宅歇息,卻叫了在軍中給自己當護衛的弟弟安煥,換了便裝,一同來到街上,要去城裏新開張的那家金牛酒家小酌兩杯。金牛酒家的十年存釀醇厚甘洌,回味悠長,不輸於安丙老家甘溪場的落鴻渡酒。三杯冷酒入愁腸,可著離人思故鄉。早已五十開外,在外為官多年的安丙,在那個歲末的黃昏,有些思念那遠在華鎣山下,渠江岸邊的故鄉了。
一向繁華熱鬧的大安軍治所所在地三泉縣城,在那個黃昏顯得空空蕩蕩,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冷清得店鋪都懶得開門,偶爾一隻身披積雪的野狗從某個破洞裏鑽出來,在牆角雪地裏嗞嗞地撒一泡冒著熱氣的狗尿,然後使勁晃動身體,將積雪抖落地上。
地上,積雪雖厚,卻掩藏不住街道本應該有的豐富信息:散落的柴草,雜亂的足跡,清晰的車轍,黑乎乎的騾馬糞便,胡亂扔在街邊的畚箕、籮筐,懶得收回家去的各種攤點……安丙饒有興致地將這一切都搜羅進眼底,衙門前往金牛酒家的這段距離,足夠將他對大安軍精心治理所呈現的興旺繁榮一一地展現在他眼前。
他記得,從衙門出來,一直到金牛酒家門口,他的興致都很高。因為金牛酒家沒有像其他店鋪那樣早早打烊,關門避寒,而是高掛了燈籠,大開店門,笑臉迎接寒風中可能上門的生意。
然而,當安丙在店家熱情的迎請中一腳剛踏進酒家,另一隻腳還沒來得及離開雪地時,他那塞滿胸懷渴望借酒抒發的鄉愁,卻陡然凝固,並定格為一個僵硬的進店動作。他瞬間定在店門外的僵硬動作很快便傳導給了貼身護衛安煥。安煥敏捷地轉身,按劍回望,凜然有大俠的風範。
掃了安丙興致的,是四個正在他治下的大安軍街道上撒野的人。
空蕩蕩的大街上,突然間就冒出了這麼四個特別不應景的人,安丙氣得快笑了。誰這麼不要小命了,竟敢在大軍屯駐的大安軍大街上胡作非為?
安丙停下腳步回望的時候,金牛酒家掌櫃的和肩頭搭了根抹布的店小二,以及七八個吃酒的客人,早堵到了門口,一齊探頭朝外望。好奇心驅使他們比安丙都更迫切地想知道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激越的刀兵碰擊聲又像一道無形的高牆,擋住了他們的腳步。他們就那樣滑稽地堵在門口,不讓他們的父母官進店。
進入安丙和一眾堵在門口的家夥眼裏的,是三個黑衣蒙麵,一副夜行打扮的人。他們手持單刀,凶狠地朝另一個身穿羊皮襖子的青年招呼。青年右手持劍,左手捂著胸口,腳步踉蹌,且戰且逃,從街頭直望酒家這邊過來。他踢碎了幾坨積雪,踩扁了一堆馬糞,嚇得正在糞堆上找食的幾隻母雞驚叫著飛跑了。
眾人看得明白,青年臉上被劃了一道口子,傷口肌肉外翻,血肉模糊,麵相顯得格外猙獰。而他捂住的胸口,雪白的羊毛襖子被染紅了一大片,指縫間猶自有鮮血汩汩湧流。一個膽小的家夥喊一聲“殺人了”,扭頭跑進大堂,登登登上了樓,卻又忍不住好奇,轉而伏在窗前俯看。是掌櫃的。掌櫃帶頭,其他幾人當然效仿,也登登登登轉瞬沒了蹤影。
安丙朝安煥遞了個眼色,安煥會意,二人一同來到大街上,攔住了四人的去路。安煥按劍而立,安丙則將雙手籠在翻毛羊皮袖子裏。
羊皮襖子青年被三個蒙麵人追殺得急了,回身揮劍格開砍向自己後背的兩把單刀,許是吃不住兩把單刀的大力砍殺,一個踉蹌,他朝前猛躥了好幾步,堪堪躥到安丙麵前,腳下一軟,就要倒下。他趕緊將劍插進雪地,想將身體支撐住,卻擋不住腳下無力,一條腿早跪了下去,像似要給安丙行半跪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