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瞬時的恍惚:“你的意思是,是她代你——”果然,他猜到了。
他的恍惚落在了我的眼中,我的心隱隱刺痛:“沒錯,是我頂替了她的身份,才免於一死。她不過是一個侍女,沈家養了她多年,代主子去死,也算死得其所了,可惜了,她長得確實比我美多了。”
我不願看他的表情,咬牙繼續道:“人為求生,什麼事都是做得出來的。將軍知道我上過戰場,殺過人,就該知道,我沒有那些女子的溫柔善良。”
“難道讓我欣然赴死嗎?我沒後悔,即便淪為娼妓,我也要活著。”我凝眸一轉,自嘲道,“看我說了什麼傻話,藝妓不也算是娼妓嗎。”
他突然打斷我:“還知道自己說的都是傻話。”他輕歎一聲,“我自己有眼睛,有耳朵,有心。我確實感到難過和生氣,可並不因為她的死。你為何不明白,從一開始,我想見到的人就是你。”
他皺了眉頭,卻安撫我說:“事實究竟如何,我都接受。”
“接受?這樣的事實,你也接受嗎?”我不相信,他可以不討厭。
“會。如果,這就是實事。但我知道不是。沈捷,你我之間沒有掩飾的必要。我殺的人隻會比你更多,所以隻會比你更加的無情、冷漠。”
燭火明滅,夜深無聲,他的眼眸,他的嘴角,他的言語,這一夜,我今生已難以忘記。在他麵前,我似乎可以不用偽裝,我可以傾訴心事。
我道出了三年前,埋在心中的一幕又一幕。
一夜之間,我成了逆臣之女,失去一切驕傲。
一夜之間,我失去家族姓名,成為一縷孤魂。
一夜之間,多年戰績付東流水,沒有人看得見那躺在邊城的皚皚白骨,質問究竟是誰守了這數十年的破舊河山。
我十三那年隨父將上了戰場。十四那年,哥哥死於漠北的沙暴。十五歲,我代替哥哥成為軍中少將,建立禦狼營。一年征戰,未嚐敗績,終不辱沒沈捷之名。活埋山戰後,禦狼營雖勝,卻損失慘重,但也為漠北換來一年安逸。我傷重,死生之間徘徊數天,終於醒來。那時,兩年前哥哥死在漠北,家中隻剩我一個女兒,我怎麼敢死。之後得知此事的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我被母親帶回了上京沈府,父親獨自留在漠北邊城。此後一年,我在上京養傷。我見到了近一年不見的韓紫煙。我隨父親征戰,不常在母親身邊。韓紫煙如同半個女兒一樣,母親對她也十分疼愛。我的傷漸漸好轉,她卻漸漸病重,藥石枉醫。
東晟一百一十五年,四月初九,父將回京述職,卻在半路被攔,以謀逆之罪當場被殺。沈家一夜之間被圍,全部家眷淪為階下囚。
今上有令,沈姓一族皆東市問斬,其餘家眷女子淪為娼妓,男子淪為賤奴。我與母親還有紫煙關在一處。父將死亡的消息傳來後,母親一夜之間華發叢生。我仍記得母親含淚擁著我,叫著我的乳名,贇兒,贇兒,一聲一聲又一聲。彼時的我不敢相信父將有叛逆之心,覺得一定是哪裏弄錯了,我還心存一絲渺茫希望。但母親卻微笑著搖頭:“贇兒,你不入朝堂,不知朝事,沈家守的是東晟的疆域,卻從不是哪一個人的江山。”
我與紫煙互換身份之事,是母親在獄中的決斷。
“紫煙,求你代替贇兒。原諒我做母親的私心。”
“娘親,我不要!”
“幹娘,此話你不說,煙兒也會這樣做,我的命本就是拿沈家的錢續著的,如今還能救贇兒妹妹一命,我已滿足。”
“姐姐,不要,我要和娘親一起。”
“贇兒,你要活著,無論多麼艱難屈辱,去看看,這滿朝破敗能撐幾時。沒有了我們沈家,東晟的疆域還能守得幾朝。答應我,活下去,我和你父親,還有冀兒,都會在天上看著你。”
最後一眼,是娘親和紫煙的背影,是訣別。我淪為娼妓,因琵琶一技,僥幸留在了上京的紅夜樓。三年裏,第一年,我沉溺悲傷,第二年才開始留意朝事。倘若時光回轉,我一定比父親更難忍受山河的破敗,今帝的無能。我一定會站在父親身側,為他出謀劃策,為他斬殺****。可惜,當時的我未識這些。
每次回憶,便猶如再次經曆,心境難平。到此,對裴曄,我已據實相告,不遺餘力。
“將軍,這便是我為什麼還活著的事實。你可以選擇不相信,畢竟,沒有人能為我作證。”
他未說話,靜靜地走到我身側,俯身,輕柔的吻突然落在我的額上。我聽到他暗啞的聲音:“今日才識沈捷。”
他的吻,讓我的眼眶霎時決堤,洶湧流出的究竟是委屈,難過還是感動,我無從分辨。
他輕輕擁住我,喃喃道:“留在我身邊,我還你另外一個東晟。如何?”
www.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起點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