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4月)
9.劉宏偉在這裏尋覓什麼——序《尋尋覓覓》
這是一次青春模擬的重溫舊夢式的情感尋覓,是一次人到中年而仍然不失人生憧憬的理想尋覓;它以一種明亮的憂傷的溫馨情調講述了一個個柔婉而殘酷的情愛故事,同時又散發著一層淡淡的清醒而迷茫的理性光輝。因此,它雖然也是一位智識少婦多愁善感的心靈曆程的自我剖示與袒露,卻絲毫沒有李易安式的淒冷悲苦與絕望的顧影自憐。它是一次融人了一個現代女性的當代意識與人生感悟的對某種人生信念的知其不可尋而尋之的堅韌執著的精神尋覓。
首先是尋覓愛情。
劉宏偉是屬於這樣一代人——
50年代中期出生於和平軍營,在共和國明朗的晴空下度過愉快的童少年,60年代末期少小從軍。特定的家庭和時代背景賦予了她早年遭際以天真爛漫的童話色彩,即便是像三年的物質困難、“文革”的政治動亂乃至上山下鄉的大潮都沒有給她心靈的晴空帶來多少陰影。她正是以父輩的虔誠捧著心靈中的那一方淨土開始走上了自己的人生之旅。堅定而遠大的革命理想和幼稚而火熱的獻身激情使她在當時畸形政治化的軍旅生活中激流勇進。與她的幸運相伴延伸的是她那帶著革命的浪漫蒂克色彩的對人生憧憬的一往情深。直到80年代初,當她執筆為文寫下那部被人譽稱“詩一樣的小說”的中篇處女作《白雲的笑容,和從前一樣》時,題目就豁然表露了她仍然恪守不變的對生活的全部理解與追求。作品中那五個高潔單純可愛的女兵形象和她們充滿詩化的人生境界都被她鍍上了一層傳統的彩釉,就像回蕩全篇的主題歌所唱:“和從前一樣,和從前一樣,青山的歌聲喲和從前一樣,白雲的笑容喲和從前一樣……”
劉宏偉什麼時候才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呢?
1985年,劉宏偉突然發表了短篇小說《始祖鳥蛋》。這部洋溢著冷峻的現宴主義和黑色幽默的作品幾乎令所有熟識她的人都大吃一驚,爾後再對她刮目相看。或有人說,這不太像是那個整日價樂嗬嗬的劉宏偉寫出來的嘛。或有人說,劉宏偉怎麼一夜之間變得如此深刻尖利起來了呢?或還有人說,劉宏偉已具有了二重性,真正進入了一種高層次。要不你看,作品中的人們為了那枚稀世的“鳥蛋”,朋友之間相互防範、猜疑、算計與搗搗鼓鼓,還真弄得滿像一回事。尤其叫絕的是小說結尾,劉宏偉竟然將那位老收藏家珍藏了一輩子的始租鳥蛋處理成了一枚贗品,簡直是極富寓意的神來之筆嘛……
劉宏偉確實在變,從“白雲”的微笑到“鳥蛋”的玲笑標示她內心深處的某種珍藏已然開始風化。其時她已屆而立之年,正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經受著八麵來風。日漸豐富的人生閱曆和簇新的思想觀念迫使她在走向成熟的同時不得不對過去進行審慎的打量。重新審視的結果便是有了許多新的恍然大悟的發現。她發現有的東西正在死去,而有的東西正在新生;有的東西失去了並不可怕,還可以重新開始,而有的東西失去了便不可再得,比如說青春、青春的情感和體驗……
這個發現很厲害。
當劉宏偉沉緬於對青春歲月的追懷時,那曾經讓她感到無比充實和閃光的部分肯定在逐漸暗淡下去,而另一部分的空白卻在啃噬著她的心,使她愈來愈有了痛徹的缺憾感,那就是她的豆蔻年華——一個人的生命中最富於玫瑰色的夢幻和故事的季節中一片荒蕪。最讓她為自己扼腕不已的恐怕還不是青春無故事,而是青春無夢。她真是連想也沒想過呀,全部的行為和意識都被莊嚴的綠色所包裹,被神聖的紅色所籠罩,就像《白雲的笑容》中那五個漂亮女兵一樣,終究不知愛情為何物。多夢的季節沒有夢,而劉宏偉生性又恰恰極富夢幻氣質。發現這種巨大的失落與反差對自己是不無殘酷意味的。此時劉宏偉唯一能夠聊以自慰的大概就是常常耽於幻想:其實當時是有人愛著自己的,不過隻是偷偷地遠遠地愛,而自己渾然不覺罷了。劉宏偉在做著這樣的自戀夢幻的時候,也就在自己的心地中種下了一顆巨大的“自戀夢幻情結”的種子,這顆種子遲早要發芽的。
現在,這顆種子終於長成了一株枝葉紛披的大樹——《尋尋覓覓》,而這株人樹的主幹就是劉宏偉“自戀夢幻情結”的外射:主人公冷亞小三番兩次地被優秀而鍾情的男子偷偷地遠遠地熱戀著而自己卻渾無知覺。人們常說,作家們缺什麼、渴望什麼就寫什麼。這句話也需要具體分析,但此時此地卻正好可以借用,作為以上我對劉宏偉創作《尋尋覓覓》的潛意識與內驅力的來龍去脈的全部推論、猜想與分析的最佳詮釋。劉宏偉在這裏完成的正是一次青春情感的模擬與補償、愛情夢幻的重溫與尋覓。那麼好了,純屬想象的帶有濃鬱的作家自戀色彩的愛情經曆創造能寫得生動感人嗎?它與真實的愛情故事描述又有著怎樣的不同呢?我想,這大概都是人們感到必趣的地方,也正是這部小說獨具的魅力所在。
在這個愛情故事中,我們可以注意一下冷亞小和杏影這兩個人物。因為我覺得在這兩個人物的設計和塑造上比較能反映出作者對愛情的某種理解。同樣,冷亞小和杏影都熱切地渴望著愛、追求著愛,但在怎樣對待愛的態度上卻截然不同。冷亞小始終捍衛自己的獨立性和恪守自己的生活準則,即便在最心愛的人麵前、在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也決不輕易妥協。她和鍾楚寧共同度過的那個純粹柏拉圖式的精神結合的神聖夜晚,雖然令人難以置信,卻把作者的理想境界傳達得淋漓盡致。杏影恰恰相反,她為了愛可以拋棄一切乃至生命,為了保住項冰天的孩子可以置名譽、前程、友情統統不顧。我們可以這樣看待她:愛(或者男人)的俘虜與犧牲品。亞小和杏影兩種極致的對比無疑體現了作者的一種意圖或主張:一個現代女性在愛情生活中應該采取怎樣的姿態,保持怎樣的尊嚴和獨立品格。
然而,多少有些讓人奇怪的是,劉宏偉不僅沒有對杏影這樣一個愛的“乞討者”進行譏刺與嘲諷,反而采取了一種憐憫、同情、寬容甚至理解的方式。依我看來,劉宏偉做出這種評判不僅僅是出於女人天生的同情心和對女人根本弱點的某些認同,而更主要的是源於她對一種比愛情還更普泛和深刻的東西的尋覓,那就是所謂“精神家園”。正如她在《題記》巾所指示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家園;謹以此書獻給與我一同尋覓過的人……”
杏影的愛法、活法也許為冷亞小們、鍾楚寧們乃至更多的人們所不屑、不齒,但那或許就是杏影個人以及這一類人的追求、信念甚至是賴以生存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你可以不這樣去愛、去活,但你卻無法也無力去阻止她(們)。事實不正是這樣嗎?劉宏偉算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一方麵熱切地孜孜不倦地呼喚純潔的愛情和真摯的友誼、信任、理解,另一方麵又深深地直覺到人與人之間在本質上都是難以相互溝通和被接納的,哪怕是在最好的朋友最親的親人中間亦是如此,就像冷亞小與秦圈圈與杏影與安岱,孟奶與她的兒子和孫子……因此。人最終都是孤獨的,都是孤立無援的,一切的愛情親情和友誼都不是最可靠的和最永恒的。最可靠和最永恒的是你自己。你自己的心海深處要有一塊錨地,你精神的天國裏要有一個故園,它任何時候都忠實於你,伴隨著你,供你疲憊而孤獨的靈魂去停泊、去棲憩。舍此你便無法走完人生的長旅一就像愛之於杏影,排球之於鍾楚寧,偷竊之於孟奶……
孟奶這個人物太典型了。她早年迫於生計學會了偷竊,同時也就背上了一個災星——偷竊給她帶來了幾十年的悲苦辛酸。可她就是無法忘情於偷竊,直到晚年,僅僅為了技癢的小小誘惑,為了滿足自己瞬間那一點可笑可恥複可悲的快感,不惜與全家乃至全社會為敵,屢屢故伎重演。世人中唯有冷亞小能理解她:此時此刻,偷竊乃是她風燭殘年中僅有的一點精神寄托。冷亞小的理解也就是劉宏偉的理解,劉宏偉的理解就是承認每個人的“精神家園”,不管這個“家園”是美麗聖潔的還是醜陋肮髒的,反正你得有,否則你就不是你了。
無疑,精神家園是對愛情的一種涵蓋、一種超越,或者幹脆說是一種否定。因為真正能達到精神家園境界的理想愛情一般說來是不大容易尋覓到的,愛情隻能作為人生長旅中精神或靈魂的驛站而不是終點。劉宏偉在這裏對這二者的雙重尋覓實際上已清醒而又不無迷惘地陷入了一種悖論,一種情感需求與理性認知的矛盾。這種悖論與矛盾給這部作品帶來一定的藝術張力與思想深度,使劉宏偉輕而易舉地在淺薄庸俗的言情小說的泥淖邊緣收住了腳步;同時,也將劉宏偉不知不覺地置於對這部作品形式藝術把握上的兩難境地,從而失去了某些平衡與和諧。
據我所知,劉宏偉向來對瓊瑤很是傾心,夢想成為一個“大陸瓊瑤”。這部作品就堪可視為她對“大陸瓊瑤”道路的初次尋覓。不難看出,劉宏偉已取得了相當的成功——她對少男少女初戀心理的細微捕捉,對愛情由淺入深的不同層次與階段的準確把握,對多角的情感糾葛的精心編排,對不同人物命運的巧妙設計,以及富於青春氣息和女性體驗的婉約的文字驅遣,還有優美寧靜而又騷動煽情的意境營造等方麵,都讓人領略到些許瓊瑤的筆致與意韻,並且開始閃現出個性的魅惑。盡管如此,以劉宏偉的終極目標要求,我們還是可以提出如下問題來討論——
我覺得,大概由於長期的價值取向的誘引和思維定勢的慣性使然,劉宏偉在潛意識裏對“言情小說家”或“通俗小說家”的桂冠還是不無疑懼的,總想在言情中加進一些“思想”,在通俗裏顯出幾分嚴肅。於是,就把愛情的主旨提拔到“精神家園”的層麵來加以探討,就在幾對年輕的情侶中間插入一個垂垂老矣的盂奶——孟奶固然為作品增添了幾分風俗景觀、市井氣息、神秘色彩和傳奇意味,為主題表達穿針引線畫龍點睛,但正由於她肩負的使命過於明確與集中,也就無意中減損了小說審美中不可或缺的含蓄性與暗示性。而且,孟奶的命運、行狀(具體來說就比如行竊的那些黑話部分)也還未能自自然然水乳交融般地融人整部作品的渾然統一的情調之中。此外,劉宏偉在雅與俗之間的遊移也影響了她在通向俗的道路上邁出更加堅決的步子,一定程度上掣肘了想象力的飛騰——前半部的推進略嫌緩慢,情節框架缺乏更有氣魄的開合與跌宕,與現實生活拉不開距離;質言之,俗的魅力還不夠。我的主張是放下包袱,輕裝前進。既然選擇了這條道路,就不妨大膽她往前走,走到極致再回頭也收獲了教訓。從這個意義上說,《尋尋覓覓》已經為劉宏偉下一部作品思想和藝術上的新的尋覓提供了一個切切實實可以參照與修正的坐標。
(199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