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等待著他們的將是一場什麼樣的“大雪”呢?
第二節:《在北緯41°線》、《荒原》、《藍色黃羊》和《無岸的海》。
對於陳懷國筆下的農家軍人來說,這場“大雪”可以是曠遼的戈壁、粗礪的風沙、寂寞的歲月和繁重的勞作對他們生理的心理的承受極限的一種檢測,也可以是包括價值準則、行為方式、道德標準等在內的軍營文化對他們因襲與承傳的農民文化的一種擊打與滲透,更可以是對一個遙遠而又切近、縹緲而又實在、美好而又殘酷的夢想的追尋與失落。無論是那位在“北緯41°線”的茫茫沙海中終年跑車的“紅鼻子老兵”,還是那個在“荒原”深處守著一個山洞“一眼盼了13年”的“老萬”,抑或是“守一眼井,堵一條路,在試驗場最北邊的這方世界一杆槍背了14年”最終企圖和一隻“監色黃羊”親近而不得的“老丁”,以及在那“無岸的海”一般的“羅布泊西部邊緣阿什幹以南”的戈壁灘中的一個窯場裏無休無止地做磚的“何黑子”、“老維”、“寶福”“朱全”們——他們在險惡的自然環境中的生存能力和對簇新的人文環境的適應能力,也許都從一個側麵展現了中國農民勤勞、樸實、堅韌、頑強的傳統美德。燒磚也罷,開車也罷,守洞看井也罷,不管是一年半載緊張劇烈地犧牲體力,還是十三四年裏默默無聞奉獻青春,都無怨無艾,恪盡職守,始終如一,讓你無可挑剔。然而,即便如此,在他們軍旅生涯的盡頭也終於沒能升起理想的彩虹(沒有一個人“穿上了四個兜兜”,如願地“逃離了土地”),甚至連他們的一個最簡單樸素的願望——看一眼自己竭盡全力為之服務的核試驗的“蘑菇雲”的願望也不能滿足——“老丁”退伍前夕在去參觀的途中半途折回;“老萬”隻在離隊之際聽到“一陣隆隆的雷聲從遠方滾過來,腳下有一陣震動”,隨即,“向遙遠的莫合爾山好一陣張望……”;最遺憾的是“紅鼻子老兵”到了現場也錯過良機,隻有把希望寄托於“新兵的來信”。至於《無岸的海》中那個100多號人集體撤離窯場時望著煙囪被炸而感歎“媽的,那團火還真有點像蘑菇雲”的結局,就不僅僅讓人覺著失望與惆悵而是很有些悲愴的意味了。——陳懷國如此無情地逐個擊破這些農家軍人們的希望,也許是出於一種潛意識的“農家情結”作祟;但在我,卻從這不約而同的收尾中讀出了一個深刻的寓意。
殊堪玩味的是,這群農家子弟都屬於同一兵種:國防科工委——亦即火箭原子彈研製兵種。雖然這是羅布泊核試驗基地的軍旅生涯對陳懷國的特殊饋贈,但它無形中卻包蘊了一種獨特的意味。這個意味就是剛剛從土地和曆史深處走來的人群與他們所處的最先進最尖端的科研事業環境形成一種同構,以及由此產生的尖銳對比與巨大反差。事實上,這種遙遠如天上的星辰的反差已經決定了這群人難以進入這種事業的“腹地”,而隻能在非常遙遠的邊緣幹著一些諸如看場守井燒磚最好也不過是開車之類的工作。這樣,他們暗淡的軍旅生涯的結局就已經是先定的和不可避免的了,看不見“蘑菇雲”隻不過是一個象征罷了。
《無岸的海》同樣是一個象征,而且是一個由表及裏的多層次象征體——一是它象征了戈壁大漠的茫無際涯;二是它象征了農家子弟難以達到理想終點的軍旅人生;三是超越了題材本身因而具有更廣闊的涵蓋麵及更深刻的象征,即象征了當代中國農民軍人在漫長的現代化進程中的艱難跋涉與痛苦尋覓。相當多的人在相當長的曆史階段內將難以找到他們的“錨地”與“彼岸”。他們別無選擇,隻好回頭是岸——重新回到土地。
他們重新回到土地又將如何呢?
第三節:《農家軍歌》。
我們不妨把這部作品視為陳懷國給他這首完整的“農家軍歌”暫時畫下的一個句號。
帶著深重的希望和同樣深重的失望,二哥和大哥相繼退伍回到了當初出發的土地。他們的收獲是“都從部隊帶回些習慣。二哥愛把那被子疊的有棱有角。剃頭也極講究,每月兩次,剃的極短,能看得見白晃晃的頭皮……大哥鄉音土語少了一些,的、地、得字咬得清晰”,並“乘著還穿軍裝先拾掇了個女人”。此外,二哥用腿的傷殘換得在磚瓦廠吃一份“皇糧”(妻兒仍然吃“泥巴飯”),大哥則因了複員軍人與黨員的身份,由一個普通農民上升為一個特殊農民,當了生產隊會計,後又在男女方而和經濟方麵搞得不清不楚,最終自己把自己給打倒了。
這樣的結局委實有些讓人沮喪,但更發人警醒。問題的關鍵在於,一身軍裝的替換、幾年軍旅的曆練不僅沒能把他們的肉體從土地上剝離出來,也沒能將他們的靈魂從土地中超度多少。那些和他們的生命一起從土地深處滋生出來的諸如狹隘、自私、保守、目光短淺與斤斤計較等農民根性也始終與他們身上全部的美德與優質糾纏在一起,相伴而行,相反相成,隨著環境的改變而相互搏擊著,相互消長著。假設大哥們一旦在部隊提了幹掌了權,他們將如何演出他們的人生活劇,我想對我們來說也隻能是一個謎。
從《毛雪》中的“我”開始,離開土地走向軍營,經由在“無岸的海”一般的軍旅歲月中的肉體並靈魂的掙紮與奮鬥、沉落與升華,最終在這裏又回到了土地,匍匐於土地——這就是陳懷國為他筆下的鄂西山區農家子弟兵勾勒出來的一段生命軌跡,亦可看作是當代中國大部分(至少是貧困落後地域)農村兵員青春旅程的或一廓影。(雖然其中有百分之幾的提幹比例,但畢竟是極少數。)據表層考察,這樣一支“農家軍歌”詠歎的是當令中國一代農村青年生存狀況的拮窘和走出土地的人生道路的艱難;但從深層發掘即不難看到,它通過對農家子弟進入現代軍營的坎坷際遇的抒寫,已然昭示了他們最終進入現代文明的艱難。——“農家軍歌”就是這兩種艱難行進中的二重奏。這個“二重奏”直接給我軍現代化的進程提出了一個急迫尖銳的課題,即毛澤東早就指出過的:“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
我向來認為,中國軍隊的基本成份是農民,中國軍人的心理不可能不籠罩上農民文化的折光,質言之,中國軍人的心理基礎就是農民心理,軍營文化的深遠背景就是農民文化。不了解中國的農民就無以了解中國的軍隊,此其一。其二,我們民族的“優根性”和“劣根性”都通過農民軍人而相對集中地體現在軍隊中,那種種弱弊不僅不可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自行消除,相反隻會在現代化推進中愈加暴露。因此,我們在大力強調發揚革命傳統的同時,也必須對那些非革命傳統進行批判與拋棄,對小農意識進行教育與改造,否則就很難承載重建與現代化進程相適應的當代軍人品格的曆史重負。正是從這兩點意義出發,我重視這一首完整的“農家軍歌”的客觀效應,亦把它看作是陳懷國相比較於“新生代”的深刻與超越處和他對當前軍旅小說創作的一個貢獻。
我之所以特別提到“農家軍歌”的客觀效應,是因為我感覺到陳懷國的主觀意圖並未達到應有的高度,並沒能以我軍和我們民族的現代化進程與目標為參照審視及觀照農家子弟兵整體素質上的巨大落差,更多的是帶著“農家情結”、站在這一群體的情感立場上比較客觀真實地描摹他們的生存原態與心靈曆程,並給以同情、憐憫、惋歎或歌讚,而明顯缺乏一種清醒的批判精神與深刻的自審意識。就比如“老丁”、“老萬”這樣的人物,他們恪盡職守孤身置於大漠荒原中十幾年,以至不得不向黃羊、螞蟻、狗尋求情感交流與心靈對應,最大地表現出了人的生命個體對於長期寂寞與險惡的自然環境的承受極限。這固然令人感佩。但是,我們在崇敬他們的克己堅韌吃苦耐勞的奉獻精神的同時,會不會對他們混沌麻木隨遇而安得過且過地打發時光以進行事實上的青春自耗的生命方式感到惋惜與焦灼呢?(他們難道不可以在這種無價奉獻的漫長過程中通過種種手段來實現自己的進化與升華嗎?)正是這樣,在他們的故事中既表現了部隊日常任務完成的艱辛與出色,也展示了我軍整體現代化進程在某些局部(或個體)上的遲緩與停滯。因而,麵對這樣的英雄,我的心情就不僅僅是頌揚或者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