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生育辦公室是三人間病房改造的,房間最裏頭是衛生間,衛生間裏有一個淋浴噴頭,永遠有醫生、護士或者護理員在各個時辰濕淋淋地從裏麵走出來。她們或豐腴或骨感,或手裏拎著洗澡籃子,或懷裏抱著洗臉盆子,或者還滴著水的長頭發擰成一個古式的發髻頂在頭頂,或者短頭發濕漉漉貼在前額和腦瓜皮上,光腳趿拉著各式批發市場最常見的塑料拖鞋,啪啪啪一路小跑,快速穿過莊嚴肅穆的辦公室,看得前來談話簽字的男家屬張口結舌麵紅耳赤,一愣一愣地不知道是看好,還是不看好。錢老姐一有煩心事就洗澡,這是她獨有的強迫症,估計是在人事處辦事不利,受了什麼閑氣。她剛剛在洗澡間穿衣服的時候,肯定把辦公室裏頭小醫生和大學生的一來二去都聽了個明白。
她把裝著洗發水沐浴露梳子毛巾的塑料籃子往辦公桌上一摔,說:“你們沒完沒了地問這些幹什麼?當初幹什麼去了?連避孕都不懂就敢上床瞎整,這得有多大膽子撐著,怎麼現在又怕這怕那知道謹小慎微一步三回頭了?這就是無保護性生活的代價,必須承受,怕也沒用。就算醫生一五一十都給你們講清楚了又能怎樣?你們有選擇嗎?這人流能不做嗎?難道大學不上了,回家生孩子去?有那勇氣和膽量嗎?”
錢老姐幹了幾十年的計劃生育,耐心就像她一去不返的青春,早已被徹底熬幹。
“沒有。”女孩一邊嘟囔著,一邊低下頭,用塗成粉紅色的手指甲摳我們的木頭辦公桌。
“那還考慮什麼?你們拿什麼本錢考慮?從什麼角度考慮?你們倆的考慮有什麼用?從上次月經第一天算起,你現在都懷孕9周加5天了,肚子裏的孩子一天不停地在長大,你們要是再回去考慮兩個禮拜,普通的電吸人流都沒法做了,就得鉗刮加碎胎,碎胎懂不懂?就是先把已經成型的孩子在子宮裏頭絞碎夾爛,再一塊一塊鉗出來,這是逼我們醫生作孽呀!”
“鉗刮加碎胎”聽得一對年輕人同時咧嘴。“趕緊簽字做手術,今兒周五,趁周末好好休息兩天,周一還有課要上吧。”“嗯,阿姨我聽您的,我怕疼,做的時候能手輕點兒嗎?”女孩子說。
“就你怕疼,誰不怕疼?我們這兒沒有手重的大夫,就算有不怕疼的,我們也不下狠手。”
“阿姨,我不是那個意思,您別生氣。”“放心吧,我讓小張醫生給你做,她手最輕了,再說還打麻藥呢。”錢老姐又沒管住自己的嘴。她應該感覺到了自己的尖酸刻薄,趕緊往回補。一聽要打麻藥,女孩子的問題又來了:“打麻藥會不會影響智力?我還在上大學,將來還要考研究生呢。”“我的媽呀!年輕人,你們都是聽劉伯承元帥不打麻藥剜眼珠子的故事中毒了吧?還是關公光著半個膀子邊下棋邊刮骨療毒的故事聽多了?就打點麻醉藥睡一小覺,影響不到智力,況且咱就做個人流,離腦袋遠著呢。再說了,你上大學需要腦子,人家大街上拉車賣菜的就不需要腦子?瞧你們這些大學生,怎麼都被教育成這樣,就知道以自己為中心,真把自己當祖國的花朵人民的財富了?”
這倒黴孩子,一句“將來還要考研究生”又把錢老姐惹毛了。倆小孩總算痛快地簽字畫押,轉眼被移交到了我的手裏。那時協和還沒有常規開展靜脈全麻人流,無痛人流對專業人士來說也算個新鮮詞,隻有個別VIP可以享受。現在倒好,地鐵、站牌和公交車身上不是無償獻血、科學避孕、防治性病、杜絕吸毒等公益宣傳,而是充斥著無痛人流、男科醫院、性病不孕等醫療廣告,這就是生機盎然、春風十裏的國際化大都市--我深愛的北京。
我沒有精力去研究有關人流的醫學史,但從1978年拍攝的著名醫學驚險片《昏迷》中得知,早在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人流就已經使用全身麻醉了。不讓病人在疼痛和恐懼中接受創傷性檢查和治療,是現代醫學對人體最基本的尊重。我們學得西方醫學的皮和毛,很多重要理念卻未得骨肉精髓。
和片中同一時代的中國女性,做人流都是“生刮”。手腳麻利的醫生隻需要幾分鍾就可以搞掂,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伴隨各式嗷嗷亂叫和哼哼唧唧之後,久經考驗、吃苦耐勞的婦女同誌一骨碌跳下人流床,穿上褲子,回家繼續勞動。
人流的特點是做的時候疼,做完立馬不疼,即使有些不舒服,也隻是些微的酸酸墜墜。子宮內裏的傷口修複差不多需要兩個禮拜的時間,還沒等好了傷疤,早就沒了疼。所以,男有“一夜九次郎”,女子也當仁不讓,太多的“一流一遝子(一輩子做過12次人流)”,甚至還聽說有“一流二十四次”,不過我沒見過。
協和還算人道,在沒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常規開展無痛人流的年代,就已經常規使用杜冷丁進行止痛,藥物推入靜脈後相當於半麻,大部分病人效果還不錯,暈暈乎乎地手術就做完了。有些人效果差些,床上病人大呼小叫外加張牙舞爪,床下醫生或者柔聲細語或者大聲嗬斥,總之,連安慰帶哄騙,醫生和床上的病人一樣,嘴上手上兩不閑,最終幾分鍾搞定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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